天子珧珌: 番外三
烈日高懸,蟬鳴震耳欲聾,悶,熱,煩。我很討厭夏日,尤其是永安的夏日。
沿著長廊而行,左拐,繞過前庭,至西闕。
萬紫千紅初綻放,滿園盛夏。彩蝶於叢中飛舞,繞著粉花盤旋,飛鳥低掠,慌忙棄花而去。飛鳥似覺著無趣,振翅高飛,隱於樹中。大樹忽顫,百鳥傾巢而出。
樹下有一妙齡女子,正趴在地上扒拉綠草。我亦頭一回見她這般,往日她很是端莊。
「長公主,請至東宮用午膳。」我躬身對女子說。
她聞言回頭,柳眉纖纖,眼眸澄明,她一笑,那雙桃花眼便化作月牙彎彎。
「韋一,快來幫我找找。」她朝我招手。
我走到她的身畔,蹲下身來。她說來時帶著太子昨日給她的夜鳴蟲,途徑後苑,不慎摔了一跤,蟲子便乘機逃走了。說罷,她舉起空空如也的竹罐。我放下刀,趴在樹下為她找尋那對夜鳴蟲。
粗壯的樹根緊緊鑽著大地,翠綠的小草於一旁作陪。
我輕輕地撥開綠草,臉以近乎貼在泥地之距觀察著,瞧見了,那夜鳴蟲正躲在一株野花下。我屏息作勢,於心中暗數三個數,遂,撲向那朵野花。
「抓到了。」我捧著夜鳴蟲向她走去。她興高采烈地打開竹罐,待我將蟲子放入後,又小心翼翼地將竹罐蓋好。我拾起刀,欲引路,她卻望著我偷笑。她向我走來,踮起腳尖,輕抹我的臉頰,轉而向我展示她的蔥指。她說:「泥土。」
原是我臉上沾了泥,今早下過一場雨,這地還未乾⋯⋯我轉身以袖擦拭臉龐。
她是大霽的昭熙長公主,是弱不禁風,溫柔敦厚的劉慧然。我不喜歡她待我如此,如此溫婉賢淑,我會於心不安。
我將昭熙長公主帶至東宮,向太子殿下行了禮便退下。既結束了當值,我便出宮歸家,我從不在宮中多留。
夜幕低垂,我點燈閱讀。
我雖為將士,卻喜愛詩書,興許是父親的教導所致。父親喜歡《詩》,我卻偏愛《楚辭》。楚辭,楚辭,何其悲壯,何其鼓舞人心。
忽地,燈滅,窗下一身長影。
我持劍上前,以拇指抵著劍柄,做好隨時拔劍的準備。來人依舊背對著我,似於窗前賞月。
「壹心而不豫兮,羌無可保也。」他忽然吟誦道。
這把聲音,我可熟了。我將劍收起,又坐回案前讀我的楚歌,適才我恰好讀到他朗誦的那句。
「韋一呀,為師同你說的,可想清楚了?」他抻著身子,還打了個哈欠。
師傅說的,我不敢忘,可卻做不來。
「莫忘了,這些年究竟為了甚麼。」他擺擺手,翻窗而出。
是呀,壹心而不豫兮,羌無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師傅之意,望我莫心慈手軟,猶豫不決終將損失更多。他讓我接近長公主劉慧然,利用她博得太子劉真的信任,繼而完成我的夙願。
其實我並非沒有試過。
昭熙長公主乃已故孝惠皇后之所生,早產兒,體格孱弱,服藥若湯。不僅如此,她還有一物不可食用,那便是蝦蟹。每享用些少,便紅疹驟起,御醫更叮囑食用過多或有性命之虞。約莫半年前,我在她的飲食中摻了些河蟹熬製的湯水,紅疹便立即爬滿她的臉。我又於她的衣物中倒了些師傅給的藥粉,使紅疹多日不退,愈發痕癢。宮中御醫診不出緣由,太子震怒,將負責長公主膳食的侍女責打二十大棍。我於此時登場,向殿下奉上解藥,獲得賞識,因而從常樂宮前庭調至東宮任職。
然而,半載已過,我仍未成為太子近臣,倒是昭熙長公主待我極佳。
如何是好,圓夢路漫漫。
這日午後,我結束當值,正打算至西南角樓稍作歇息,卻聽見瓊琚殿傳來爭執聲。
我於瓊琚殿外張望,瞧見坐於樹下乘涼的昭熙長公主將侍女遞來的湯藥推走,侍女卻一再放至她面前。顯然,公主不願吃藥。我摸了摸腰間的木匣子,壯膽走進瓊琚殿。長公主見我來,很是高興,要我同她說宮外的趣事。我端來藥向她表明,她若是將這藥飲下了,我便同她說趣事。她放開我的手,撅著嘴,不甘不願地將藥飲下。我掏出木匣子,待她放下碗,便塞了顆糖進她嘴裡。她似乎很訝異,愣愣地捂著嘴看我。
話說,許久以前,某國有一位新兵,他誤傷了將軍,同僚便建議他向將軍請罪。那位新兵便空手來到將軍府上,他朝將軍一拜,言:「前來請罪。」
昭熙公主聽了我說的故事,笑得前俯後仰。
太子殿下恰巧路過瓊琚殿,見長公主飲了藥還能喜笑顏開,便心生好奇。我見太子殿下來,不敢多留,便起身行禮離去。
我倚著瓊琚殿的外牆,聽見太子殿下說:「韋氏既能讓慧然開懷,明日我便將他調至瓊琚殿。」
夕陽橙紅,我脫下鐵冑,步履輕盈地往西南角樓走去。
我終究還是聽從了師傅的話。我離昭熙長公主更進一步,離太子殿下更進一步,離願望更進了一步。
後來的許久,昭熙長公主對我愈發信賴,太子殿下亦逐漸將東宮事務交由我處理。我獲太子提拔為羽林校尉,出入宮帷暢通無阻,並安排師傅以樂師身份入宮任職。
我覺著昭熙長公主對我動了心。春季她會送我瓊琚殿第一朵盛放的桃花,夏日會命人為我備下祛暑的綠豆湯,秋季便邀我乘風登高,冬季則贈我暖耳。而我,或許也早已深墜親手為她設下的網罟中。她是如此美好,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如同她的名諱封號,聰慧光明。
但我們沒有將來可言。
春日,或許我亦不喜歡。雷電陣陣,雨也陣陣,四周濕潤潤。
夜半,無需當值的我翻牆進了東宮,冒著微雨來到瓊琚殿。昭熙懼黑,亦怕雷聲的嘈雜,我擔心她睡得不好。往日我亦偶然如此來到她的窗邊,只需望一眼那張熟睡的臉,疲憊盡消。
今夜,榻上空無一人。
我輕步登上樓閣,仍舊無影,倒是門邊薄紗輕飄。我緩緩走向門,卻見昭熙。在聽雨飲酒的昭熙。
她大概未料到我會深夜潛進她的寢殿,正驚愕地望著我。
我在她身旁坐下,陪她聽雨,她遞給我喝得只剩半罈的酒,我昂首飲盡。良久,她對著空無一物的酒罈說,她雖體弱,卻並非平日看起來那般無用,平日皆是裝的。言畢,她笑著高舉酒罈。她說雖自幼與太子一同長大,卻遭王皇后打壓,只能以此策自保。
如此說來,我倒記起了些陳年舊事。
孝惠皇后陳氏嫁與陛下多年,一直無所出,大臣多次上書請求廢黜,幸得陛下維護。迫於形勢,陛下將王皇后,當年尚為夫人的王氏之子劉真,記於孝惠皇后名下,以此得嫡長子,並將其立為太子。三年後,孝惠皇后誕下嫡長女,封號昭熙,然五年後,其因感染惡疾而薨逝。陛下對王夫人有愧,又因其子已貴為太子,便迎之為后。
當真命運弄人,陳皇后取王皇后之子,陳皇后之女終受王皇后打壓。
雖則太子與昭熙一同長大,親若同父同母,可王皇后一直對陳皇后懷恨在心,便將不滿悉數發洩至昭熙身上。昭熙言,王皇后雖不曾苛待她,卻不時責難,更借著她的病耽誤婚嫁,美其名曰「長公主的駙馬須為大霽最好的男兒」。陛下因奪子之事對王皇后有愧,不敢多加插手後宮之事,任由王皇后欺壓長女。
昭熙長公主二十又二卻仍無婚配,既因體弱難覓佳偶,又因王皇后多番阻擾,漸漸地,世人便以為是公主不願嫁人。
我該如何寬慰她,作為一個愛她,卻不可能娶她為妻的人。若她是平民百姓,若我心中無仇無恨,那該多好。
「此生,我大概不會嫁人了。」
驟然,風吹雨搖,她於我臉上一吻。
「但我喜歡你。」
我望著屋簷下綿綿不斷的雨珠,滴滴答答的,它們在敲打我的心門。
她見我愣在原地,便又笑著說起前年偷偷溜出宮,至城東泛舟一事。她說那日她看見了我與友人同於湖面泛舟,與我對坐的是卷髮異瞳者,那異族人正是如今的宮中樂師。她說她知道很多,譬如當日她早已察覺衣物撒了藥粉,譬如她知道我利用她接近太子,譬如我偶然的夜半立於她窗前。她說她都知道,知道我利用她,也知道我傾心她。
「韋一,你究竟是何人?」
她抱膝問我,桃花眼中滿是溫潤,恰似一汪春水。
我是何人,實在複雜,我有太多的身份。但我南下唯一的目的,便是來取她父親,皇帝劉鼎的狗命。
我該如何告訴心愛的她,那來自辛谷來的宮中樂師是教我武藝的師傅;我該如何告訴心愛的她,我的姑姑是西羚王妃;我該如何告訴心愛的她,我的父親及叔伯曾是大霽威震四海的大將軍;我該如何告訴心愛的她,我的母親是被她父親害死的。
吾乃大霽禁軍校尉韋一,吾乃大霽嬿國將門之後韓璂璋,吾乃巫哧王薄奚袀。
我姓韓,也姓薄奚。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