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珧珌: 番外二
抵達永安時，已是初冬。
又回到了常樂宮的品秋閣，我的牢籠。或許如此形容對它不公，畢竟我於此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亦是錦衣玉食，還有人人艷羨的美名。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牢籠。
永安甚麼都好，常樂宮甚麼都好，品秋閣也甚麼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欠缺了他。我心愛的他，鍾愷。
此處是孤獨的。
我走出閣樓，倚欄而坐。今日夜色極美，泛著黃光的玉輪點亮了半邊天，遠方一片藍黑，只有樹影是昏黑的。枝丫筆直，直竄天際，好似要將那明月捅破。月會破麼？破了會有繁星瀉下麼？繁星可為雙手所持麼？我大概是醉了，醉倒在這月明星稀的美景中。品秋閣之所以稱為「品秋」，便是因為此處乃常樂宮中賞秋的絕妙之地。樓台高築，視野開闊，滿園秋季草植。
雖則有美月可賞，我依然不喜秋日。
枯葉橫飛，紅花凋敝，好生蕭瑟。當年我是秋日入的永安，如今再度於秋日與鍾愷別離。但願來日我不再恨秋。
我命侍女拿來好酒，打算今日與這玉輪不醉不歸。片刻，侍女一手舉著燭火，一手抱酒，肘上還掛了件長袍，她笨拙地向我走來。她說已入冬，夜間清涼，郡主小心著涼。她將燭火與美酒放在我的腳邊，替我穿戴好長袍，又款款入內。這侍女機靈得很，總是知道何時該留，何時該走。我忽而想起一事，又將她喊住：「替我拿來那幅雙雁齊飛的繡品。」她回我一聲「唯」，便入屋內替我尋找。未幾，她拿來那幅我自大嬿帶回的雙雁齊飛。
青山綠水，兩雁齊飛。
這幅繡品不但繡工了得，更滿含韓家嫂嫂對我與鍾愷的祝福。我越看越喜歡，尤其那對比翼雙飛的大雁。
我與韓家嫂嫂先前從未見過，數月前返嬿方相識。嫂嫂姓鄢，名喚惢晞。她很是特別，玊珧哥哥，華照與鍾愷對她褒貶不一，這使我很想結識她。鄢惢晞之父鄢霆鈞原為陛下近臣，他至嬿國任職不久，我便應召入永安，所以初時我對鄢惢晞並無好感。華照常於信中以「妖婦」、「偽善」稱之，鍾愷則認為其「宛如故人」。韓哥哥亦甚少於信中提起她，偶然言「家有賢妻」、「惢晞溫婉」、「幸得其相伴」，可見她在韓哥哥眼中是頂好的。
韓哥哥並無撒謊，只需稍與鄢惢晞相交，便會因著她的良善嬌憨而喜歡她。剛回嬿國之初，她有意疏遠我，亦不願與我相視，似乎不太歡迎我。後來我才明白，她與華照都誤會了，她們誤以為我傾心韓哥哥，其實我心中之人一直是鍾愷。礙於鍾愷的家世，以及我的郡主身份，我們不願過早將彼此的心意公諸於世，生怕招惹是非。
那夜鍾愷抱著淚眼婆娑，喝得不醒人事的鄢惢晞從練武場走出，我當真氣惱，眼見著韓哥哥亦沉了臉。韓哥哥本陪我尋鍾愷，怎料撞見這般亂哄哄的事，我便氣沖沖地回了西廂。我自是知道他與韓家嫂嫂絕無可能，可依舊氣不過。我久居永安，與他分離兩地，時常不知他過得如何。若他日日於嬿國慷慨「營救」那些落寞的少婦，我又該當如何⋯⋯為此，我冷落了鍾愷幾日。
後來入嬿宮伴駕，我偶遇入宮述職的韓哥哥，便同他閒聊幾句。鍾愷忽到，韓哥哥急急離去。我還惱著鍾愷，便繞至後苑，卻仍被他追上。他將我攔下，同我說：「已好些日了，我們莫要耗費光陰於誤會上。」他說得有理，可不知為何那日我便是想使小性子。鍾愷見我無動於衷，便自身後拿出一副搖鈴。他晃動手臂，搖鈴便叮叮地響了起來。我連忙握著他的手，制止搖鈴發出聲響。我氣鼓鼓地責罵他：「若招來了人該當如何！」他側著頭佯作思考，蹙眉噘嘴道：「鄰家夫人道，搖鈴最是哄孩童的好玩物，這顏家小淑女怎的更氣惱了⋯⋯」我噗嗤了聲，著實被他氣笑了。他見我樂開顏，便急忙摟住我。也罷，我已鬧了好些日，再矯情，便當真蹉跎歲月了。我從衣袖中掏出那日韓家嫂嫂教我縫製的雙雁戲水繡品給他看，他雙手摟著我，我便將繡品遞到他眼前。隔著錦綢，我看見他在點頭。
日光，織錦，朦朧的他。
忽地，他俯身吻我。他的吻總是輕輕的，柔情似水，如同他對我的愛意，看似平淺實則深厚。如此的美好時刻，我忘了正身處王宮，忘了我們還未向大王請旨賜婚，忘了我終將回到永安。我緊緊地抱著他，抱著那遙不可及卻又近在眼前的幸福。
「我明白了……今日宮中佳人多，鍾愷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忽有人至，聽這聲音，當是韓家嫂嫂了。我急忙埋首於鍾愷胸前，好生羞人。
噹的一聲，酒罈跌落至地，碌碌向前滾去，又咚地撞上木櫃。
原來昨日我飲著酒便睡著了。原來我只是夢回大嬿。
我自榻上起來，坐於鏡前梳妝。院外一陣嘈雜，而後侍女至。她神采飛揚地走向我，眼中盈滿熱淚，她說：「郡主，陛下為郡主與鍾將軍賜婚了！」我激動地放下手中的篦子，滿懷欣喜，不禁與侍女相擁而泣。侍女讓我安坐，她要替我好好打扮一番，再請畫師描畫一幅。她尋來一身水藍曲裾，為我梳了墮馬髻，又以雙蝶銀簪為飾。
午後，畫師至品秋閣為我作畫。我坐於昨夜賞月之處，手持團扇，眉眼帶笑。約莫兩個時辰，畫師將描好的畫作給我過目，我甚是歡喜，命其將畫作裱裝。這畫遲些我要帶回嬿國，我要讓鍾愷知道能與他攜手並肩令我有多高興。
畫師走後，陛下便命人前來宣旨，詔令已出，我當真要成為「鍾夫人」了。
遙想年少與鍾愷確認彼此心意之時，鬧了不少笑話。
當年嬿宮選拔侍衛，鍾愷為救即將中劍的我，不但險些失了入選資格，還因此受了傷。後來我便常藉送藥為由，至營中尋他，以報他的救命之恩。那傻子卻整日出言不遜，氣得我打算不再理他。他卻抓著我的手不放，訕然道：「世人皆言顏家姑娘聰明伶俐，柔姌你怎的便是不明我的心意？」
原他是想我多些來尋他，如此才不願好好換藥。
他大概真是個笨腦袋。
那年我替韓老夫人送糕點至軍營，順道探望韓家兩位兄長，恰見韓大哥哥正火冒三丈地訓斥一名新兵。我便上前詢問韓哥哥，為何向來好說話的大哥哥對新兵如此苛刻。韓哥哥告訴我，那新兵是個呆子，該是受責罰。原是前些日，那新兵於訓練時，誤傷了陛下特派至大嬿協助訓練的大將軍，韓大哥哥讓他向將軍請罪，他便空手而去，與將軍道「前來請罪」。
我聽了，於一旁捧腹大笑。
韓大哥哥訓斥他，他便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不曾還口，臉無慍色。
直至嬿宮選拔，我原打算離宮歸家，卻見那傻新兵站於擂台上，我便留下觀賽。出乎意料地，他為人處事雖笨拙，武藝卻是不錯，將對手打得氣喘吁吁。
那新兵便是鍾愷，呆頭呆腦的鍾愷。
我便是喜歡他的笨拙，喜歡他的沉默寡言。他不會同我說很多甜言蜜語，亦很少同我分享軍中事務。他歡喜，便將我緊緊摟在懷中，他悲傷，便無言靠著我的肩膀。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
「柔姌，你何時嫁我為妻？」
如此，我又想起了韓家嫂嫂。
當日韓家嫂嫂一臉正色地問我，是否當真喜歡他，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我以為她猜到那日是我與鍾愷於嬿宮幽會，便急急認下了。她問我，若嫁他需屈人之下，可還願嫁，我回她：「若當真愛一人，何須介意身份之高低，能長相廝守已是莫大的恩德。」不過，我總覺得這問題十分怪異，莫非鍾愷有了更鍾愛的女子，並打算以正妻之禮迎入府？我想了想，這是絕無可能的。他身上所配之物皆出自我手，還日日至韓府尋我，若有別心，想必分身無瑕。
後來韓哥哥告訴我，嫂嫂誤會了，還命人收拾韓府的雲峰殿。實則，我想入的是鍾府碧月閣。
成婚前夜，我自永安北上，於汋郡落腳。黃昏之時，侍女送來鍾愷的信，一封很長的信。往日他惜字如金，從不多言。
他於信中告知我，他仿著韓家嫂嫂替我收拾的雲峰殿，於鍾府造了一座「碧月閣」。他知我最愛憑欄賞月，便將府中最佳的賞月之處留給了我，以此造就碧月一閣。他在院中架了一座鞦韆，又命人造了石棋桌，如此動靜結合，安逸舒適。他還告訴我，他命人至渤海尋了好些海貝，親手製了一簾貝鈴，並將其掛於牖上。至於內屋，他猜想我已看厭了秋日之景，便備上了芙蕖紅紗幔枕被。如此，不論四季如何變換，我仍可於鍾府內耳聽風鳴，目睹春色。
他說，過了明日，他便與我長伴終身。
我抱著信件入睡，安穩地，歡喜地，期盼地。
日出，侍女將我喚醒。我推開窗，眺望遠方。金燦燦的旭日自東面而起，大地一片明黃，便連光禿的枝丫亦身著華服。今日必定是好個日子。
今既嫁人為婦，便該有成人之姿。
侍女將我的長髮盤起，又將其套在烏色巾幗內。她自木匣中取出一面金芙蕖簪，將其牢牢簪在巾幗前，又以一對金蝶釵於兩側為飾。我原以為髮髻如此便完了，卻見侍女又拿來一簾鑲了紅寶石的金飾。她邊將那簾金飾掛在我的腦後，邊說道：
「離宮前，皇后趁郡主試妝，悄然放至嫁妝內。皇后言，郡主盡心侍奉多年，如同她親生的小女，雖不捨你遠嫁，卻又為你覓得良人而心安。若婚後得空，亦可攜鍾將軍入宮探望，品秋閣是郡主在永安的家。」
皇后，一直是那個知書達禮的國母。
時候不早了，侍女又為我上妝。潔面，付粉，施朱，抿唇，妝面便妥當了。
我換上親手繡製的嫁衣，那件離宮前夜，還在修飾的嫁衣。按傳統，大霽女子婚服當以烏袍紅袖為尊，但我鍾愛紅衣，便捨青取紅。
紅袍黃袖，禁步及膝。
我的紅嫁衣，是欲嫁良人的灼熱。
侍女捧著鏡子往後退，我於鏡中望見了紅衣的自己與鍾愷。我們並肩而立，攜手相伴。
侍女為我戴上紅面紗，又讓我握住彩扇，微微抬高，彩扇擋在我的眼眸前。我望著地，依靠侍女的帶領走出門，又緩緩步向那坐了近月的紅馬車。我踏上梯子，鑽進馬車。
片刻，喜樂響徹汋郡。
馬車緩緩向北駛去，搖搖晃晃，我出嫁了。我耳聽金飾叮鈴，想像著鍾府碧月閣那簾海貝，想像著親友何其喜氣洋洋，想像著鍾愷身著紅袍待我歸的模樣。
我與他相距不過百里，隔著一座城門。
涼風颼颼，黃葉飄飄，我想，我愛上了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