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珧珌: 第四章：傾城又傾國
「今年的梅宴，王后作何安排？」
「貴胄婦人於午後入宮品茶，晚宴將與眾臣共享。」
「那今日你便同母親一同入宮，我忙完後便至靈羽殿尋你們。」
韓玊珧理了理衣袍便要往蘭澤閣外走，鄢惢晞急忙將他攔下，踮腳將他冠下的繩子重新綁好。她比他矮得多，即便踮腳亦不過他的鼻下，倒是如此，薔薇動人肺腑。髻尾搖擺，銀簪亮眼，許是佳人總是這般清麗簡約。
「我先進宮了。」韓玊珧手握兩卷書，行至門前又回頭同鄢惢晞道，「今日便將母親選的髮釵換上吧。」他並非覺得釵子適合她，僅是覺得冬梅夜宴應當莊重。
殿門開著，寒風瑟瑟，她望著他於雪中離去。
自那日鄢府坦誠後，他果真每月二十便歇在蘭澤閣，亦時不時命呂山送來精巧萬物，人人皆道韓少將軍與少夫人鶼鰈情深。她亦信守承諾，每日早起同老夫人請安，偶然陪她於園中遊玩，老夫人便全然將她視如己出。可她心裡明白，無論如何體貼完備，他大概是她此生無法觸及之人。許是因著鄢府，亦可能僅為鄢惢晞此人。
「將軍近來對姑娘似乎溫柔了不少。」尹巧倩扶著鄢惢晞在窗前坐下，邊替她梳妝邊道，「嬿國極寒，野梅美艷，故大王與王后每年皆邀群臣共賞冬梅。屆時人臣貴婦滿座，世子郡主等亦將出席，可謂年末盛典。姑娘今日該見到許多人，若認不住便以衣飾分品階。將軍官居四品，與大王親如摯友，加之老將軍於朝中威望頗高，故眾人對將軍甚為客氣。」
鄢惢晞若有所思地點頭，倒是好奇韓玊珧與劉鼎的關係，又問：「若無誤，我猶記大王年約三十又五，將軍二十不到，兩人相差了十多年，卻為何親如手足？」
尹巧倩想了想，自首飾盒中取出鎏金鹿角步搖冠，將其戴在鄢惢晞的頭頂，轉而搖頭笑道：「婢子以往也想過此事，後來聽主人說大王性子活潑，不似過了而立者，倒如少年般風趣，故與將軍走得來。」
談話間，尹巧倩便替鄢惢晞梳好了頭。
纖纖玉指捏著金蝶步搖，尹巧倩見鄢惢晞正望著步搖發愣，遂替她將步搖簪上髮尾。她知道姑娘在琢磨些甚麼，那日夕陽下，將軍無情揭穿此乃老夫人為新婦選的禮物，與他無干。自是無情了些，倒也趁早讓多情之人斷了不該有的念頭。
金花鳶尾藍的曲裾上，白玉黃穗禁步輕蕩，金蝶步搖則於楚腰上翩翩戲花。疊手碎步，妙人宛若綠叢藍鵲。
尹巧倩輕手給鄢惢晞披上氅衣，扶著她走向寧德殿，兩主僕溫順地立於雪中。
紛紛攘攘，大雪無聲落下，悄然堆積。池塘上結了層淺薄的冰霜，隱約可見色彩斑斕的魚兒擺尾，雪下而凝。
「晞兒可是在掛念珧兒？」蕭玟扶著秋香出了殿外，見鄢惢晞望著水潭發愣，便拿她打趣，秋香同尹巧倩則聞言而笑。鄢惢晞臉上一熱，連忙上前挽住蕭玟，連連否認。她適才確在想韓玊珧，也可說不是。
蕭玟見她紅了臉，拍拍她的手往院外走去，笑道：「晞兒入了韓府三月有餘，可還習慣？珧兒脾氣倔，定是常讓晞兒難過了，還望你能原諒母親教子不善。珧兒不善言辭，前些年大病一場後更甚，即便心中有何想法，總不願多吐露。母親知晞兒乖巧，卻亦不許珧兒負你。若那逆子欺你，儘管同母親言說，我定將他好好收拾……」
蕭玟一人滔滔不絕，鄢惢晞無從插嘴，只得在一旁點頭。總歸為歷練之多的將門夫人，她比常人看得通透許多，亦了解兒子的脾性，故料到鄢惢晞必從韓玊珧處受了不少委屈。韓玊珧雖未欺辱鄢惢晞，但人世間常常是漠然無視比針鋒相對更為傷人，既尋不出其違禮之處，卻亦道不出何以良善。相敬如賓，終是古人最為瑰麗無情的謊言。
風饕雪虐，韓府兩架馬車緩緩駛向嬿宮。
「韓夫人！」
鄢惢晞與蕭玟方落轎便瞧見宮門前有位少女朝她們揮手。那姑娘梳著垂髻，身著紅衣，瞧著年約十六。青絲飄搖，隔著茫茫大雪，她倒艷烈如紅梅，直教人賞心悅目。
「嬸嬸！」少女見蕭玟走來，急忙挽著她的手，嬌嗔道：「何故才來，可讓華照好等！」
「華照」二字一出，鄢惢晞連忙屈膝朝少女行禮。昨日尹巧倩同她說過，劉鼎有一同父異母之妹，名喚劉芊娥，深得先帝喜愛，故受封「華照公主」。
蕭玟將鄢惢晞引至跟前，樂陶陶朝劉芊娥笑道：「公主，這是你韓哥哥的夫人。」劉芊娥睥睨鄢惢晞，轉而拉著蕭玟往前走，全然不將她置於眼中。蕭玟為難地朝鄢惢晞一笑，隨即同劉芊娥閒話家常，當中緣由一時說不清。
尹巧倩替鄢惢晞撐傘，兩人無言地跟在蕭玟與劉芊娥身後。鞋履微微陷進雪地，前方嬉鬧聲不斷闖進鄢惢晞的耳中，腳下的踏雪聲越發清晰，她暗道原雪亦有聲。忽地，她肩上一陣溫暖，回眸望去，原是尹巧倩摟著她。
一步一陷，她思索著，忽地扭了腳，尹巧倩的一聲「夫人」引來前方三人齊齊回頭。
蕭玟與秋香關懷地走至她的跟前查看，好在只是險些扭傷，倒無礙。她勉強撐著尹巧倩立直，抬首一瞬，只見劉芊娥正怒視她，彷彿她們隔著血海深仇。劉芊娥喚了聲「嬸嬸」，便又輕易地將蕭玟與秋香帶走。
那三人笑靨如花，她恍若多餘之人。
肩上又復溫熱，她側頭望著尹巧倩，莫名憶起父親來。偌大的嬿國，竟無鄢家人的立足之地。韓府中她有尹巧倩相伴，朝堂又當如何，僅父親一人孤軍作戰。自出了鄢府後，她便受盡了各色鄙夷與白眼，原來名門閨秀亦不過如此。她生來就該受人憎恨與欺辱。
莫名，她打了個寒顫，耳邊又響起辱罵聲與青面獠牙。
「夫人……」尹巧倩的柔聲將齜牙咧嘴的惡鬼驅逐。
彤煒殿中婦人眾，鄢惢晞連忙除鞋下跪，繼而同堂前的陳靜姝對上眼。
那日新婚行禮她聽過王后的聲音，極其委婉溫柔，想來該是嬿國絕色麗人，今日一見，果真美若仙子。鬢髮上立著口銜紅寶石的金鳳冠，一身淺黃珠花曲裾盡顯雍容華貴，嫣然一笑，既傾城來，亦傾國。
「夫人，夫人，王后賜座……」
鄢惢晞眨眨眼，連忙扶著尹巧倩走至蕭玟身旁，低眸跪坐在她身後。尹巧倩無奈地歎氣，又朝秋香搖頭訕笑，不知今日少夫人為何總是走神。於尹巧倩心中，自家姑娘已是極美，總不明白她何故常望著同自己不相上下貌美之人發愣。
陳靜姝命人上了些糕點與茶水，興致勃勃地同諸位夫人感歎光陰，又讓下人捧著幾身衣裳進殿。綾羅綢緞艷麗異常，劉芊娥歡喜地上前觸摸查探，雙臂一揚，卻見是一身橙色胡裙。陳靜姝道迢東郡郡太守進獻了好些金銀珠寶給劉弘，時至年尾，劉弘便又將其與眾諸侯共享，嬿國自此得了好些價值連城的胡裙。眾公主姑娘聽罷，稀奇地上前挑選衣裙，劉芊娥更是入了偏殿將橙裙換上，逗得陳靜姝頻頻掩嘴偷笑。
「韓少夫人俊俏，想必換上胡裙亦能美若仙子。」
蕭玟身旁的少婦忽地轉身看向鄢惢晞，笑著命人取來一套胡裙，轉而起身將衣裙貼在鄢惢晞的身前。少婦濃妝艷抹，陣陣脂香鑽進鄢惢晞的鼻子，她急忙屏息微笑，深怕失禮打了噴嚏。蕭玟見她樣窘，望了那少婦一眼，又笑著朝她點頭，示意將衣裙換上。秋香拉住尹巧倩，於她耳邊嘀咕了幾聲，便讓她帶鄢惢晞進偏殿更衣。
藍衣下，紅裙覆。巧手將墮馬髻解下，尾指輕勾眉眼旁的鬢髮，玉面一覽無遺。嚴冬寒冷，銀飾方貼上額前，俏淑女便急忙打了個寒戰。
「姑娘，適才秋香姑姑告訴我，那女子名喚殷樂湄，乃樊將軍的表妹兼髮妻。」尹巧倩拾起紅頭紗，以小髮簪固定於鄢惢晞的頭頂，心不在焉道，「樊韓兩府不親厚，夫人小心為妙。」
鄢惢晞似懂非懂地點頭，疊手碎步走出大殿。
茶香四溢，殿中寂靜無聲，無人不仰望一襲紅衣的鄢惢晞。殷樂湄亦是看得目瞪口呆，她原想讓鄢惢晞更衣出糗，未料竟全然將陳靜姝與劉芊娥比下去。妙哉，鄢家姑娘國色天香，讓人一時忘了鄢霆鈞對大嬿的所作所為。
「再是漂亮亦無用，韓哥哥最是討厭艷麗嫵媚的胡人。」劉芊娥收起艷羨，又是換上一副輕蔑之態走至鄢惢晞面前，柔荑撩撥紅紗，她挑釁道，「無人不曉他心中僅溫暖若陽的顏姐姐一人。」
往後的許久，每當鄢惢晞憶起劉芊娥此話，左心房便隱隱作痛。她還以為是自己不夠溫柔體貼，故韓玊珧不願同她示好。原無關鄢府，亦無關鄢惢晞，只因他心中已有傾心之人。是她逾越了，竟期盼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為她守心三年，著實可笑。
「晞兒，便將衣裙換下吧。」
蕭玟招來秋香添茶，兩人有苦難言。
鄢惢晞強顏歡笑地躬身後退，疊手走進偏殿。
「顏姑娘……想必既漂亮亦溫柔。」鄢惢晞望著銅鏡中的手忙腳亂的尹巧倩說。良久，尹巧倩緩道：「婢子不知。」尹巧倩隨鄢霆鈞遷來嬿國數年，向來只服侍鄢氏之人，對韓府一無所知，又何況韓玊珧心悅顏氏姑娘此等閨房之事，現下不禁心疼自家姑娘芳心錯付數年。
「顏姐姐自是絕色，你便休想韓哥哥對你動心。」
劉芊娥冷不丁地走進偏殿，鄢惢晞與尹巧倩急忙起身向她行禮。劉芊娥於嬿宮橫行霸道慣了，言語難聽，字字戳人心窩，唯她並無放過鄢惢晞之意，不斷步步緊逼。
劉芊娥摸了摸鄢惢晞肩上的錦繡紅紗笑道：「見你如此心傷，想來老夫人並未將此事告知於你，反倒哄著你對韓哥哥無不順從。你定無知，韓哥哥每月皆會同顏姐姐通信，亦只有顏姐姐可踏足韓哥哥的思香殿。」
她見她低眸掐著自己的手，繼而於她耳畔恨道：「若非你橫空出現，只怕韓哥哥早與顏姐姐成婚！如若不是永安派鄢霆鈞監視嬿國，哥哥又怎會讓顏姐姐遠赴永安，一切皆因你而起！本朝早婚，韓哥哥若願娶你，又怎會拖延至今年方迎你入府！鄢惢晞，你便同我記住了，韓哥哥厭你，我亦惡你！大嬿無人喜歡鄢氏！」
劉芊娥見鄢惢晞紅了眼眶，今日亦已給鄢府莫大的羞辱，遂心滿意足地走出大殿。
「姑娘……」
「便替我更衣吧。」
心藏於左胸，巫醫曾言上方由軟肉與硬骨護之，重重遮掩之下，只可貼耳而聽之。想來那老頭醫術不佳，常道妄言，她適才明明聽見左心房支離破碎之聲，清脆響亮。
「少夫人，巧倩姑娘，請移步至靈羽殿。」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