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故事》【2022.10.25 完結】: 第五章
「確是爛店。」甫出店鋪，穆青松從心底斥出這句咒罵，儘管那只是輕聲至極的自言自語。他把步伐加快，急促地在大街大巷中穿插遊走，彷彿想在摩肩擦踵之間把剛才的經歷洗刷掉。數不清的陌生人在自己身旁擦過，穆青松感到頭腦越加混亂。是因為剛才喝酒太急了？還是自己實在太累了？
稍一失神，穆青松迎面撞上一個正在低頭用手機的行人，兩人猛烈碰撞，差點雙雙倒下。
行人似乎覺得這難以置信，他向穆青松投以一個驚怒的表情，嘴裏向穆青松噴了一堆粗言穢語，大意為斥責穆青松走路不看路，絆死不可惜。穆青松沒有與他辯駁，卻也沒有對他道歉，任由行人對自己施以辱罵。
行人自然不可能咒罵穆青松到天荒地老，他拋下最後一句粗口，發洩完畢後繼續趕自己的路。
穆青松呆站原地，耳朵嗡嗡作響。哪怕頭腦沒有聽進那些謾罵，單單是那音量，也足以對聽覺神經帶來傷害。
穆青松抬頭看着毫不漆黑的夜空，心裏泛起內疚的感覺。
應該發怒時選擇沈默，應該容忍時失控爆發，他很厭倦這樣的自己。
然而，他又能做甚麼呢？
穆青松合上眼睛，無力地嘆息。再睜開眼睛，他拿出手機，打開了那個程式，儘管他不知道自己期望在裏面看到甚麼。也許他想看到狄美亞發佈了甚麽帖子，顯示她已經去了哪個新酒吧尋歡作樂，好讓自己能稍稍減低剛才對她失控發脾氣的罪咎感。
打開少女的帳號，卻看不到任何新發佈的帖子。
不僅如此，穆青松發現連剛才拍下自己的那個限時故事，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刪除了那個限時故事。
穆青松全身像受到猛烈電擊，腦海一片空白。
在稍微恢復意識之時，穆青松發現自己已推開了好幾個路人，身體正往回頭路跑。一個路人搭住了他肩膀，堅持要他道歉賠罪。
穆青松把路人的手推開，他現在只想拔足狂奔，哪怕現實的自己腳步蹣跚。拐了一個街口，只見眼前的路人有增無減，穆青松不想再與任何人碰撞，隨即向身旁的小巷衝進去。小巷燈光昏暗，穆青松沒看到棄置在地上的建築廢料，一股勁兒撞進了垃圾堆上，狠狠地摔了一交，連眼鏡也撞歪了。
倒在地上的穆青松想爬起身再跑，可是身體已再沒辦法榨出任何氣力。即使渾身用勁，他也只能夠用雙手把自己勉強撐起，不至於繼續趴在地上。
穆青松掙扎着坐起來，把背部靠在小巷牆邊。
他很想大叫，很想哭喊，可是無力感重重地壓着他。他沒法趕走這些感覺，只能絕望地感受它蔓延全身。
* * *
大街上人來人往，對小巷裏的事情不知不覺。過了若干時間，穆青松感到外面的人潮逐漸減退。他張眼往大街方向望去，看到外面行人寥寥可數。雖然穆青松不知道自己坐在這地上多久，可是他實在已很熟悉這個金融商業區，星期五晚上配以這樣稀疏的人流，肯定已是深夜。
拾起掉在身旁的手機，查看現在時間，已是晚上十二時二十分。地鐵尾班車還有十分鐘開出，如果這刻起程直追，應能剛好趕上，可是穆青松真的沒力氣了。他繼續坐在地上，嘗試把精神集中回來。
無數思緒不斷在腦裏明明滅滅，可是穆青松不想放棄，他再次努力把精神集中。
昏亂之際，穆青松突然想到，也許可以看看手機提神。
於是他把手機解鎖，關掉了低電量警示，打開了Instagram。
翻閱狄美亞的帳號，依舊沒有任何新帖子，而那個限時故事也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她現在安好嗎？
她恨自己嗎？她被自己傷透了心嗎？還是一早已把自己忘掉了？穆青松有千個問題想問她。然而看着程式裏的訊息鍵，明明彈指之間就能給她發訊息，可是穆青松不想這樣做。
他用拇指把程式畫面向下拉，嘗試刷新內容。還是沒有新帖子。
他重複刷新幾遍，幾十遍，幾百遍。還是沒有新帖子。
低電量警示再度出現，穆青松再把它關掉。「我到底在做甚麼？」穆青松不禁反問自己，同時無聲地嗤笑了一下，像是要嘲諷誰似的。
退出了狄美亞的帳號版面，穆青松在程式裏觀看其他內容。按進探索頁面，海量照片湧現眼前，讓人目不暇給。穆青松聽説現今的社交媒體程式經過大量優化，無論是內容或排版都經過刻意策劃，務求讓用戶看到上癮，看到不能自拔——可是真的投入其中時，這些理論全都拋諸腦後了。
他往下滑動，看到一張又一張引人注目的照片：風景、美食、美女、時裝、時尚、玩意、明星、電影、電玩、八卦、新聞⋯⋯源源不絕的資訊映入眼簾。看着這些美輪美奐的照片，穆青松感到心底慢慢揪住，一種悲涼感覺漫溢於胸膛。
每一張照片背後都是一個個真實用戶，都包含着一個個故事。這些人背後都藏着甚麼過去？他們在發佈帖子時都有甚麼想法？
他們想得到讚賞嗎？他們想得到認同嗎？
他們想得到人氣嗎？他們想得到虛榮嗎？
他們希望分享自己的感受嗎？不管那是快樂、悲傷、痛苦、憤恨？
他們希望被理解嗎？
他們渴望自己的故事被知道嗎？
穆青松輕輕仰頭，把後腦靠在牆上，把眼睛合上。這一切都太沈重，太令人疲累了。
稍作休息，他又再睜開雙眼。
還是要提起精神。
穆青松再低頭看手機。應該找些甚麼來看？凝視程式首頁良久，他腦海突然浮出一個念頭。打開搜尋欄，輸入「#打火機」關鍵詞，再按下搜尋鍵，一堆以打火機為主題的帖子出現了。穆青松憑直覺挑選某幾張照片翻查，竟真被他找到他預想會見到的東西。
那是一張一小時前發佈的帖子，照片加了暗黑濾鏡效果，展示着一個精緻華麗的打火機。打火機機身是黑色金屬外殼，上面有玫瑰花和骷顱頭圖案，頗有搖滾風格。發佈帖子的是個以黑色跑車作為頭像的帳號，亦即是同事小張。穆青松看看圖片的標題，見到小張如實申報這個打火機（他稱為「寶貝」）是在等女朋友下班時買的，還説這個是限量版，想不到僥倖讓他買到。
目前為止，這張照片只有一個讚好。
雖然穆青松也為小張買到心頭好感到高興，可是看着那心型點讚符號，他實在無法按讚。
穆青松繼續查看其他打火機主題照片，總數量竟是數以十萬計。林林總總的帖子呈現眼前，涵蓋各種與打火機相關的題材，包括款式、設計、保養知識等。穆青松不禁感嘆，世上的打火機收藏者竟是如此的多，而僅僅是打火機，都能有這麽多學問。假如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嗜好，相信會是一件挺快樂的事。小張的帖子有種獨特風格，在眾多打火機照片中頗為突出。穆青松把照片打開，看見大部分也只有幾個讚好，較多的也只是十幾個讚好。
然而，看着這些精心修輯過的照片，穆青松又覺得，區區讚好數目不能代表甚麼。
穆青松閉起眼睛，緩緩抒出一口氣。他嘗試幻想自己哪天拍下甚麼有趣的東西，或是無聊的東西，加上幾句標題，然後放上網絡分享。
或者只是，僅僅和人分享。
想着，穆青松的眼眶濕了。
穆青松托起歪掉的眼鏡，用手擦掉淚水。他按住地面，扶着牆壁，使出力氣，再使出力氣。
縱然顫顫巍巍，他終究還是站起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