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故事》【2022.10.25 完結】: 第四章
星期四趕走了星期三，迎來了星期五。
穆青松看看時鐘，是下午六時三十三分；再看看電腦屏幕上的文件，被修訂了五次的董事會報告「初稿」，總算成形了，不枉他昨晚通宵達旦地工作。
之後就是把這份報告呈交上級過目，被上級挑剔後，再修訂內容—或許要再加插幾個圖表—然後再交給高層過目，再被高層挑剔，再修訂內容……
穆青松盡量不去想得太遙遠。董事會會議正式開始前，這份報告還是難逃被修改的命運，但自己目前的責任已經完成了。把報告以電郵發出，把桌面收拾好，穆青松離開了辦公桌。運氣好的話，星期六和星期日也不用回來處理突發事務，可以星期一才回來。
踏進升降機，穆青松遇到了小張。小張一向很堅持星期五要準時下班，今天為了等董事會報告初稿定案，「捱義氣」在辦公室額外逗留了半小時，因此穆青松一見到他，第一句話是道謝，第二句話是道歉。
「別客氣了，」小張爽快地説，「又不是你害我加班的。」
穆青松站到小張旁邊，兩人面對升降機門並排站着。
「星期五了，下班去哪裏玩？」小張問。穆青松內斂地説自己沒有節目，回問小張是否和女朋友共晉晚餐。「我先去東區購物街逛逛，等女朋友下班，她臨時要加班呢！」小張説。
東區購物街有讓人目不暇給的時尚商店，可以説是潮流集中地。偶爾穆青松經過那區的紋身店、皮革製品店、二手古玩店，也會在櫥窗多看幾眼，甚至看得稍微出神。穆青松還記得，購物街末端轉角位置，好像有一家窄小的打火機專門店。
「是去買打火機嗎？」穆青松順口説出這句話，心臟隨即不由自主地揪住。
這句説話不應該出現，這句説話完全錯了！
「對啊！你怎麼知道？」小張驚奇地問。
穆青松壓抑住內心的恐慌。應該要和小張道歉嗎？應該要向小張解釋自己從何得知他的興趣嗎？小張會介意私人Instagram賬號被知道了嗎？小張他——
此時，升降機門打開了。
「再聊吧！快樂星期五！」小張疾步躍出升降機，有如一隻飛向自由大海的海鷗。
穆青松驚魂未定，卻必須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步出商業大廈，穆青松一邊走，一邊調整自己的思緒。
小張果然是去買打火機，倒過來説，那個帳戶確實是小張。雖然小張沒有在帳號裏表明自己身分，可是既然他在Lily的照片留過言，他張貼的照片也不乏私人生活的蛛絲馬跡——那些松鼠狗照片，穆青松在與小張閑聊時也見過不少——按理説，就算拆穿了那個「粗口帳號」就是小張，小張應該也不介意。
然而穆青松還是很不安。他拿出手機，打開程式，在搜尋欄輸入小張的帳號，再仔細查閱他的追蹤名單。細看之下，名單之中不但有Lily的帳號，還有業務部的Bryan。按進Bryan的帳號，他的顯示頭像正是他本人。照片裏的他穿着整齊西裝，臉上掛着自信滿滿的笑容，帳號名稱還使用真實姓名。穆青松繼續翻閲，還看到另外兩三個能辨認出是同事的帳號。
直到這刻，穆青松才能肯定小張和其他同事在Instagram裏有所互動。既然如此，小張在帳號裏發佈的内容——包括收藏打火機的喜好——也就説不上是秘密，自己知道了也不算奇怪吧？
想到這裏，穆青松心裏才稍微安定下來，腳步也越走越慢，繼而停下。
穆青松停在路上，緊盯着手機屏幕。
盯到手機屏幕變暗，盯到手機自動上鎖，他還是凝視着那漆黑的玻璃鏡面，凝視着自己的倒影。
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有點可悲，甚至有點噁心。
「又遇到你了！」忽而，穆青松背後冒出一聲清脆的叫聲，嚇得他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
「你怎麼在這？」背後的聲音來到了穆青松面前，正是那個叫狄美亞的少女。為甚麼又和她碰上了？穆青松緊張地瞥視周遭環境——原來他正往地鐵站的方向行走，那關東煮小店就在眼前不遠處。
「餓了？」
如同上次見面一樣，狄美亞還是如此咄咄逼人。穆青松被問得語塞，只能支吾以對。
「我——這——」
「還裝蒜！快去吃晚飯！」猶如一個在裝指揮官的小孩，狄美亞蹬了一下腳，手指往小店的方向指過去。不用四處張望，穆青松已經感受到身旁路人的奇異目光。他覺得尷尬至極，甚至想逃離現場，可是他同時懼怕眼前的少女會做出更讓人意想不到的行為。他怔怔看着她，無法説話，也無法動彈。
穆青松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想是很惹人煩厭，狄美亞不耐煩地伸出手，想拉住穆青松的公事包，可能是打算像牽狗一樣把他拖進店裏。
想到這裏，穆青松生硬地往後退了半步，讓狄美亞出乎意料地抓了個空。
穆青松還在掙扎是否要嚴厲喝斥眼前的少女，豈料狄美亞已經搶先發脾氣。她兇狠地瞪了穆青松一眼，不發一言，逕自往關東煮小店的方向走，進去時粗暴地趟開木門，還沒有把木門拉上。
也許是為了逃避旁人的批判目光，也許是為了給這場鬧劇自圓其説，穆青松勉強從腸胃掏出一些愧疚感，再走到那關東煮小店門外，打算從外面對她作一個道歉。
從門外望進去，只見狄美亞坐在店內最靠牆壁的那張高椅，她用雙手托着下巴，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似乎無論穆青松説甚麼，她也不會聽。穆青松再往料理桌後方望過去，正好與滿臉疑惑的店長四目交投。店長看到穆青松，臉上的疑惑感更重了，他的視綫把穆青松上下打量一番，又向狄美亞的方向瞧過去。這立即換來少女的斥責：「瞧什麽瞧！你自己有客人還不招呼，瞧我！」
穆青松還在擔心店長是否已把自己當作是欺負他外甥女的壞人，店長卻已把目光轉移回到穆青松上。
「歡迎光臨，」店長説。
穆青松凝望這淺窄的小店。他不肯定還未進店的自己是否有資格被稱為客人，可是他的身體——特別是他的腸胃——對裏面的一切，似乎有種渴求。
他欠身向前，往店裏走去。
* * *
進到店內，如同第一次光顧時那樣，穆青松還是順手拉開最近門口的椅子坐下。狄美亞對他投以一個鄙視眼神，卻未有惡言相向。
「要吃點甚麼？」店長問道，穆青松還是隨意地指向其中幾款食材。端上關東煮時，店長再問：「要不要喝點甚麼？」
穆青松掃視店裏的裝潢，發現牆上貼了幾張日本啤酒海報，金光璀璨的啤酒和柔滑豐滿的酒泡，可謂十分搶眼。穆青松盯着海報，心想上次來的時候好像沒見過它們。
「要喝啤酒嗎？昨天剛領了酒牌，可以賣酒精飲料給客人了。」店長留意到穆青松的目光，順勢向他推銷。
「我説舅舅你到底懂不懂做生意？」忽而，旁邊的狄美亞插嘴了：「這個古老石山，一看就知道不會喝酒。」
穆青松本有想過叫一杯啤酒，慶祝小店新領酒牌，然而聽到少女這番揶揄後，也許是為了賭氣，他打消了這個念頭。穆青松向店長禮貌地搖一搖頭，靜靜地拿起木筷子往碗裏夾。
整個過程中，穆青松感覺到狄美亞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
當他咬下第一口食物時，他還聽到她嗔了一句「虛偽」。
「喂我説你啊，不光顧就別在我店裏蹲！」為了紓緩這異常緊張的氣氛，也為了保護這位難得的客人，店長對狄美亞下趕客令。「誰説我不光顧！給我一支啤酒！」狄美亞瞬速回擊，確立自己的顧客身份。店長百口莫辯，只好把瓶裝啤酒和啤酒杯端上。
「你這爛店，連生啤酒都沒有！」狄美亞笑嘻嘻地説，同時熟練地把啤酒全倒進杯裏。盈滿的泡沬剛好被酒杯邊緣包圍，不溢出一點一滴。
然後，狄美亞把啤酒放到杯墊上，單手按着杯墊，把酒推到穆青松面前，説道：
「敢喝嗎？穆青松。」
穆青松看看這輕佻的少女，又看看店長，再把視線轉移回來，盯着眼前的啤酒。
這算是甚麼？
這是挑逗嗎？這是挑釁嗎？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甚麼？
穆青松腦裏閃過各種揣測，身軀卻絲毫不動。少女的目光變得銳利，他知道她又準備高聲叫嚷了。
穆青松拋下手裏的木筷子，拿起酒杯，仰起頭來，把啤酒往自己的喉嚨直灌進去。
冰冷的啤酒令喉嚨不由自主地收緊，可是穆青松沒有理會，他繼續把啤酒往口裏灌，刺痛的凍感穿腸透肚，滲至心扉。到啤酒杯全空了，穆青松也再忍受不住，他拿開酒杯，用手捂着胸口，瘋狂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耳赤。他脫下眼鏡，痛苦地揉着通紅的眼睛，順道抹走那嗆出來的淚水。
要不是目睹全程，一個旁人如果只看到這刻的穆青松，或會以為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自控。然而這空間裏除了穆青松外，還有店長和狄美亞。他倆難掩驚詫的神情，一直看着穆青松演出這場大出洋相的獨腳戲。
到穆青松喘定了，狄美亞拍起手掌，呵呵大笑起來。「我從沒見過有人這樣喝啤酒！你果然不懂喝酒！」穆青松睜着還是微痛的眼睛看着她。「原諒你吧！以後讓我多帶你去喝酒作樂，哈哈！」
從莫名奇妙地被憎恨，到莫名其妙地被原諒，由始至終，穆青松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甚麼，可是他不想細究這一切。穆青松默不作聲，端起木筷子— 盡快吃完，結帳離開，這一切就能完結了，他心裏這樣想—
「所以古代人，你有在玩Instagram嗎？」身旁的少女冷不防又拋出一條問題。穆青松想瞥一眼店長的臉色，卻見店長已轉過身，正對着盥洗盤清洗餐具。穆青松不知道這兩舅甥的關係到底是好是壞，可是他知道這裏的氣氛已經不像一間食店。
「喂，我在跟你説話！」狄美亞又再叫嚷。穆青松還未能反應，卻聽見她又笑了。「難不成已經喝醉了？哈哈！」狄美亞一邊嬉笑，一邊輕巧地拿起空啤酒瓶，調皮地用瓶口指着穆青松。
顯然，狄美亞現在的心情很歡愉。
穆青松雖然不擅交際，可是為了不再節外生枝，為了能平安渡過餘下時間，他決意迎合她。
想到這裏，穆青松輕咳一聲，集中精神，逼迫自己擺出一副喝酒後應有的放鬆模樣，説道：「有在用，可是不太懂。」
「真的假的？很容易啊！」狄美亞咯咯地笑了，她借勢向穆青松坐近，對他伸出手：「手機拿來，我教你用！」穆青松稍微遲疑，然後伸手進公司包摸索，裝作要找手機——雖然他明知自己把手機放了在西褲口袋。這個策略湊效了，狄美亞對他磨蹭的姿態顯得很不耐煩，嚷道：「算了，你看我用！」話音未落，她手裏已變出自己的手機，穆青松看到那手機殼貼滿閃亮的粉紅色水晶，可説是非常少女。
片刻之間，狄美亞已經把程式開啟。「這個版面可以看到其他人發佈的照片，這個版面——對了，你弄了甚麼頭像？」穆青松支吾以對。「嘖，我自己看！」狄美亞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不消多久就把穆青松的帳號打開了，卻只見一個空白頭像。「怎麼你的頭像還是空白的？」狄美亞驚怒地高呼，仿佛受騙了似的。
「就説了不懂用Instagram。」穆青松緩緩地説。狄美亞用兇狠的眼神盯向他，可是瞬間又被其他內容吸引了注意力。「呵！看你！有一個追蹤者！」
穆青松沒來得及阻止，狄美亞已把Lily的帳號打開了。不僅如此，她還立即掃視帳號裏的帖子，把感興趣的照片一一放大細看，速度之快令人震驚。「這不是泰國嗎？呵，還去了那個海灘玩啊！好啊！」狄美亞一邊速覽，一邊加以評論，還不忘揶揄穆青松：「豔遇不淺啊你，古代人！」
「這是我工作的同事。」穆青松説，內心同時浮出難以言喻的懊惱感。他想阻止狄美亞瀏覽Lily的帳號，可是帳號裏的内容是公開的，他沒有任何阻止她的理由。忽而，狄美亞像找到稀世奇珍地大叫：「喂，這個不就是你嗎！」
穆青松同感驚奇，以致狄美亞把手機往他臉上塞時，他竟沒有躲避。
那是一張十餘人的大合照，由Lily手持手機自拍，照片裏的人都穿着上班族裝束。穆青松一眼認出背景是熟悉的辦公室，他甚至立即記起了大合照的由來——前年年初，公司宣布升職名單，Lily擢升為助理經理，大家紛紛送上祝賀，還準備了鮮花、賀卡、禮物等。Lily熱情地向大家道謝，還邀請大伙兒一起自拍合照，那歡樂氣氛歷歷在目。
當然，穆青松現在不是要回憶過去。他在人群裏尋找，看到架着黑框眼鏡的自己中規中矩地站在人群最側邊。細看之下，照片中的自己表情木訥，在滿臉笑容的同事之中，不免略顯奇怪。穆青松還想看其他細節，狄美亞卻已把手機拿開了。
「想不到你不但不懂喝酒，連拍照也不懂！」狄美亞毫不留情地取笑他，手指繼續在屏幕上瞬速滑動。「讓我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照片，哈哈！
「那是不可能的，」穆青松説。
「為甚麼？」狄美亞反問。
Lily三年前加入公司，那張照片於前年拍攝。在這之前，穆青松和她沒有一起拍過照——事實上，在這三年間，像剛才那種場合的大合照也絕無僅有。這是一個簡單推論下得出的直接答案。
然而，眼前的少女需要知道這些嗎？
「我們沒怎麽合照。」穆青松避重就輕。
「為甚麼沒怎麽合照？」問題少女又來了。「我們只是普通同事。」「甚麼叫只是普通同事？普通同事就不能拍照？」「我們不是很熟。」「甚麼叫不是很熟？不是很熟為甚麼她又追蹤你Instagram？」
穆青松心裏暗暗叫苦。這沒完沒的拷問是怎麼了？他暗地觀察店長，只見店長還在清洗餐具，毫無插嘴打算。穆青松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害怕店長認為自己是在和少女調情——儘管他絲毫沒有這個意欲。
「喂！我在問你問題！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説話？」穆青松感覺旁邊像坐着一個計時響鬧器，自己只要沈默多於三秒就會響起。抱着蒙混過去的心態，他含糊地回應：「嗯？剛才——對不起，我剛才——」這策略又再奏效了，狄美亞朝他手臂拍了一下，噘着嘴罵他：「真是的！別人説話時要專心一點！」
穆青松勉強擠出微笑。與人對答如流很困難，可是讓人憤怒失望這點，穆青松還是滿自信的。更重要的是，穆青松知道這些情緒不會揮之不去。果然不消一秒，狄美亞似乎又有新念頭，還變得神色飛揚。穆青松知道自己預測正確，可是他還未猜到狄美亞想做甚麼，她已雙手舉起手機，朝着穆青松的方向「咔嚓！」一聲，拍下一張照片。
穆青松愣了。
這完全超出他的預測，甚至超出他的理解，以致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狄美亞，看着她喜孜孜地在手機上下按動。「呵！發佈了！」狄美亞洋洋得意地耀武揚威，並再一次把手機放到穆青松面前。
穆青松緊盯屏幕，這正是剛才一霎間拍下的照片，主角就是自己，背景就是這關東煮小店，身旁還有啤酒瓶。再細看畫面其他內容，他見到照片上加了一句英文標題：「chilling with mr handsome over here - he surely is starving lol <3」——大意是「在與一個帥哥聚會——看他多餓，哈哈」，再以一個心型符號作結。
「你——請你把照片刪掉，」壓抑着顫抖的聲音，穆青松強裝冷靜地説：「這並不——這不洽當。」狄美亞瞅一瞅他，嘴角揚起一絲近乎妖媚的微笑，説道：「你不用怕呀，這是一個Story，限時故事。」
「甚麼——限時故事？」穆青松困惑地説。
「意思是，這帖文在發佈二十四小時後會自動消失，其他人就再也看不到。」狄美亞向他解釋。「我又沒有tag你——tag你懂甚麼意思吧？——反正我沒有提及你帳號，照片又拍得你模模糊糊的，根本就沒人知道你是誰，有甚麼好怕。」説着，她又露出一個蠱惑的笑容。
「還是説，你怕被誰看到會誤會了？妒忌了？你的女同事？啊？」
穆青松一言不發。更準確説，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應。他無力地偷瞧身旁的木門，腦裏幻想自己不顧一切地衝出去，逃離這小店，逃離這些人與事，逃離身邊的一切。
狄美亞自顧自地玩着手機，似乎對穆青松的異樣視若無睹。突然，她雀躍地歡呼：「啊，有一個回應！」穆青松的注意力被拉回店內，他回頭看着狄美亞。
「怎麼樣？想知道是怎樣的回應嗎？」狄美亞語帶挑逗地説。「那是我的朋友，他給了一個『驚訝』表情，呵呵。」
「看，又一個了——是誰？給了一個笑臉——嘖，是那八婆，嫉妒我嗎？不理會她……嗯，閨蜜問我那是誰？又換男朋友了？哈，上當了！等我回覆……『不…告…訴…你…』」狄美亞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七情上面地使用手機，臉上興奮得透出詭異神采。
穆青松看着她，心裏感到無比驚詫。這麼豐富多彩的情緒，這麼變幻無常的反應，穆青松不敢説自己全都理解，可是也不會説自己不明不白。
然而，看着狄美亞執迷地回覆訊息，穆青松內心又隱隱覺得，這一切似乎充斥着空虛感——甚至，傷感。
「在想甚麼？」小小的計時器又再響起，看來她從未停止監視穆青松。「沒……沒甚麼。」穆青松遲疑地説。狄美亞狠瞪他一眼，對他嗔道：「我説你也應該發發帖子，學學怎樣用社交媒體，別被社會淘汰，古代人。」
穆青松默不作聲。
小店再次變得肅靜，還開始瀰漫曖昧不清的氣氛。
狄美亞變得不耐煩起來，她嚷道：「你反應真遲鈍！是不是餓傻了？你真是一個——」
「我沒有想發佈的東西。」
這句衝口而出的答覆非常無禮，穆青松一説完，恨不得把整句説話硬吞回肚子裏。可是狄美亞對獲得一個答案喜出望外，她眼睛發亮，興奮地説：「為甚麼沒有想發佈的東西？隨便找些甚麼發佈一下嘛！」她隨手在程式裏打開了一個帳號：「你就看別人的帳號參考一下，比如這個——哼，這個賤男不好——對了，要不你看我舅舅的帳號，他一天發好幾個帖子，全部無無聊聊的，簡直是個大閒人——」
「我沒有想發佈的東西。」穆青松再重複一次答案。
「我知道啦，就跟你説——」
「我説我沒有想發佈的東西！」穆青松失控大叫，右拳「碰！」一聲狠狠打在桌上，幾乎沒把啤酒杯震翻。
如果穆青松能分裂出一個尚有絲毫理智的自己，這個自己大概會及時把穆青松掐死，讓他不至於要面對自己惡行帶來的後果。
然而穆青松沒有超能力，更沒有道歉的勇氣。他緊握拳頭，低頭不語，一陣陣的昏厥感湧向腦袋。他無法抬頭看他身邊任何一個人，但他感覺到身旁的少女正在顫抖——他甚至懷疑自己聽到眼淚在她眼眶蕩漾的聲音。
狄美亞霍然站起，拿起手袋，從穆青松身後衝出了小店。
穆青松只覺天旋地轉，身體仿佛正脫離他的控制。他勉強攙着桌子站起，想衝出去叫停她——
「別追了。」一個平靜的聲音從料理桌後傳來。穆青松回頭一看，只見店長神色恬然地看着自己，竟沒有責備的意思。這讓穆青松感到更難堪，他拿出錢包，嘴裏喃道：「對……先付錢……對不起，啤酒的錢也……」
「別在意，真的不用追。」店長還是平靜地説。「坐下吧，你才是客人。」
穆青松愕然望着店長良久，最後慢慢地坐回原位。
「這丫頭就是這樣，口沒遮攔，總得罪人。」店長看到穆青松坐下來，嘆出這句話。
穆青松沒有作聲，店長再安慰他：「真的不用在意，這丫頭一直闖禍，我都習慣了。哎，我應該一早趕走她！」
穆青松還是沒有作聲，店長也沒有再説下去。
兩個男人靜靜地待在自己的位置，小店裏只有關東煮在熱湯鍋沸騰的聲音。
極度不適的身體感覺開始稍微消退，然而穆青松內心的煩躁沒有平靜下來。他不自然地乾咳兩聲，想嘗試找點説話——哪怕是廢話——填充這段空白，可是他實在擠不出半點思緒。
「要不要喝點甚麼？」仿佛讀到穆青松心意似的，店長問了一句恰如其分的問題。穆青松一愣，竟然不懂回答他。「要不再來一支啤酒？」店長問。穆青松稍微遲疑，然後點頭。店長為他開了另一支啤酒，端到他面前。
穆青松看着眼前的啤酒瓶，直接拿起瓶身喝起來— 這次他沒嗆倒，還一口氣喝上差不多半瓶。
「我這個外甥女，滿可憐的。」店長拿起網勺，攪動鍋裏的煮物，延續剛才的話題。這出乎穆青松的意料，但他沒有打斷店長的説話。「該怎麼説呢？她又不是壞孩子，就是貪玩，書又不讀，我姐又不懂教她，兩個關係又不好，總之很麻煩吧。」
穆青松默默看着眼前的啤酒瓶，陷入沈思之中。
半晌之後，穆青松開口了。
「她是混血兒嗎？」
店長略顯驚奇，答道：「是的。」
「她父親是外國人？父母自小離異？你的姐姐獨力養大她？」
「是的，我姐當年在酒吧胡混時結識了一個老外，本來説要跟他嫁到外國，但生了那丫頭不久後就分手了，我姐就只好自己養大她。」店長對穆青松説，笑着補充一句：「你這，太厲害了，怎麼知道她那麼多事情？她告訴你的？」
穆青松繃緊了嘴唇。
由第一刻聽到「狄美亞」這怪異的名字開始，穆青松已知道那絕不是正常的中文姓名；到之後看到她帳戶名字「Miria_Decker」，穆青松更能肯定這女孩的中文名字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從她帳號裏的照片觀察她臉容，更可以看到那有別於一般亞洲人的輪廓——這在她多年前留下的那張照片更為明顯。
那張照片裏的她不施脂粉，撫心自問，煞是可愛；奈何穆青松與那時的她並無緣份，現在她已懂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獨那雙眼瞳還是會閃出稚氣。再綜合她的態度與行為，一個年紀輕輕卻強裝成熟，又喜歡在燈紅酒綠中流連忘返的少女，正是來自混亂家庭背景的典型案例。
「猜的。」穆青松冷冷地説。無謂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店長客氣地微笑，繼續烹調料理，竟然沒有問下去。這又是出乎穆青松的意料，可是他亦沒有繼續討論的意欲。沈默的氣氛又再回歸小店。
穆青松拿起啤酒瓶，緩緩再喝上一口，順道環顧小店的裝潢。「敝店開張才三星期，很多東西還未上手，請多多指教。」仿佛又再一次讀到穆青松心意般似的，店長主動向穆青松介紹小店。
穆青松沒興趣知道這店開張了多久，可是他確實有別的東西想知道。
「為甚麼開這店？」穆青松問。店長謙謙地笑了，答道：「這個呀，怎麼説，就是人到了某個年紀，想創業吧。」
「在這區開這樣的店？」穆青松續問。金融商業區的店舖租金可絕不便宜。
「對，這裏人流還不錯，小食店又容易經營，所以就開了。」
穆青松沒有答話，再喝一口啤酒。
「中午的時候顧客不少，很多辦公室女士過來買碗關東煮當午餐，又快又方便。」店長笑着説。
穆青松還是不説話。他覺得很疲累，着實不想再在這小店繼續逗留。於是他快快把啤酒喝完，拿起筷子把餘下三兩件煮物往口裏塞，再拿出錢包。店長看到他的舉動，沒等穆青松開口，已通情達理地準備結帳。
「謝謝你，承惠五十八元。」
穆青松揚起了眉額。這金額只算了一碗關東煮和一支啤酒的價錢。
「那支不算，當店送的。」店長爽快地答道。
穆青松沈吟不語。他從錢包拿出一百元，放到收銀盆子上。店長收過紙幣，正準備找續，穆青松卻已逕自步出門外，離開了店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