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晴的新生活非常簡單。

基本上每天都睡到中午,隨便煮個麵吞了後,坐在沙發上按電話或者看電視,就莫名其妙地到了夜晚。然後她又隨便煮個飯,就解決了自己的晚餐,之後便是洗澡、看更多的電話和睡覺了。

後來的晚上,她都睡得不錯,什麼都聽不到。

但今晚,當麥子晴將她的晚餐從鍋裏舀出來的時候,突然深深地反思道,這樣的生活不行。

她辭職搬出來,可不是要過這樣的生活。





她是要來體驗生活的。

嘗了一口本來應該是薯仔、雞蛋、西蘭花和蘑菇的啡色半乾濕混合物後,麥子晴皺著眉頭發誓:從明天開始,我要認真地學煮飯。

她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

以致兩個小時後,麥子晴坐在沙發上發呆之際,依然有想嘔的感覺。

她驀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向左走了兩步打開了衣櫃後,翻出了自己的運動服,換了起來。





『麥子晴的新生活,現在才要開始呢!』

***

悶熱的晚上,公園裏幾乎沒有人。

程昊正站在一處較多樹和隱蔽的空地,拿著琴弓的手,剛打死了一隻吸飽了他的血的蚊,然後淡定地擦在本來就黑漆漆的褲上。

『這首也不對。』程昊說道。





一陣風吹過,空氣中的鬱悶淡了些。

另一把飄渺的聲音混在風裏。

『幾乎都試了……到底她的《喚》是什麼啊?』

程昊轉了轉肩膀後,淡淡地說了句,『再試一首。』

他抬起手,漆黑的夜裏只能看見琴弓的輪廓。程昊拿著弓,卻沒有放在琴弦上,而是舉起在自己前方,像老師在黑板上寫字般,在空氣中揮動。

一個佝僂的老伯經過程昊的身邊,看了他一眼後,似是覺得沒趣地轉過頭去,繼續往前走。

程昊絲毫沒有理會那個老伯,繼續揮動琴弓——只見原本漆黑一片的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絲光,隨著琴弓揮動的路線,在空氣中留下了銀白的軌跡。

程昊的臉在銀白的光下若隱若現。他再次將琴放回肩上,下巴輕輕枕著琴,將弓置在琴弦之上。





琴聲劃過夜空,如同冬日從天而降的雪花般,清冽乾淨。

隨著小提琴的旋律奏出,原本懸浮在半空中的銀白符文彷彿被賦予了生命,輕輕地落在地上一顆缺了角的蛋白石上,並以蛋白石為中心,從地面上延伸出一個複雜的圖案。

程昊手中的小提琴琴身,也浮現起相同的圖案。

這時,程昊手上的動作緩慢了下來。旋律彷彿從冬雪融化成春天的流水,變得溫柔而綿長。

他注視著中心的蛋白石——蛋白石的上方出現了一團朦朧的銀光,片刻之後,漸漸顯現出一個女生的身影。

是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女生,如同浸泡在大海一樣,長髮在空中飄揚,雙眼闔上,好像沉睡了一般。

程昊又開口說:『不用再看了,我直接來。』





琴聲戛然而止。程昊在腦裏搜索了一陣後,再次拉動琴弦。

這次奏起的,跟剛才兩段空靈的旋律不一樣,是一首頗有人氣的流行曲。

『嗯……好聽。』那個虛無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大概三分鐘的時間,一曲終結,剛才的一切依舊。

程昊仰頭看那仍然闔著眼的亡魂,眉頭皺了一下,又立刻鬆了開來。

這時,女生的身影漸漸縮小,之後完全縮進了蛋白石之內,地上的銀白圖案頃刻消失殆盡,周遭回復一片黯淡。

有誰嘆了一聲,『還是不對呢……』

程昊半跪在地上,將小提琴收進了琴盒之內,之後再次將其掛回肩上。





一轉身,就愣在了原地。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女生,正張大嘴巴、滿臉驚恐地看著他……和飄在他身旁的一個半透明身影。

那個身影顯然也吃了一大驚,結結巴巴地問程昊,『她……她是今天在電梯裏拿著氣球傻笑的那個……』

『……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女的嗎?』

程昊沒有半點反應。

『喂喂……為什麼我覺得她好像在盯著我看啊……』

『喂程昊!真的是在看我啊!』那個聲音焦急地嚷嚷道,『叫師傅——快叫師傅來啊!』





『天啊!出大事了——!』

***

站在天台上的麥子晴,手腳不住地顫抖。

她惶恐不安地盯著她那個鄰居,和飄在他旁邊的半透明人影。

他們兩個在說話,但麥子晴隔著好一段距離,聽不到他們在討論些什麼。

麥子晴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種田地。

她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她只是想跑個步,消化難吃的晚餐。

所以說,她果然不應該搬出來自己一個人住,是嗎?

怎麼辦……怎麼辦啊?!

她不是沒有想過逃走,但剛才她在公園回過神來,轉身要開跑的時候,那個惡魔鄰居居然幽幽地開口道:

『前幾天幫你搬屋的,是你的父母吧。』

所以她現在只能站在自家樓上的天台。

麥子晴用力地咬著嘴唇,她還在思考應對的方法——

但她想不到!

麥子晴的腦裏突然來回地播放人生中各個片段:她第一次坐在爸媽扶著的單車上拼命伸長小短腿踩腳踏的樣子、她小學才藝表演時台下笑倒了一片的觀眾、她中二小息時皮鞋鞋底掉了被宋心如半扛著回課室的頹喪樣子……

天台的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個高壯的男人。他非常有手尾地將天台的門鎖上,然後走去那兩個男生旁邊。

麥子晴的雙眼驀地紅了,強忍著要傾倒出來的眼淚。

她要被滅口了嗎?

她咬緊了下唇,覺得好心酸——為什麼她人生最後的時刻,回想起來的都是那麼不堪回首的畫面啊?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高大的男人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向麥子晴的方向,在距離麥子晴一米的距離前,居高臨下地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麥子晴一直緊繃的神經線,在看見了那個詭異的笑容後,終於啪地斷了線。

『哇!不要殺我!哇嗚嗚……』

麥子晴開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嚎啕大哭。

覺得自己剛才笑得非常有魅力的日:……

飄在離地30公分的空氣裏的方若男:!!!

而程昊就只是挑了一下眉。

通常都是人被鬼嚇,而像方若男這樣被人嚇個半死的鬼,大概沒有幾個。

他急急忙忙飄到麥子晴身邊,戰戰兢兢地伸出了一隻半透明的手。可憐那隻無處安放的手,既想拍拍麥子晴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又怕靠得太近了會將她嚇得哭得更厲害。

他不知所措地和自己的手面面相覷了好一陣,才移開了目光,為難地看著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麥子晴說道:

『你、你不要哭啊!我們不是壞人喔,真的真的!』他連忙安慰道,『我們是好人!』

半夜收到電話就趕來,仍是一頭霧水的日,也盡力展現出和藹可親的笑臉和應著:『對啊,這位小姐,我們可都是好人啊!』

從手臂中抬眸的麥子晴剛好對上日的笑臉,立刻又哇地一聲埋頭痛哭。

日滿臉委屈地看了看自己兩個徒弟,他也想尋求安慰。

然後就聽到了一句:

『師傅!拜託你走遠一點啦!滿臉鬍渣的流氓樣誰信你是好人啊!』

日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好有衝動給他這好徒弟一記紮實的拳頭——不過他打不了鬼魂。因此,他認命般低頭看著地上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女生,還是識趣地後退了幾步。

『沒事的……我們不是壞人喔!』

『我叫方若男!』鬼魂忙地戳了戳著自己的鼻頭,然後又指向對面繼續說道,『嗯,那個面癱的美男叫程昊,那個滿臉滄桑的是我們的師傅,叫日。』

日緊握了雙拳,抬頭無語問蒼天。而程昊就繼續面癱。

『喂啊你們兩個!』方若男一臉著急地朝程昊和日擺了擺手,『還不快點跟人打個招呼!』

日決定不再露出咧嘴的表情,正經八百地對終於鼓起勇氣又抬起頭的麥子晴點了點頭。

『我叫日,是這兩個——』

他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後面的字,『臭小子的師傅。』

麥子晴在方若男的安慰下漸漸冷靜了下來,抽抽搭搭地眨著眼,認真地看了看這個不名來歷的大叔。

這才發現,他除了滿臉的鬚根外,看起來還挺帥氣的。

是那種邪魅的類型。

麥子晴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媽媽。她覺得如果媽媽看見這大叔,一定會對這張臉花痴一番。

俗語有云:俊男做什麼都是對的。

麥子晴這個平凡的女生,當然也不例外。她總算是能平靜地聽日說話了。

『我這兩個徒弟,三更半夜打電話叫我過來,說有人看見他們做事了。』

日將表情控制在和顏悅色但又不笑的程度,半蹲下來,傾前著上半身看著麥子晴的雙眼問道:

『所以,你看見什麼了?』

這一問,令好不容易才讓麥子晴平靜下來的方若男那一顆可憐的靈魂心又瞬間懸到了喉間。

果不其然,麥子晴聽了,又緊緊地抱住自己,拼了命地搖頭: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只是……』

她眨了眨眼,眼睫上還挂著一顆淚,氣若游絲地說道,『我只是在公園裏跑步……突然聽到了有人……有人在拉小提琴,覺得好聽才—』

『什麼?!』

方若男和日同時驚呼了起來,嚇得麥子晴連眼都不敢眨一下,怔怔地看著他們,又看向遠一些的程昊。

她發現,連那個一直站著做透明人的鄰居,此刻都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

麥子晴怕得又嗚咽了起來,但這次,連那個溫柔的鬼都沒空理會她。

『師傅,她她她—』方若男結巴起來,側著頭撐大了眼睛說道,『她說她聽到了……無聲?』

『有什麼可能?!』

他驟然壓低了聲線,用一隻半透明的手遮著他同是半透明的嘴擔憂地問道:

『難道她不是人,是鬼嗎?』

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個徒弟有時候真是笨得可愛。

『妥妥的一個人——你遮個屁啊!』

他一說完,便又靜了下來,因為連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日瞄了程昊一眼,後者正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女生。

他思來想去,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後,才對麥子晴緩緩地開口道:

『我們是超度者。』

***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