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麥子晴第一次回家。

她自己的家。

爸媽吃完晚飯後,嚷嚷著要陪她上來,最後被她半哄半騙地送了上回家的巴士。

三個人的家。

麥子晴突然覺得有點心酸。爸媽今晚回去,就剩兩個人了。





她又甩了甩頭,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她抱著睡衣和浴巾進了浴室。

這次搬出來,就是要改變。她要離開一直陪著自己的父母,嘗試自己一個人生活。

與此同時,她也從工作了三年的公司辭職了。

麥子晴扭開了水龍頭。熱水系統似乎和家裏的不一樣,水剛開的時候是冷的。她一個不留神被冷水沖了一身,從頭哆嗦到腳板,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畢業之後,她前後去了三間公司工作,都是從事同一工種。麥子晴照著上司們說的,埋頭苦幹,兢兢業業,一轉眼五年就過去了。

每天起床、上班、工作、下班,然後回家。這樣的生活,她習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且她工作認真,上司非常欣賞她,一直給她加薪加福利,還拍心口說之後要讓她升做主管。

但前段時間,她看到新聞報導中正播放一名DSE狀元的訪問。記者問那名女狀元將來要選讀什麼學科的時候,麥子晴卻突然晃了神。

『我要讀社工系。』

記者似乎也吃了一驚,畢竟印象中狀元們都偏好醫生律師的科目,但他非常專業,保持著微笑的表情繼續問道:





『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麥子晴看著電視裏那個纖瘦的女生半垂著眼簾,靜默了片刻後再次抬眸:

『我想做社工,幫助社會上有困難的人,幫助那些誤入歧途的人。我想在他們絕望的時候,向他們伸出手,拉他們回來……』

『我希望你看得到。』

那輕柔的聲線裏透著一股堅定。麥子晴當時就想——因為她有一個夢。

那個夢想令眼前這個柔弱的女生看起來異常強大。

然後麥子晴忍不住問自己:我呢?我當時的夢想又是什麼?

她在那一刻才停了下來,靜下來問自己: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為什麼要做這份工作?

你快樂嗎?

她驀然發現,這規律得令自己安心的生活,並沒有令自己得到快樂。

她可能就這樣,在沒有體驗過什麼之前就過起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將會如此度過自己的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在無數個輾轉翻側的晚上,麥子晴問自己:我想做什麼?

直至某一個深夜,她驀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她發現,除了現在的工作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後來,她辭掉了工作,婉拒了上司的各種挽留。

她要給自己放一個假,給自己一個喘息和思考的空間……

明天不如早些起床,給自己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吧!

麥子晴扭緊了水龍頭,擦乾了頭髮和身體,穿上從家裏帶來的睡衣。

她的靈魂想長大。

麥子晴一邊吹頭髮,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但現在嘛,她需要休息。





***

麥子晴倏然瞪大了眼,氣得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兩個小時前,她心滿意足地躺在自己的新床上,工整地將被子疊在身上,微笑著入眠。

一個小時前,她被吵醒了。

所以說,人生有時候,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活在惡夢裏。

她反覆聽了一個小時,不知道自己聽到的,到底是什麼聲音。

她只知道,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二十三分,她好睏,她需要睡覺!





可惜天意弄人,隔壁那個鄰居,堅持不懈地要劏雞。

啊,就是這個!

麥子晴不合時宜地點了點頭,發現自己替那個聲音找到了最貼切的形容。

今天下午見到那個男的,在隔壁不知道搞些什麼,一直發出公雞的慘叫聲。

即便是麥子晴這種好脾氣的人,半夜被吵醒,還要被吵得睡不回覺,都會心火盛。但是她不敢做些什麼,因為她是新搬來的,還不太熟悉這裏的行情,暫時還是先忍讓忍讓、再觀察觀察。

麥子晴在想:他每晚都這樣嗎?

然後又自我安慰道:不可能吧,我忍得了,樓上樓下的人也不會忍得了啊,哈哈……

嗯。

麥子晴塞了兩小團紙巾進耳朵,又將頭埋到被子下,努力地閉緊雙眼。

經過一番掙扎後,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麥子晴在滿腦子的『我簽了兩年死約,要忍、要忍……』的自我催眠下,終於昏睡過去。

***

麥子晴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那什麼豐盛的早餐,終歸只是一場泡影。

但麥子晴絕不容許自己虛度光陰,她草草塞了個麵包做早餐後,拿了皮夾和環保袋就出門口。

雖然老豆已經給她買了一大堆食物,但她今天突然好想吃水餃——家裏沒有。

麥子晴要吃水餃。

搭了電梯下樓,和滿頭白髮的保安陳伯打了聲招呼後出去轉了個彎,就看見一堆小朋友圍著一隻大肥熊造型的人型公仔在起哄,爭先恐後地嚷嚷著要它手上的氣球。

麥子晴經過那裏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公仔人居然在那群小矮人的眾目睽睽之下,率先將手裏的氣球遞到麥子晴鼻前。

十數隻圓滾滾的大眼睛唰地盯向麥子晴,她無緣無故成了眾矢之的。

一個小妹妹委屈地扁嘴道,『但是,姨姨是個大人了……』

姨姨……麥子晴的心死了一半。

我只不過是想吃幾個水餃。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後,來了一個華美版的反智轉身,逃之夭夭了。

***

麥子晴按了大閘的密碼,抽著兩包餃子在手的她,覺得好累。

她和陳伯點頭微笑之際,發現電梯門開了,進去了一個人。

她立刻大叫:『請等等!』

但電梯門旋即就要關上,那個人似乎聽不見麥子晴的呼喊,於是她踏著進擊的巨人般的步伐瘋狂向前衝。

『啊!趕上了!』

進了電梯的麥子晴舒了口氣,也禮貌地抬眸和那人說了句不好意思。

這一抬眸,就不好了。

麥子晴往後退了一步,斜眼瞄著那個無動於衷,彷彿什麼都聽不到的人——

她那個好鄰居。

男生還是一身深色的休閒裝束,短袖衫配及膝短褲,一對簡單的帆布黑鞋,還有那頂鴨舌帽。

所以說,時尚的完成度在於臉。

兩個字,好看。

性格嘛,也是兩個字。

討厭。

麥子晴心想,他剛才一定是一臉漠然地看著自己披頭散髮地朝他撲過去,說不定還在用摩打手拼命地按關門的按鈕。

打了個哈欠後,她更討厭這個鄰居了。

和陳伯一樣老的電梯,上升得好慢。麥子晴在這段時間裏,從頭到尾仔細地端詳了一遍她這個鄰居。

後者忽然動了一下,挪了挪他背上的東西。

麥子晴終究還是被美色蒙蔽了雙眼,直到現在,才看見他背在右肩的一個黑色袋。

研究了短短兩秒後,麥子晴忽然低頭,開始抽搐起來。

她正盯著自己的球鞋忍笑。

男生背在肩上的,是個小提琴……

所以說,昨天凌晨聽到的劏雞聲,其實是他在拉小提琴嗎?

因為拉得太……匪夷所思了,所以只敢在大家睡了之後才偷偷地拉嗎?

腦海裏浮現一個俊美的男生,優雅地擺著拉小提琴的姿勢,卻發出公雞的慘叫聲時,麥子晴就默默地原諒了她這個鄰居。

『噗!』她得意忘形過頭,立刻掩嘴低聲說道:『不好意思哈啊……』

男生終於扭過頭來看麥子晴。

眼神淡漠,但流露出明顯的不悅。

就在這個時候,老電梯終於開了,麥子晴禮讓地讓男生先出電梯。

她懶得開那麼多次門。

男生進了門之後,居然轉身就要將鐵閘給拉上,但被麥子晴的手給擋住了。

面癱般的男生冷淡地俯視麥子晴,而麥子晴則露出她應付極品客人時的超假笑容,兩人相視幾秒,心裏都希望對方能立刻從原地消失。

這幾秒過後,男生似乎不想再浪費更多的光陰。他轉過頭去,用鈅匙開了自己的門,頭也不回地進了去,然後砰地關上了門。

麥子晴搖了搖頭,嘆道,『脾氣這麼差,難怪拉不好琴,只好怪自己啦。』

然後也扭頭回家了。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