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押送到一間黑漆漆的房間,房間已然有四人被綁在木椅上,動彈不得,我打量他們的相貌,才憶起,他們都是被我襲擊而暈倒的海盜。
 
我被推得木椅上,被人五花大綁。一陣子後,門口打開,一個臉頰瘦削,雙目無神,穿著頗為古典的米黃色西裝的外藉中年男人走進來,他點起一枝香煙,一言不發就向其中一個海盜腹部揮拳打去,只見被打的海盜一臉痛苦,吐出幾口白沫,接著他又走向下一個海盜,不斷膝撞他的臉孔,使他鼻子流起鮮血來。我見情勢不對,心裡打算暴露自己真實身份,表明自己只是一個旅客,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一個舉動阻止了。
 
他向我望來,表情由憤怒轉成驚訝,他喊出我的名字,道:「安達聰?」。眼前的人,我與他素未謀面,至於他為何認識我,我自己也不肯定,但相信與我的過去有關。他立刻命人把我鬆綁,然後走過來與我細細私語,道:「我們單獨談話。」手銬已然被解開,我揉一揉手腕,剛才手銬實在扣得太緊,令我疼痛不止,還留下一條紅紅的血疤,我道:「可以。」接著一同走去一間客房談論起來。
 
他關上房門後,我立刻問道乘客的安危,因為我仍然十分憂心祖兒,心怕她未脫離危險的境遇,他向我說明狀況,得知所有乘客已然安然無恙,我才放下心來,癱軟地坐到一張椅子上,打量著他,依然憶不起在那裡曾見過面,於是我開口問:「你認識我?」
 
他呼出一口白煙,斜視我,道:「我認識你,曾是最年輕的國際探員,智破多個離奇案件,被人稱為「神探」的安達聰。」他走到我面前,身體對著我,眉頭皺起,繼續道:「但在七年前,決然辭去職務,從此在行內消失。」他拉起一張椅子,坐上去,道:「我叫拉扎,只是一個普通的探員,你故然不知我。」他又吸起一口煙,雙目打量我全身上下,神情又回歸嚴肅,道:「我不相信你會投靠海盜,既然你巧合地出現在案發現場,然後又冒充海盜,想必是有事發生,既然如此,我就不必花費心神,拷問那些海盜,由你來告訴我如何?」我盯著拉扎,他眼神深邃,表情冷酷,氣場深不見底,心知他也並非一般的探員。
 




我思索一陣,考慮應否把「金鑰匙」告訴他,因為我對於國際探員實在是不信任,原因就要追溯到我離職前的一宗案件。七年前,我正在調查一宗跨國毒品交易的案件,行動十分隱密,只有二人知道,一個就是我上司,另一個就是我,調查中發現內部高層與毒販集團有所勾結,而且有不少犯罪分子已然浸入內部。
 
我向上司報告後,他決定把所有人供出,但在指證前,所有證據突然被人破壞,無一倖存,最後由於證據不足,所有人安然無恙。只是過幾日後,我上司便發生意外,登仙而去,我深知那不是意外,相信最後他也沒有把我供出,但我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便會有危險,於是便辭去職務,並把自己有關是次的案件資料燒成灰燼,然後暗中對抗他們。
 
而眼前的人,是明是暗,無從稽考,於是我決定隱瞞金鑰匙的事,道:「沒有甚麼事情,真的是巧合,我只是來旅遊,穿海盜服,也是救人所需,不信可以搜我行李,有一張喜帖,那是我這次旅遊目的。」他目無表情,雙目依然盯著我,凌氣逼人,我沒有逃避他的眼神,因為只要有一絲小動作,他必然能察覺我撒謊。他向後一縮,把背貼著椅背,道:「既然如此,也沒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他的反應令我頗為詫異,我還以為他會繼續尋根究底,試圖套出一些線索,但也有可能他心知沒可能從我口中套出任何話來,所以才選擇說出此話來。我笑道:「那麼我走了。」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盼望與祖兒見面,我手握門柄,正想開門之際,他開口道:「如果你有事情需要幫忙,或是有話想說,找我。」我回頭,看著他背影,此人果然深不可測,我道:「要如何找你?」說完,他指著我褲袋,我帶著疑惑伸入去,碰到一物,拿出,只見一張紙條,上面寫上一串數字,顯然是電話號碼,相信是剛才我經過他時,他不知不覺間放進去的,我冷笑道:「好。」然後脫去頭巾,走出房門,向人群走去。
 
甲板上人群湧湧,家人相擁喜泣,有的則正被警方問話。我到處張望,卻都找不到祖兒的蹤影,我又回到最後與她相見的房間,只見門早已被打開,於是我問起人們,把祖兒的外貌特徵向眾人描述一次,卻依然得不到滿意的答覆,我心情低落,心裡開始胡思亂想,想著她是否沒有安全逃生,想著她是否被海盜帶走,直至我看見那個金絲眼鏡男人,我才重燃一點希望。
 




我走上前,扯住他粉色衣領,向他問道:「與你一起的女生在哪裡?」他看著我,見我一身平庸的服飾,不肖一眼,冷語道:「你是誰呀?」問題一出,我也措手不及,我想告訴他,我是一個愛慕她的人,但再想,一切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愛她的人,又豈只我一人,她愛的人,又未必盡然是我,我鬆手,道:「我是她朋友。」他拍一下衣領,嗤之一笑,道:「沒聽過她有這麼窮酸的朋友,她早就坐直昇機走了。」我驚訝,重覆他最後的說話,問道:「走了?」他不耐煩,道:「對,她跟他爸走了。」我又再次失落,說好的見面,換來卻是她的一走了之,我沮喪問道:「她走前有說甚麼嗎?」他嘆出一口氣,道:「她開頭不肯離開,說要等一個人,我以為她說的是我,所以走過去,後來才知道不是。」他又嘆息,道:「直至她爸說她母親出意外後,她才甘願離去。」
 
我聽完,心裡高興得很,因為我知道,她並沒有遺忘我,但同時,我又為她母親的事情感到擔憂,於是問道:「她母親發生甚麼事?」只見他又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語氣加重,道:「我哪知道那麼多,你是她朋友就自己問她啦!」隨後便走到人群裡。
 
我站在原地,徬徨著,我想找她,但無能為力,有時,緣是一瞬即逝,倘若捉不住,它便會流走。我一直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夜幕漸漸散去,紅霞浮現,太陽已然升起,我看著黎明景象,腦袋回想起這夜發生的點滴,身心疲憊,我也決定不再多想,走進警方安排的接替船,確認身份後,帶著行李,走進一間房間,倒頭就睡去。
 
醒來,船已然抵達香港,我拖著行李走下船,辦妥出境手續後,走出待客區,只見到處是人,普遍分兩種;一種接親人,他們一見熟人,便相互擁抱,笑逐顏開。另一種接送客人,他們高舉價錢牌,大聲叫囂,相互爭客,好不得體。突然,場面靜下來,眾人向同一方向望去,只隱約聽到別人細語道:「真漂亮…」我也不勝好奇心,也搖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西裝的女人正從遠處走來,雖然距離甚遠,但也能看得出她臉型娟秀,皮膚雪白,身材苗條,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走近,我便覺得此人十分眼熟,再仔細一望,她豈不是我親愛的妹妹—安可妮!
 
她尋找了一會兒,才發覺到我,向我揮手,道:「哥,我在這裡!」我也向她揮手,見她依然活潑,心裡多麼高興,回想起來,我與她也已經有約七年沒有聯絡過,當探員時都要到處跑,都不能好好團聚,我也是到最近才跟她有回聯絡,這次來港,也得她的關照。
 




我們相擁,我看著她,原來不經不覺,她已經由當年的小女孩長大成一個苗條淑女,我道:「你長大了。」她給我一個熟悉的微笑,但沒有說話,大概是太久沒見面,始終有些事都變得陌生起來,直至她見到我臉上的傷痕,才開口問道:「你又打架了?」聽到「又」字,我實在不好意思,的確,小時候的我已經是「幹架王」,沒想到,給妹妹一個壞印象了,於是無奈笑道:「哈,一言難盡,回去才告訴你吧,我們快走吧,我有點累了。」她嘟起小嘴,我想,是不滿我賣起關子來,不過動作依然趣緻,她道:「車子在前面,走吧。」我輕聲一笑,便跟著她走進一輛黑色小轎車裡頭。
 
引擎發動,可妮負責駕駛,我的行李已然放在後車箱,我坐在後排,又再想起祖兒的事情,沒精打采,車子向前駛去,碼頭漸漸遠去。不久,我們已駛出市區,碼頭的景象早已看不見。
 
我看著車外風景,發覺香港早已不同往日,眼見的建築都十分陌生,與我記憶中的迥然有異。可妮把車中的沉默打破,打開話匣子,道:「這次的意外,與你工作有關嗎?」我知道她說的正是郵輪被劫之事,因為下船之際,我已和她在電話中有過交代,但她未知我已然辭去探員一職,我道:「無關,這只是個意外,我已經沒有當探員了。」她聽見後,頗為驚訝,立即轉頭,幸得有紅燈,否則便出意外了,我見道,立刻呼叫:「小心駕駛!」只見她又轉過頭,道:「我當然會小心。」接著道:「是甚麼時候的事?」車輛又繼續行駛,我道:「七年前。」只見車子突然煞停,把我後腦震得每天星,過了一陣,車輛又回復正常行駛,她聲音嬌小,暗帶憂傷,問道:「為什麼都不回來。」我心裡一征,滿心愧疚,我不回港,是因為我要調查上司的死,殊不知,查了七年,也查不到任何線索,若不是表妹寄來的婚函,我也幾乎快忘記香港了,我道:「抱歉…雖然沒再當探員,但也有要事處理,一時三刻不能回來。」她一言不發,場面沉重,我道:「你生氣嗎?」突然,她拿起旁邊的衛生紙盒,向後一掉,正中我額頭,道:「誰生氣了!你走了那麼久,又不理我,我早就不把你當哥了。」果不其然,她是生氣了,她的性格我最清楚不過了,我揉著額頭,道:「我現在不就在理你了。」說完,大家不約而同大笑起來,此刻,熟悉的感覺都回來了,只是大笑一番後,她才黯然道:「我只是很想念你而已...」我也嘆出口氣,道:「我也是…」車廂又回復平靜。
 
其實,我不找她是有原因的,七年前,她十八歲,也就是我剛離職的那年,她告訴我要考律師,我興高采烈,為她的理想感到自豪,但我的工作始終危險,為了不讓她分心,只好與她斷絕來往,後來想起來,也有後悔,但已經過去,無謂再想,我問道:「你現在當律師了嗎?」她回道:「是呀,在一間律師事務所工作。」聽完,我感到安慰,她不但長大,也成才了,沒辜負我的期望。此時,車輛已然駛入公路,不過,公路上車水馬龍,顯然正在堵塞,我見還有一段時間才到目的地,決定小睡一會兒,因為,我實在感到疲倦。我閉上雙眼,很快便進入夢鄉。
 
我夢見往事,那是一個炎夏的暑假,我奔騰於街道上,尋找著可妮,那年她只有五歲,我也年僅十歲,本來原是牽手同行,但我一時疏忽,只鬆手一陣子,便與她走散了。時間越長,我越焦急,不知不覺也哭了,不斷呼喊她的名字,直至在一所玩具店前,才找到她,見她哭哭啼啼,正被一個小胖子搶奪手中的玩偶,我走上前,道:「不許欺負我妹妹!」然後一手捉著玩偶,另外一手想推開那個小胖子,可是力量不夠,只推開一點,他就揮拳向我打來,我被他打倒在地上,手中則握緊可妮最愛的玩偶,我知道,那是她重要的東西,絕對不能給別人搶走,臉中數拳,才有路人制止,把那胖子罵走。我看著手中的玩偶,早已被扯成一團,棉花溢出,我見可妮蹲在我身旁,哭喪著臉,我向她道:「抱歉,把你玩偶弄壞了。」只見她搖頭,抱著我,道:「哥哥沒事就好了。」我聽完,露出一笑,道:「我們回去吧。」她也笑起來,道:「好呀!」隨後握著她的小手,回到孤兒院。
 
「哥,快醒,我們到了。」可妮拍著我肩膀,把我從夢境中喚醒過來,我張開眼,見她笑道:「你還睡得挺香,看你口涎都流出來了。」我本剛睡醒,一臉朦朧,聽她一道,立馬抹去唾液,笑道:「做甜夢了。」她又罷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問道:「是怎樣的夢?」我裝傻扮懵,一臉得意,向她道:「不告訴你。」只見她雙手抱腰,鼓氣腮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十分可愛。
 
我走下車,向可妮的住所望去,住所是一所位於山上的獨立屋,有兩層,外觀標緻豪華,外牆塗上白色的油漆,令人感到潔淨無比,屋頂是鋪上淡紅色瓦礫,為單調的白增添一點色彩,屋旁則連接著車房,在香港來說,能住上這種屋子已經是十分難得,我向可妮道:「當律師就是不同,住的都這麼好。」她打開後車廂,把我行李搬下車,道:「還好了,我喜歡這裡寧靜。」隨後關上,把行李拖到我身旁,又遞上一條鑰匙給我,然後走進車裡,伸出頭來,喊:「你先進去,我停好車子再進去。」我舉個手勢,以示可以,然後就走進屋裡。
 
我進去,打量周圍,只見屋裡被可妮打理得整整有條,地板是用白瓷磚鋪設,看上去光滑無暇,一塵不染。我脫去鞋子,放到門旁的鞋櫃裡,向前走去,到大廳,剛好碰著女傭打掃,她向我點頭,我也向她揮手,這麼大的屋子,要聘人來打理也是無可厚非,要是我住在這裡,相信就不會這麼整潔了。我坐到大廳中的粉紅色沙發,棉質的,十分舒服,前面放著一張木製茶几,再前面就是一台電視,正放置在一個組合櫃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畫面正正是報導著郵輪的事情,我調大音量,仔細聆聽女報導員所述,她道:「一艘前往香港的郵輪在本港凌晨時分在南海一帶遇險,事件中無人傷亡。」畫面轉到郵輪上,她繼續道:「涉事的是瑪莉女皇號郵輪,預定時間本港早上六時抵港,據了解,一群波納多海盜在香港早上時間二時,突然駛向郵輪,並登船劫持,事件擾攘近三小時,四人被捕,詳細情形交給現場記者。」畫面又轉走,此時可妮也進屋了,她坐我旁邊,看著電視,沒有說話。我靜下來,思考著,剛才我已然從新聞中得到第二個關鍵字,就是波納多海盜,但我對這群海盜的資料實在不算太了解,以往都未曾聽過,於是我向可妮問道:「你知道這群波納多海盜嗎?」她聳肩,表示也無頭緒。我又陷入沉思,金鑰匙、波納多海盜,到底有何關聯呢?他們為什麼要找金鑰匙呢?金鑰匙又真有其物嗎?眾多疑惑令我頭昏腦脹,直至可妮拍一拍我肩膀,指著我臉上的傷口,道:「你還有事情要告訴我呢!」我才笑道:「對喔!」然後開始向她交代郵輪上的事情,只見她聽得入神,不時又為我的經歷感到憂心。




 
正講到高潮一幕,也時我臉上出現傷口的原因之時,女傭遞了一通正響著的電話給她,她才回過神來,反起白眼,接起電話,談吐正經,相信是有關工作的來電,一陣子後,她掛上電話,跟我道:「抱歉,公司突然有事情,我要回去一會兒。」我道:「不要緊,工作要緊。」她穿起西裝,道:「我不知道甚麼時候回來,你肚子餓的話,就叫薩布娜安排食物吧。」薩布娜應該就是那個女傭,我點頭,她走出大廳,又突然回頭道:「對了,你也可以去看一下禮服,好得穿去表妹的婚禮。」她一言驚醒我了,說起禮服,我是有帶一套過來,但也真得很久沒穿過了,而且樣式都十分古舊,穿出去說不定都變人家笑話了,想一想,可能真得要買套新的,我回道:「知道了。」說完,她便走出屋子,留下我和薩布娜兩人。
 
我看一下手錶,時間已然是十一時,摸著肚皮,還真的感到有點饑餓,於是吩咐薩布娜弄個方便麵給我,匆匆吃完,才計畫接下來的行程。我心裡打算了一下,禮服的事,可以留待明天才處理,因為表妹的婚禮在週末舉行,今日才星期三,時間有餘。至於海盜的事,雖然好奇,但對我毫無關係,還是讓別人來處理(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令案件與我結下不解之緣)。反而,我對於可妮的生活倒是好奇,始終近十年沒見,對於現在的她,也不能說瞭如指掌,而想要瞭解一個人的內心,可以從她的生活環境開始著手,因為我相信,屋主的心靈,與屋內的環境是有著莫大關係,於是我向薩布娜道:「可以帶我參觀一下房子嗎?」她點頭,帶我到房間放置行李,然後開始帶我參觀屋子。
 
從一樓開始,由大廳出發,先到洗手間,這裡的牆身是用海藍色的瓷磚組成,看上去十分養眼,恍如置身於大海之中,浴室和洗手間是分開的,只有一座馬桶和洗手盆,我見沒特別,便示意到下個地方,薩布娜又點頭,又帶我到下一個地方,看過浴室,又看過廚房,除了裝飾華麗,都沒特別,又走去。接著,她帶我到可妮的儲藏室,裡頭雖然擺滿雜物,但依然打理得整潔,我走進去,打量一下,裡頭放置各色各樣的物件,大多都是藝術品,有畫、陶瓷、相片等等。走著走著,見到一個粉色小相本,好奇之下,拿上手,只見外頭寫上熟悉的名字「聖匡濟孤兒院」。這個名字,又勾起我的回憶了。
 
這是我們進入聖匡濟孤兒院前發生的事。一個女人躺在病床,口戴著氧氣罩,打著點滴,身子已然十分虛弱,她是我們的母親,一直獨自照顧著我們,只是不知甚麼時候,她不知不覺就生病了,只能躺在床上,讓護士們照顧。那時可妮已經能說話,經常鬧著要媽媽陪她玩,我雖然也小,但也開始懂事,每一次她一胡鬧,我便會帶她去公園玩耍,免得打擾母親的作息。某一天,放在母親旁邊的儀器突然響個不停,我從母親躺在床上開始,就十分討厭它,因為它一直滴答滴答叫,騷擾著媽媽,那時它一直響,我走上前,想關掉它,然後媽媽捉住我的小手,流著眼淚,竭盡力氣,向我道:「好…好…照顧…妹…」她還未把說話講完,那個儀器就沒有再響了,她沒有再動,無論我怎樣推她,拉她,她都沒反應,只是這刻,我不斷拍打著那個儀器,希望它繼續響鬧著。
 
不久,醫生就走進來了,他用手電筒照著媽媽的眼睛,然後跟旁邊的胖女士道:「她死了。」那時可妮也在,她手中抱著玩偶,那正是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她聽到後沒有哭,因為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當時也沒立刻哭出來,因為當時我以為人死了,是可以復活的,直到後來意識到她不會回來了,我才大哭一場。那之後,我們就被送到聖匡濟孤兒院,一住就住了五年。
 
回過神來,我開始翻閱相本,裡頭都是以前在孤兒院拍下的照片,可妮每一張都是倚著我,在五歲前,她手中都是抱著那個玩偶,只是後來玩偶破了,相片中的她也沒再抱過。翻著翻著,也不知原來以前拍下那麼多照片,翻到可妮八歲後,便再沒有照片了。在那年,她被一個男人收養了,然後便離開了孤兒院。我把相本放回原位,走出房間,想起那個男人,心情便不悅,興致全無,於是向薩布娜道:「就這樣,辛苦你了,我有點累,要先回房間。」她點頭明白,顯言是不愛說話的人,我走上二樓,進入房間,關上房門,睡在床上,又再憶起往事。
 
某晚,我和可妮又從孤兒院偷走出去,走到一個空地,坐在大樹下,舉頭遙望星辰,她靠著我肩膀,突然見街道上一個家庭,一家樂也融融,母親和父親一同拖著小女孩,小女孩臉上笑容燦爛,活蹦亂跳,場面溫馨,她開口向我問道:「為什麼我們都沒有父母?」我愣住,母親去世那年,可妮還小,自然未體驗過母親的愛,但她不明白人生很多事情,是不由得我們抉擇,為安慰她,我指住天空其中一顆星,道:「我們有的,她們只是用不同形式,化身成天空某一粒小星,一直默默守護著我們。」她看著我指住的星星,又露出可愛的笑容,只要見她笑,我便感到窩心。
 




坐了很久,可妮也睡著了,我小心翼翼抱起她,背著她,感覺重了很多,慢慢走回孤兒院。回到後,把她放到床上,施姑娘一直默默看著,她是孤兒院其中一個員工,人品善良,知道我們經常偷走出去,也沒有舉報,要知道,檔案寫下的資料,是會影響領養家庭對小孩的印象,所以她實在是好人,她見我把可妮安置好後,便細聲向我道:「達聰,你過來我的辦公室。」
 
我跟上她,走到她的辦公室,她向我道:「關門。」我照她說話,關上房門,她又向我道:「達聰,你知道的,年紀越大的小孩,越難被領養,你已經十三歲了。」我點頭回應,她繼續道:「你天資聰穎,以前就有不少家庭看上你,但你都拒絕,在他們面前裝成傻瓜。」她說得沒錯,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不想離開可妮,可妮自幼身子比較虛弱,時常患病,導致領養的人往往只要我,我並不想掉下可妮一人,所以我有必要裝成傻子,令他們不敢帶走我,而且對於我來說,即使有沒有家庭從來都不重要,母親的臨終之言,是叫我照顧好可妮,所以只要可妮能平安成長,那麼一切都無所謂。我向施姑娘道:「沒有妹妹,我哪裡都不去。」她吸了一大口氣,又慨嘆道:「很遺憾告訴你,孤兒院的高層對你的天資很有期望,如果你再沒人收養,我們就會把你送去外國讀書,你終究還是要跟妹妹分離。」一聽,晴天霹靂,身為孤兒的我,監護人就是孤兒院,只要它們心意已決,我是不能違抗的。我立馬道:「那麼我就帶著妹妹離開這裡!」她搖頭,道:「你才十三歲,你妹妹也只有八歲,給你逃出去,別說是可妮,連你自己也照顧不了。」我身子一退,她說的不無道理,我也無法辯駁。她又繼續道:「明天會有一個男人過來,他對你滿有興趣,你考慮清楚吧。」我走出辦公室,不論哪一個結果,都是要跟安妮分離,這是我不願意發生的,我回到房間,看著可妮熟睡的樣子,百感交集,只要想到要跟她告別,心裡便不安起來。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只想到一個方法,就是讓明天的男人也帶走可妮。
 
「咚咚」,房門傳來敲門聲,把我從回憶中喚過來,我上前開門,見薩布娜拿著電話,道:「先生,你的電話。」那時我以為是可妮打過來,於是沒猶豫便接聽,只聽一道低沉的男聲傳出,他道:「很久沒見面了,安達聰。」顯然他不是可妮,但我知道他也不是一個陌生人,因為我認得出他的聲音,他正是在十五年前,從聖匡濟孤兒院帶走可妮的男人—嚴天翔。我手握緊電話,抑制住情緒,弊住怒氣,道:「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他聲音平淡,道:「可妮告訴我的。」聽完,我並不埋怨可妮,因為可妮並不知道這個老狐狸背後的所作所為,自然認為,父親有權利知道女兒哥哥的去向,我道:「你想怎樣。」他冷語道:「我想見一見你,地點在旺角的富崇酒家,時間三時。」然後便掛線了。
 
我咬牙切齒,這個老狡猾,是這次我回來最不想有任何關係的人,我細細思索,這次必須要赴約,因為我想起那個「約定」已經失效了,我深怕,若我不去,他會威脅到可妮的安危,所以我必須要去。我很快換上衣服,走出屋子,叫了計程車,便往旺角出發。
 
計程車中,我翹起雙手,耷低頭,忐忑不安,感覺有種不祥預感,對於嚴天翔這個人,我是對他恨之入骨的,而原因,必須從過去開始說起。我繼續憶起往事。時間又回到嚴天翔收養我們之前。
 
蟬叫雞鳴,聖匡濟孤兒院又踏入新的一日,我徹夜未眠,精神恍惚,全因整晚都思考著,到底要怎樣才令男人願意收養可妮,然後又不斷想像,如果他不願意,又該如何是好。只見旁邊的可妮吃著早餐,無憂無慮,我把心一橫,向她問道:「可妮。」她立刻帶著微笑轉頭望我,眼睛水汪汪,臉蛋圓滾滾,很可愛,只是一想到不能再見她,便痛苦得心如刀割,我問:「如果哥哥要離開你,你會怎樣。」只見她臉色一變,笑容散去,驚慌道:「哥哥你要離開我?」我見她幾乎想哭出來,於是急忙道:「不…不,哥哥只是問一下而已。」她板著嘴臉,又道:「哥哥走了,我會很傷心。」聽完,我又暗中嘆息,可妮自懂事起已然跟我相依為命,若想深一層,我在她心中自然重要,傷心也是必定的,我又埋頭,繼續想法子。
 
想來想去,我決定先去施姑娘的辦公室,我吩咐可妮待在飯廳,獨自走到辦公室,門是關上的,我敲門,裡頭傳來她聲音,道:「進來。」我進去,見施姑娘正在埋頭工作,她看見是我,便放下手上墨筆,道:「有事嗎?」我閒話小說,單刀直入,向她道:「如果我去外國修業,可以帶上可妮嗎?」這時在我感覺中,空氣是靜止著,我閉息著,希望聽到我想要的答覆,只是她嘆氣,道:「不能。」我看著她,心裡煩躁。玩具,我可以接受她說不能。美食,我也可以接受她說不能。但唯獨這個,我不能接受她說不能。我按捺不住,語氣粗重,破口大叫:「為什麼!」她被我舉動嚇住,因為我未曾發過脾氣,我知道,我是可妮的榜樣,所以從不輕易亂發脾氣,這次是例外。
 
好一陣,她才回過反應,平心靜氣道:「孤兒院不是公營,高層不想投放資源到可妮身上。」我心有不服,想與之爭論,道:「狗屁不通,孤兒院不是希望幫助孩子嗎?如果因為一個人的資質,而剝奪他學習的機會,那算甚麼幫助。」她又沒出聲,手指揉著額頭,一忽兒才道:「我希望你明白,理想和現實是不能混為一談,我們資源的確有限,把你們兩個都送去,院內的小孩吃甚麼呢?」聽完,我無話可說,無奈地理解這是事實,她見我沒有說話,安慰道:「接受現實吧。」我握緊拳頭,衝出辦公室,雙目已經淚如雨下。回到飯廳,我便緊抱著可妮,淚珠滴落她衣服上,她不知所措,道:「哥哥?」我道:「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的。」她笑道:「太好了。」然後,我便把最後的希望,寄望在男人上,也就是嚴天翔。




 
然而,那一日的中午,我還記得天氣晴朗,我跟著施姑娘,走到一間接見室,到門口,從窗外望進去,只見一個英俊不凡的帥氣的男人正坐著沙發上(他正是嚴天翔),他樣貌端正,五官整潔,穿著灰色西裝,看上去很年輕,我心裡很奇怪,以往想收養小孩的,一般都是夫婦,而且年紀也不小,但這次竟然是個年輕小白臉,我偷望施姑娘,只見她也含羞答答,臉頰見紅,她打開房間,道:「嚴先生,那個孩子我帶來了。」我走進房間,與他對望,只是一眼,我已感到此人非同凡響,顯然不是一般人,他向施姑娘道:「辛苦你了。」她又害羞地點起頭,道:「那麼你們聊一會兒,我先出去。」隨後走出房門,接見室剩下我們兩人。
 
他打量著我,道:「你就是這裡最聰明的孩子?」其實,我不認為自己是,於是道:「不是。」只見他一下冷笑,從褲袋拋出一個匣子,匣子約手掌般大,而且外頭佈滿方塊,有些凹入去,有些凸出來,就像按鈕一樣,他道:「試試打開它。」我一頭霧水,只以為是某種測試,所以便拿上手,試作解開。以前,我也有接觸過魔方,智力環等的玩具,發覺普遍都是有一套公式去完成,只要順著公式,便能解開謎題,而眼前的匣子能否用同樣的方式解開,顯然要一試。我按下凸出的方塊,只見幾塊原本凹下的又突出來,然後按另一塊,部分凹下的又凸出來。
 
我細細思考,要把匣子打開,顯然是要全部方塊凸出來,因為如果要全部凹入去,我只要同時把它們按下去就能解開,但我相信沒有這麼簡單,而我只要全部按下去,一切就完結,他就會走,可妮也會離我而去。知道原理後,我很快便開始執行公式,記住每一個方塊的關係,很快,匣子上的方塊只剩下一塊還未凸出來,他笑起來,而我已知道接下來的公式,我又再按幾次,便迅速解開匣子了。
 
他鼓起掌來,道:「厲害,我決定要你了。」隨後欲想走出房間,我猜是要辦理手續,我喝停他,道:「等一下,我有個請求。」他停住腳步,回望著我,道:「你說。」我道:「請把我妹妹也帶走。」他猶豫,揉著下巴,道:「我只想帶走一人。」聽他一說,我便立刻跨下來,叩著頭,誠懇道:「求你了。」我看不見他表情,但他應該被我的舉動嚇住,一陣子沒有說話,數十秒後才發聲,語氣十分冷淡,道:「帶走她也行,但我有條件。」我注視他,聽他說肯帶走可妮,眼神露出希望,我道:「只要你肯帶走她,我會努力讀書,長大會回報你的。」只見他冷冷笑道:「以你的天分,叫你讀書簡直就是浪費。」他扶起我,然後把門鎖上,才道:「那麼就不用花時間說服你了,我要你偷一幅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