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音師: 8 - 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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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我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過敏,手一直緊握著她纖細的小手,她的臉色蒼白,凄美的臉上有乾了的淚痕,虛弱的呼吸和心跳,止不住的淌血。
「嘀嘟嘀嘟」的清脆響亮的笛聲從街道上傳來,愈來愈近。救護車駛來了,幾個醫護人員來了,一連串匆忙的動作,他們將敏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直至送到醫院來,情況實在太緊急,醫護人員認為敏有生命危險,就直接進了醫院的手術室。
我和美華一直跟著他們和敏,直至敏離開了我的視線。這時回過神來,人已經坐在醫院裡,手術室外冰冷走廊的椅子上。
我的左手手臂受了刀傷,一直在疼痛和出血,可是我完全沒有理會過。既然人在醫院裡,有醫護人員幫我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和縫針,並包紮好了。
我後悔和痛苦得不得了,自慚形穢,心臟像是千根針的刺痛,頭也像裂開一樣。我痛恨自己沒有一早察覺到敏遇到的危機,輕視了她一直給我的提示,沒有一直陪在她身邊。「我究竟在做甚麼?如果敏就這樣死了,我活下去還有甚麼意義?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敏!」人到了失去一切時,才會學懂珍惜。
美華一直都在旁邊,看著這一切,是她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也處理了所有人的問話。
我們倆坐在手術室外,走廊的空氣冰冷得令人窒息,一點聲音都沒有,純粹的寂靜,全白色的走廊,由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
這裡的人不是太多,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連醫生護士也沒有一個。
時間已經很晚了,敏已經進去多久了?可能幾個小時?這種該死的悔恨和自責令我對時間失去了充份的認知。
美華陪著我等了好久,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我,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她忽然說:「本,你的手機。」她不知從何時在家裡拿到了我的新手機,現在遞過來給我,用安慰的語氣說:「電話卡我剛才幫你換好了,我知道叫你不要擔心也沒有用,我們會在這裡直至敏完成手術康復起來的。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從她手上接過了一部陌生的新手機,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我的手機。
我按了一下,新手機的螢光幕上顯示著我看不習慣的字型「3:00AM」…AM,已經是凌晨了,我以前用的是二十四小時制,只會出現「3:00」。
「是我害了敏!」淚腺麻麻的痛著,腦海裏全是敏的樣貌和記憶,她那天真爛漫的笑容,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肥本」。我很想再聽聽她的聲音,是不是無可能再聽見了呢?我的思緒崩潰了,胡思亂想之下,眼淚又不受控制地再次流下來。
「敏只要能夠活下來,要我做甚麼也好,妳一定要活下來。」我自言自語。
「我去幫你買咖啡。」美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醫院的停車場好像有自動汽水機,我去看看。你不想敏醒來的時候,你是睡著的吧?」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美華離開後,走廊變得一個人也沒有。
我感受著時間慢慢地流逝,醫院的燈忽然變暗了,暗到幾乎甚麼也看不見的程度。「怎麼了?停電?」我心想,「搞甚麼?敏還在動手術呀!」
我急忙站起來,右邊傳來一把響亮的怪聲音「喂。」那是甚麼?
轉過頭去看到一團黑色的東西就站在我的右手邊,那東西說:「別擋路。」
雖然是一句說話,但那聲音像是幾十個男人一起在說話,大量的回音,低沉得像是一頭野獸,又沙啞得像機械一樣。我的頭突然開始痛起來,看過去的時候,竟看到一頭野豬,就停在走廊的正中間。
「牠」是甚麼東西?我記得我看過這頭野豬,可是是在哪裏看到的?牠有著深黑色粗糙的皮毛覆蓋整個身軀,身型龐大得像一個成年人,相貌不能單單形容為面目猙獰,眼睛散發著恐怖的氣場,直瞪著我,嘴巴巨大可怖,牙齒露出來看上去尖而有力。牠有四只巨足,在這昏暗的情況底下,仍然可以看見只有其中一隻是馬蹄足。對了,我和敏行山時,不是遇上了野豬嗎?這頭野豬難道就是牠?可是牠的型態好像比起在山上看起來更大,更恐怖。
「梅菲斯特。」牠用炯炯有神但空洞如黑洞一般的獸眼看穿了我,回答了我腦海內的疑問,用可怕的聲音說著。
牠的名字是惡魔梅菲斯特,是蠅主、是破壞者、是說謊的妖精。
竟然出現了惡魔。我應該做甚麼?下跪嗎?還是逃走呢?
我呆滯地站在那裏,儘管我全身神經緊張而顫抖,雙腳也只是勉強地支撐著身體,對牠說:「你來是要我的命?」頓了一頓「因為我殺了人?還是因為我害死了最心愛的女朋友?」
「那女孩的命,我要收下了。」牠對我的話不感興趣,說完了就繼續行前,向著敏的手術室的方向。
牠說的女孩,就是敏?
「等等!」我究竟在做甚麼,叫停了魔鬼。
「不要殺她,如果你來是要殺她,就停下來吧。殺我!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沒有保護好敏,我竟然在吃喝玩樂!敏是無辜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說甚麼,只是情急之下,把一切都豁了出去。
梅菲斯特停下步來,說:「殺你?」
我急忙說:「對!殺我!只要敏能活下去,我變成怎樣也可以!來吧!你拿我的命去交換!」這時我哭了,聲音是沙啞的叫喊,敏不可以就這樣死,絕對不可以。她有活下去的權利,就用我這廢人的命去交換吧。
「你的命換不了那女孩的命。」梅菲斯特裂開了嘴,露出了來自地獄的尖牙,說:「因為「價格」不相同呢。你過著無趣的人生,生不如死。你的命有甚麼用?」
「價格」就像商品價格一樣,對於牠來說,人命就是一個這樣的概念嗎?從來都覺得死了也沒有所謂,是由媽媽患癌開始。痛苦的人生,沉重的打擊,令我一蹶不振。癌症是治不好的病,眼白白看著媽媽每日老去,我甚麼都做不到。她的頭髮慢慢變白掉下了,皮膚也壞死,臉上滄桑憔悴老了幾十年,真是一種可恨的折磨。我成績變差了,選擇了放棄音樂學院,渾渾噩噩地進了這不知所謂的社會,一個每天上班下班的地獄輪迴,沒有任何的大志和人生方向,為社會裡高高在上的有錢人賣命。在這個是非黑白完全癲倒的城市,每天都發生著荒謬的事,只有和敏一起的經歷,才為之後的日子帶來那僅有的一點點色彩。這種人生有甚麼意義?梅菲斯特認為這沒有價值,「價格不相同」,牠是這樣說的。
「那麼,」我很心急,梅菲斯特停下了和我說話,即是說敏還有救的,只要梅菲斯特不進去手術室,敏就還有救,至少我是這樣理解。「梅菲斯特!只要敏能夠活下來,要我做甚麼也好,要我變成怎樣也可以的!我求求你!不要拿走她的命!我求求你!」梅菲斯特能夠理解我的說話嗎?牠有甚麼能力呢?牠來這裡是為了甚麼?我只知道如果有一個機會的話,就算是多麼的渺茫,我都一定要救敏。
「你要交易嗎?」魔鬼的嘴又裂開了。
我說:「對!你要甚麼也可以!只要敏活下去就可以了。」
「好吧。」幾十種聲音從牠的口中出來,「就用你的…」
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這是甚麼音樂?小提琴。對了,是美華的小提琴旋律,從我褲袋內新購買的手機清脆地響起來了。
野豬猙獰的臉輕輕的變形了,牠又裂開嘴來奸笑,說:「交易完成。」魔鬼低沉又沙亞的聲音傳過來。
走廊的燈再次亮起來,那頭野豬完全消失了,醫院本應乾淨的地面上,有泥巴形成的野獸的腳印留在上面。
小提琴鈴聲仍在不停地響,這是美華的惡作劇?她竟然用自己的演奏節錄成鈴聲,放入我的手機了。這一段是輕鬆的德布西,只有零丁的重覆又重覆,雖然仍有刺激情緒的效果,可是威力比起美華真人的演奏弱得多,聽到也不太受影響,不過美華可真的是亂來。
我打開手機接聽了電話,是美華打過來。
美華說:「那鈴聲是不是很醒神呢?」
我說:「嗯,還不錯。不過要是其他人聽到怎麼辦?」
美華說:「沒關係吧?反正你盡快聽電話就是了。」
「也對。」我想了一想,說:「手機,妳是在家裡幫我弄好的嗎?」
美華說:「嗯,就在你飲酒聽音樂的時候。還有我在你的歌單上加了我的專輯。哼哼。」
我說:「那還真的不可以隨便亂播呢。」
美華說:「對了,我在汽水機前面,你要點甚麼咖啡?」
我說:「黑啡吧。」
「好的。」然後聽到汽水機的聲音,電話就掛了。
過了好一會兒,美華拿著一罐罐裝黑啡和一枝烏龍茶,「唉呀,這醫院地下怎麼那麼髒的呢?剛才有這些的嗎?」美華看著地面上的泥巴。
咦?…這些泥是甚麼東西?剛才有這些泥的嗎?
「黑啡。」美華把罐裝黑啡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了,說:「謝謝。」
美華試著安慰我,說:「敏的手術會順利的。」
我說:「嗯,一定會好起來的。」
這時手術室的燈號熄了,幾個醫生和護士出來了,我們兩人神色緊張,立即站起來衝過去,說:「敏!她有救嗎?」
「手術很成功,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失血有點多,手術又用了麻醉藥,應該明天就會醒了。再觀察一下,多點休息。」
「太好了!」我和美華呼了一口氣,整個人變輕了十公斤,腦海裏不斷浮現敏的樣貌,現在只想盡快見到她,盡快聽到她的聲音,告訴她我有多麼的擔心。我會用盡所有方法去道歉,在她面前放聲痛哭,說一百萬次的愛她。
敏被送到病房休息了,我和美華到了她的病房。
這是我在手術後第一次見到她,整個人好像消瘦了,臉上沒什麼血色,雖然呼吸微弱但是確確實實的是有生命的氣息。儘管虛弱的她還未醒來,我走過去緊扼她的小手,伸手摸她的臉,幫她蓋好了被,就在床邊陪著她。我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一直以來所有想說的,希望她能在睡夢中聽到,然後快點好起來。
美華她確實地幫助我們打點了一切,然後就這樣過了一整天,敏還未醒過來。
從跟蹤狂刺傷了敏直至現在,我和美華整整兩天沒有睡過,一直在敏的病床旁邊。
到了夜晚,可能因為敏已經過了危險期,安定下來,我們放輕鬆了心情,這時倦意百倍的加向我們,眼皮再也支撐不到重量,就在敏的床邊睡了。
「肥本。」
是誰?
「肥本。」
是一把既熟識又陌生的聲音。頭忽然痛得炸開來,我慢慢的睜開眼,天空放晴,時間已經是早上了。我的手握著柔軟又溫暖的女孩子的手。
我醒來了,迷糊間看到一個女孩就在我身前的病床上,而我正握著她的手。
「啊!」我把手掙脫開來。「對不起!」這裡是甚麼地方?看了一下周圍,對了,我是在醫院裡,在我前面病床上躺著的女孩…是誰?
美華還在我旁邊睡著,我對病床上的那漂亮女孩說:「啊!對了,我記起來了,我爸也住院了。我應該是跑錯了病房,妳是美華的朋友?對不起,對不起!」相當的尷尬,在病床上的這女孩真美。
那女孩用虛弱的聲音叫我:「肥本?」
她叫我甚麼?她是誰?
「美華。」我叫了美華幾聲,可是她睡得好像死了一般。我十分尷尬,我應該是來探老爸的。「我先走了。」說完了就匆匆地走出了病房。
那女孩好像是想叫住我的,可是欲言又止,似乎沒什麼力氣。
我的記憶相當混亂,對了,應該已經探過了老爸,想不到竟然累到在醫院裡睡了一覺。
這兩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腦海的記憶迷迷糊糊,用力去想頭就痛起來。
還是先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