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翼
 
英治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認為人格有高下之分,這就反映在他們的翅膀上——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凡人見不到,只有在某些時間、某些空間、與某些人談話時才會見到,他這樣想。有的人翅膀潔白而高貴,像天使、有的人五顏六色像個可憐的小丑、也有些像隻待宰的雞,囉嗦、有的像蟬翼、還有的人模人樣卻是隻蒼蠅,喧囂。他記得他曾經有過,他篤定地相信他曾經擁有過。多餘的溫水沿著英治的裸體滴下,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黃昏的光線溢滿整個狹窄的浴室,英治恍惚,鏡子裡的人,衣冠楚楚,化妝台的澄黃燈光照亮那張不比小丑高貴的內卷行刑人的臉。說來彷彿所有化妝師都穿黑色衣服。他闔上眼,粉刷在他臉上遊走。這張可笑的臉使英治無奈。分明可笑,但笑不出。這分明是在諷刺他。他別過頭,碰上刺眼的餘暉,迫使他閉上眼。他想起閃光燈。
 
當他張開眼時,自己便坐在梳妝鏡前。西裝筆挺。沒有任何身體更能搭配這件西裝的線條了,他想。(直至後來一個胖子穿上禮服,他只覺鄙視和世風日下的感嘆,然後是羞恥)雖然這件禮服稍後還得還給某個組織某個單位,雖然在他之前已經有人穿過這件禮服,但此時此刻對他而言,這件絲質織品就是個舞步無比合拍的交際花;或者鄰國的公主,說不定,像《Kingsman》那樣。他有為此苦惱過什麼嗎?不記得。今天不是什麼大日子,過去的三年來,他習慣了聚光燈和下里巴人們溢於言表的欣賞,那場小丑們合辦的、現在看來可能拙劣的模仿中,他是一個風光的同謀,眾多達官貴人之中的一員。他那被架空的才能的下塞滿了小丑的鼓勵,收下證書,老人和文盲換得存在感,這場交易是多麼的合拍,無需言語,甚至乎瞞住了他本人。可憐的英治。
 
化妝間狹小但不侷促,冷氣運作良好,興奮流遍每一條神經,從皮膚和袖口的布料之間竄出。一旁坐著幾個女同學,穿著黑色禮裙,沒有什麼記憶點。英治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髮絲黏連著定形凝膠水,現在已經乾了。他頂著一頭離奇而且在小丑和文盲、以及眼盲者看來——華麗的短髮。女生們在討論是時候讓教授兌現請客的承諾,也許某間高級餐廳,今晚,典禮完畢後。這個唯一的記憶點,其實英治本人前去搭話也不太成功,其實女生們之間說話也不太投機,大概只是在場所有人身上流淌的興奮使得人們對尷尬與無知免疫,沈淪在,可能是,顯貴的香水氣味所帶來的高潮之中。如海浪般,潮起潮落地更迭。
 
他在那幾個女生身上看不見翅膀,應該是隱藏了起來;但對於那究竟是怎樣的翅膀,英治毫無頭緒,豪不感興趣,只能夠說她們隱藏得很好。一點兒氣息都沒有。英治完全沒有打探對方裸體的念頭,始終沒有重視對方任何地方。是對方的存在感薄弱呢?還是對方根本沒有翅膀呢?這種問題難以佔據任何記憶份量。
 




*
 
翅膀是英治唯一擁有的東西,不屬於父母,不屬於任何曾受其益的前輩,只屬於他自己。英治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某個比上吊還窒息的夜晚,是自己還是誰,趁著沈浸在哀嚎之中時偷偷地把它折斷。那種痛作用不在全身,只在部分,這相比起焚燒整個人的心火,簡直一點感覺都沒有。醒來的時候,只覺背脊有些酸痛,翅膀的事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在英治的考慮範圍之中。如今只剩下在背上左右兩邊隆起的兩塊三角形骨頭,可以想像是折翼後的痕跡。英治沒穿過什麼緊身的上衣,他很瘦,沒有什麼衣服對他而言是「小」的,因此背脊兩旁的骨頭突出,也就未曾引任何人注目。
 
男校的同學在討論女生時特別起勁,不討論她們的生活方式或者興趣愛好,只聚焦在她們的外貌形態;主要倒不在研究五官,而是一眼望過去的身體輪廓。——可遠觀,望褻玩而不可。當「女生」二字從男生口中冒出時,男生一般都會異常地詞窮。英治感到很無奈。他們不知道如何形容「美」,有時甚至乎根本不是在討論「美」,而是純粹地因搬弄陳腔濫調來評論他人外表讓他們感到興奮。英治懷疑這與批改作文時是同樣的感覺——居高臨下,指點江山。一些人指點江山,一些人指點美人,應該差別不大。但即使是在指點美人,他們的詞語已經貧乏到一個令旁聽者承擔所有尷尬的地步了。他們之中幾乎沒有人讀過宋玉的《神女賦》、曹植的《洛神賦》,再有詞彙的人不過就從《長恨歌》裡生搬硬套幾句言不及義的話。也許女性的體型一度是典雅文學的模寫對象,也許這種評論之中有美學,但他們詞彙的貧乏往往使得整場對話變得低俗猥瑣,以至於產生厭惡。英治幾乎喪失性向。
 
英治回想,有什麼記憶中的畫面可以成為一幅畫,結果只想起那個午後倚著欄杆的少年——很快便灰飛煙滅的畫面。少年是英治認識的人,但已經多年沒有見面了。此人也不太喜歡說話。剛下課的走廊裡,人來人往,少年永遠保持蹙眉的表情;那肯定不是所謂「輕皺娥眉」,而像是把要說的話嚥下去後再度反芻上來的不適。到了午後,平台上人流稀疏(那大概是因為大部分人都畏懼中午的陽光),英治信步閑庭,而少年慵懶地靠著白鐵欄杆,神情餘裕。上方的陽光只是流過校服,卻又彷彿有重量似的印出少年的白皙肌膚。英治從未想過,如同製衣廠因材料不足而敷衍製成般的短袖校服可以這麼純粹、這麼嚴肅。微風吹拂,牽動絲質衣袖,和髮絲。這是英治在不斷受挫的折辱與虛耗之中唯一可以不用忍受的事。若是成畫,這將不亞於任何對女性的摹寫;但成畫是不可能的,任何一點刻意人為的雜質都會破壞這幅畫,讓畫框變得異常明顯。
 
英治已經脫離聚光燈了。不僅僅是不在其下,更是意識到其妨礙性的存在。英治覺得自己很可笑,不只是他,基本上是:成年人可惡而可笑,未成年人中有的人是可愛,有的人是啼笑皆非。
 




今天太陽下山的方式是陰雨而非黃昏。好極了,英治心裡這麼想。
 
英治環顧家裡四週,這裡沒有睡房和客廳之分,只有廚房和浴室之分,兩張雙層床,撇除書桌、電視和打印機之後,就只剩下一條狹窄的走道。米白色的牆四處掉漆,中間掛著如電腦屏幕大的電視機,在那上面是時鐘。電視開著。
 
「天文學家在2009年首次發現了這一顆稱為「CX330」的恆星,正在急速生長。它沒有恒星相鄰,也缺少了行星圍繞作伴,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SA)稱之為『宇宙中最孤獨的恆星』;發現時只知道它會發出X射線和可見光——」
 
英治關掉電視,往傍晚的天空望去。烏雲密佈。但他還是決定出去散步。
 
*
 




英治闔上家門的鐵閘到樓下的時間裡,幾個想法在他腦海浮現,心裡默默唸誦:
 
——美,不一定要用暴露的手段展現,有時隱藏反而會促成美的誕生。
——天底下並不是只有他一人擁有翅膀,他很明白。有時在學校,也說不清楚有什麼讓對方這麼有興致,但總是有一些妙語連珠的瞬間,那純粹是腦子在當下偶然迸出的句子,卻如此精妙。明明沒什麼可笑的,但嘴角就是不自禁上揚——他鄉遇故知。英治想,一定是這樣。
 
在手機上傳文字訊息,對於催促交稿乃是一件效率極為低下之事。
羅朗彥:「@英治 你意見?」
葉佑堂:「……」
英治:「這個……」
羅朗彥:「行就開始;星期五看看進度如何」
過了兩分鐘後,眾人實在坐立難安,無話可接,又欲拖延時間,盡以莫名其妙之貼圖發言,終於——
英治:「待我請示一下周公再議。」
尹隨即附議。
葉佑堂:「我亦需稟告天師!」
羅朗彥:「退朝!」




游睿:「臣有事啟奏——」
葉佑堂:「且先問天,齋戒十日再行定議」
羅朗彥:「朕要補覺。」
數秒之內,葉佑堂罵了一句:「庸主昏君!」
羅朗彥不滿意了:「拖出去」
葉佑堂:「我持尚方寶劍,可斬昏君」
葉佑堂:「臣欲借君項上人頭一用」
游睿補了一刀:「作尿壺用。」
葉佑堂:「正是。」
 
羅朗彥:「兩位一唱一和,好不快樂」
游睿:「是三位。」
 
英治回看這段訊息,不禁笑出來。
 




另一位擁有高貴羽翼的是若。一次在學校走廊,若興致盎然地來找英治,玩成語接龍,到了「非」字。
 
與若一同的小胖子道:「顛倒是非」
若接:「非分之想!」
英治得逞:「想入非非!」——以字還字,打回原形。
 
 
最近一次是關於誰來主講、講什麼主題的問題。
 
英治:「葉卿來年有無什麼Lecture想講?」
英治:「看似餘興未艾」
葉佑堂:「你舉辦啦」
葉佑堂:「奈何葉郎才盡」
 
當談到講新詩的時候,是這樣的。




葉佑堂:「可嘆陽春白雪,甘墮於下里巴人。」
英治:「唉,還是要完成整個中國詩歌的發展歷程的吧」
葉佑堂:「(差點被封駁的先秦詩提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英治:「(『奈何尹郎才盡』——)豈曰無才?與子同書。」
 
隔了幾個貼圖後,對話是這樣的。
英治:「此不足為吾學也。猶讓尹卿,方免罵名,若我出聲,反致不明。」
葉佑堂:「上下有別。今兄既執策,當逐天下,何奈退縮不前?」
英治:「實乃吾腹中無詩書,拙筆難生花,憑才而論,君勝十籌有餘。」
英治:「獻醜之事也,吾豈敢辱此學會門面!」
葉佑堂:「天下之才,君獨居八斗。」
英治:「八斗不過滄海一粟」
葉佑堂:「予獨一斗何論?!」
英治:「汝之一斗可養民,吾之八斗俱養鼠。」
 




如果說現代文學是在煙圈裡捉迷藏,那麼古典文學一定是在酒罈子裡找佳句。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大概終於可以死了。
嗯?
 
英治已經到樓下了。他想,今天的天氣真好啊;就像大牌出版的三島由紀夫《盛夏之死》書封用的紙質一樣舒適。如果墳前或棺材上要擺上一朵紙花的話,那麼一定要是這種紙摺成的花!英治討厭塑膠花,因為他認為會凋萎的花才是最美的,但現在,他認為緩慢的凋萎反而玷污了花的美麗,不如紙花可頃刻之間焚毀,而且也不需要像對待一個生命般呵護它。在不辭勞苦地付出的前提下,沒有人類願意欣賞任何一朵花的美。除非那是印在鈔票和硬幣上的花。人們習慣把婚禮上贈送的利是錢稱作「人情」。那麼「很有人情味」是什麼意思,可想而知。英治曾幾何時想過把利是封裡頭改裝詩箋——上好的紙、上好的墨水、一人一詩,可惜家族裡的全部是長著野雞翅膀的人,往口袋裡一掏就是幾根雞毛,有時僅僅是老毛,很老很老。
 
*
 
很快,雨點從烏雲密佈的天空落下,雨勢時大時小,伴著狂風。廊檐雖能擋雨,但兩邊開闊,雨水乘著風,很容易便能把途人半身衣服打濕。當英治在忙活的時候,這種狀態叫做狼狽不堪,而英治現在沒有要做的事,也不會讓未來有事可做,因此可以徐徐而行。至於為何要刻意讓自己淋雨,這便是英治天生的喜好了。啊不,不應該說只是英治的喜好,這應當是所有人類血脈中的隱性喜好。人們小時候應該很喜歡淋雨,至少英治的同學是這樣,源自社會身份的抽離、源自對崇高價值的愛慕,為了讀取天上的信使捎來的口信:「自由!」—— 一定要響應自然界最華麗的暴動。
 
英治寫過一篇小說,叫《下雨季》,裡面有兩句他現在仍覺得很合適:
 
「躁動的荷爾蒙憑藉觀雨得到平息,我們凝視雨滴,要把它從四樓墜落到一樓的光景收盡眼底,直到地面給它分崩離析的一掌。」
 
「人間是不可能寧靜得久的。很快便有小孩子受不住誘惑,直往操場的對角奔去。那位勇士穿越槍林彈雨,與天罰對抗,然後,安然無恙地凱旋歸來。」
 
英治沿著長長的廊檐漫步。這裡因為被大雨佔據,所以途人稀疏,即使有,也會急步走過,不作久留。英治看著大雨中的白蘭樹,聽著雨滴打擊葉子的聲音,有想吟誦一些東西的感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此刻,英治感覺翅膀長回來了。與以前的翅膀不同,這次的更為潔白,更純粹。英治很喜歡。他脫下白色恤衫,舒展開自己的翅膀,他感覺到沐浴在雨中是什麼體驗了。忽然一聲雷響,英治腦中閃過一個問題:「被打濕的翅膀如此厚重,還能飛翔嗎?」
 
*
 
懷著新生的心情,英治又緩步回到家中。
 
窗外,大雨仍在下。透過窗花,英治看到雨水被風吹成一匹布的樣子,一次次衝擊對面的有蓋行人天橋,而從天橋頂溢出的雨水,連帶其他,形成了一層華麗的雨幕。室內沒有開燈,英治覺得這樣很好。昏暗的光線照到書架上的幾本書,白紙藍字的「三島由紀夫」字樣映出玻璃窗上雨滴的黑影。
 
還能有什麼時刻比現在更適合思考青春期呢!英治想起《憂國》短篇小說集裡的〈寫詩的少年〉一章;這篇小說簡直是自我討伐,不過英治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是循著《我的青春漫遊時代》來找到這篇文章的,而那本自傳裡對這篇私小說主人公的態度,一早揭曉。所謂詩人與否、自以為是的問題,其實可以回歸到更大的母題,那也是英治的處境。自嘲,基本上能化解一切。——哎呀,太快跳到結論,可不行。
 
須知英治是與精英搏殺過的人,對於這類人,有證明自我的衝動而無法證明,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那是邁向成年前必經的痛苦階段,而他們比非精英的人更快到達這道使勁踹也踹不開的城門前。論才狂,那絕對可比辛棄疾「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然而英治究竟想證明自我的哪個部分,他自己也不清楚,證明存在?證明價值?證明獨特性?
大人平常不動腦子,一到了要動腦子的時候便只能胡扯些自相矛盾的話;勸架的時候說要尊重對方的差異,說什麼你和他不同,然後到了有人伸冤的時候,又說大家都一樣冤,你和他沒有什麼不同。
如果說研習文學能帶來精神上的高度,因而能傲視凡夫俗子,自命不凡、卓然不群,那麼即使英治沒有自詡為詩人的打算,處境也與〈寫詩的少年〉中的少年也相差無幾。
 
少年自認為自己是超然的天才,身為詩人,不是活著也不是死亡的狀態,在這種抽離的狀態下,他可以冷漠地動用任何沈重的詞語。而通過觀察與自己相像的人「R」,少年才突然發現了那是一種自我催眠下的超然,也許他只是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庸人——這個想法使得少年不禁悚然;而英治在其十幾年的人生中,做的就是極力抵抗融入平凡,極力鄙視甘於平庸者,而極力追求偉大,被他不認可的庸才說他像自己,對英治而言是極大的侮辱。於是英治從不停止抵抗。但事實是如何呢?他真的只是個普通人嗎?英治想,如果像游睿、葉佑堂那樣的人也是「普通人」,那麼他當個「普通人」也是無比快樂的。英治抗拒的不是平凡,而是平庸。若再後退一步,從上帝視角看——兩者到最後有什麼差別呢?人混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了。也許是以凡人之名行天才之實給他僭越的快感,也許是純粹的釋懷(畢竟那些庸人很快會消失),英治現在不會因承認自己的平凡而感到抵觸。終究,英治想要的,已經從「比別人好」變成「不比別人差」了。自嘲能化解一切不假,但把別人的獨特性完全抹煞、當成自己來嘲笑,那就不行了。自嘲是與自己的和解,與他人何干呢?不必竭力撻伐過去的自己,或與過去的自己相像的他人,事情自然會以某種形式和解的。從這種角度來看,也許把自嘲公之於眾,也已經算是跌了價的覺悟吧。
 
人的長大,從幼到老,不過是繼續著形式不同的自我撻伐而已,哪有什麼鬼成長可言。也許到了垂死一刻,無力繼續批判,而又願意停止,才能算是真正的成長。
 
英治讀完一遍〈寫詩的少年〉,抬頭看時鐘,已經七點了。自己是不是想得有些太多,以至於根本無法好好享受青春呢?翻開日程表,明天有英文模擬試;低於八成五分數者留校補課。
 
*
 
英治當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醒來的時候,英治感到無比疲累。如果這天是星期六日,那麼英治還可以繼續睡,並期望能重返那個夢,可惜這是星期一,而且已經七點多了。家中沒有人煮早餐給英治,父母都在外,而姐姐還未醒。從家裡到學校需要半小時,若想準時,早餐大概沒戲了。英治以往也有遲到的時候,但無論遲到多少次,英治還是會緊張萬分,完全不像那些同學說的遲到多了就會習慣。英治摸了摸手機,很燙,這意味著所有鬧鐘都已經觸發了,但英治沒有醒。這時英治只有趕往學校的念頭,到了放學時,他才想起一個問題:「我到底有沒有夢囈呢?如果有,我說了些什麼?」幸好姐姐睡得沉,他想。
 
上學,單論上課,對任何學生而言,乃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有興趣的科目被應試風氣荼毒,其原本魅力遭扼殺,而沒有興趣的科目就更不用說了。若在考試中得心應手、拔得頭籌那還算好,可是英治不知道,究竟自己的成績居中不上,原因是老師教得不好還是自己學得不夠。這個問題問誰都不合適,是無解的、是死結。有時英治向父母伸冤,父母一般說:「低分是自己不夠努力,怎麼能怪老師呢?」英治往往憋著一句話:「我們一家子的窮鬼,是因為你不夠努力,怎麼能怪市道呢?」
 
老師們宣布鴻圖大計,關於多少個狀元、多少個醫生、律師,今年又如何遜色,我們又被何等期待,就像希特勒的閱兵演講,指揮著數萬士兵的手腳如何擺動,腦子如何思考,如何殺敵,以圖全國上下的強盛——戰死,我告訴你!這是三生有幸的榮耀!若能徹底地毀滅,那也不失為良策,然而考試只會折磨一個人的心智;把人民變成元首所期望的戰士,而在殺敵之前,又必先接受練蠱,成為精英中的精英,百人之下,萬人之上。究竟用什麼比喻才能表達出這種猥瑣與暴烈的扭曲呢?英治想。究竟「成長的痛楚」指的是什麼?如果他是個女孩子,他一定能以「見血」的筆法來寫被人強姦與義務教育的共同之處。處於正直的低俗與扭曲的高尚之間,英治來回往復,如果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屬實,那麼朋友、父母、老師都顯得狹窄了。唯有在美夢裡死去,那才不算客死異鄉。
 
當其他戰士綁上「七生報國」的頭巾,死死地盯著海的另一邊時,英治和一些人已經邁上了苟延殘喘的道路。他們都是一座座孤島,互不交流,有些正在沈沒,而尚未沈沒的,則只希望砲火能快點降臨。
 
*
 
人是繩子、木條、骨頭、還是鐵絲呢?無論如何,那肯定不是英治。他被兩股力量懸著固定,又有兩股力量在左右拉扯,一個是極度繁忙而束手無策帶來的焦慮,一個是極度與正常社會相反的悠閒帶來的孤獨及與之伴生的胡思亂想,像是鐘擺,抑或狂躁的拍子機,只有剛剛划過垂直線的剎那日子是正常的,他這麼認為。然而大部分人類都不是浪人,而是駐紮在兩邊任何一邊的村民,只不過時不時盪到對面去,不能稱之為奔波,那只是舒適的旅遊體驗。而在兩邊迴盪的他,就是一件有呼吸的死物,被用力推向一邊後,又被使勁拉回一邊。人們小時候都折過牙籤,像折牙籤一樣,用任何三根手指、往任何一個方向折一下,並不能徹底把一根牙籤折成兩段,因為當中還有一條細長的纖維連著兩段殘木,但此時若往反方向再折一下,牙籤便會應聲斷裂成兩半,回天乏術。如果那牙籤換成人類的話,會怎樣?把人的精神像折牙籤、拗鐵絲一樣折,會怎樣?如何折不斷意味著能屈能伸,那麼折得斷是代表有風骨呢,還是愚昧的固執呢?
 
有時,英治想起王國維、想起海子、想起老舍。有時,死是一種仁慈。花朵尚未枯萎,我們便要「花開需折直須折」,但到了花瓣萎靡之時,我們卻要懇求它不要凋零。真的是「要」嗎?那只是「想」要。英治失眠了一段時間,而那段時間還是「自由」的假期。姐姐的個人主義發揮到巔峰,那便叫仁慈,但只是偶爾動用個人主義來自辯,卻是一件極為噁心的事。忙碌與反芻,嗯,英治一定是頭牛,要不然就是頭羊,但是牠們沒有翅膀。
 
英治坐在宿舍天台的矮牆上,思考著自己究竟是誰。凡活人都是有信仰和使命的!英治還沒見過誰沒有。啊,那應該是芥川先生和津島先生。太宰這個名字,過於脫俗,不適合一個未死的人。英治是誰呢?
 
「我不是一個學生、我不是一個兒子、我不是一個男人、我不會是一個老師、我不會是一個父親、更不可能是一個合格的作家。」
 
《斜陽》的餘暉是如此溫暖,溫熱的風拂過《野草》。
 
「當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這話不是英治說的。
 
高曉松是不是說過什麼「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之類的話?嗯……英治沈思,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遠方的苟且。這樣比較合乎現實。基本上是,可惡、可悲、而最為可笑。歲月神偷,鬼斧神工,在成年人臉上刻上的痕跡,那就是最高的藝術啊!可悲可惡而可笑,這絕對是藝術。
 
英治久違地展開翅膀,突然發覺很多地方都被壓得畸形,而自己全然不覺,彷彿知覺已經痲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感覺到活著的痛楚及喜悅。英治痛得哭出來,又同時在笑。羽毛依舊潔白,但染上了一種落魄貴族的氣息,蒼白,以至於白得醜陋。一個二流的贗品,就是這雙翅膀在常人眼中的模樣。天台上的自由,有「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感覺。只有這一次,能真正抓住決定自己的生死去向,只有立於萬頃之樓時,自己的命才掌握在自己手裡。
 
夏目漱石的《草枕》曾解釋了藝術於人的意義,他說:「要敢於冒犯人世的痛苦,內心就必須隱含著戰勝痛苦的歡愉。所謂畫,所謂詩,所謂戲劇,都是蘊蓄於此種悲酸之中的快感的別名,了解其中意趣,方能使吾人之作變得壯烈,變得嫻雅;方能戰勝一切困苦,方能將肉體的苦痛置之度外,無視物質上的不便,驅馳勇猛。」——這段話稱得上小小的當代「《典論》」。
 
微風吹拂,夕陽西斜。夜幕降臨在即。英治的心中孳生一種傷感,為了驅散這種傷感,他很想去飛一會兒。就用這雙畸形而醜陋的翅膀。白色恤衫,黑色長褲,英治用赤裸的雙腳感受陽光的溫度。這已經不知道是幾多年前的事了。像歌德那樣嗎?讓維特代替自己?不,不,那將會是三流的贗品,閻王怎肯收貨!
 
英治覺得是時候摒棄唯心主義了。柏克萊的理論不但沒有給他勇氣,反而助長了美好事物毀滅的恐懼。英治告訴自己,閉上眼睛,世界依然存在、文學依然存在、善良的人依然存在,父母和朋友不會離自己而去,他們還在這個熟悉的地方,而自己只是暫時回歸藍天。自由,啊,自由,叛逆爭取的是什麼?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更大的籠子,這也足以被稱為叛逆?來自現實的威脅仍然存在啊,赫曼 · 赫塞先生。
 
陽光給雲朵鑲上金邊,在那遙遠的雲上,英治彷彿聽到了阿內 · 布倫的《All my tears》:
 
「When I go don't cry for me
In my fathers arms I'll be
The wounds this world left on my soul
Will all be healed and I'll be whole
Sun and moon will be replaced with the light of Jesus face
And I will not be ashamed for my savior knows my name
 
It don't matter where you bury me
I'll be home and I'll be free
It don't matter anywhere I lay
All my tears be washed away」
 
那歌聲是何等美妙啊!這就是天籟之音嗎?
 
已經近了……已經近了…..已經近了……英治想。他以虔誠的眼神注視浮雲和藍天,縱身一躍。
 
*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