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口上全是規矩,卻是溫柔地對笨拙的自己照顧有加。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背負著超量的期望和責任,還是對自己說放心把一切交給他。

夢中有一個人,明明是自己常常耍笨,他默默地為自己善後,那天災難襲來時還說—

「芷瑜,你一定做到。」[▋▋]一下抱芷瑜入懷,「[▋]相信你,你無信心既話…[▋]俾信心你。」





▋▋?

▋▋是誰?

那群人是誰?

***

不信邪的我與凌晨月去了那兒,一推門而進,咖啡的香味傾瀉而出,大門角落的掛鈴「叮叮」兩聲告示我們的到訪。





放眼過去這果然是一家典型樓上咖啡店,這種店在香港流行過一陣子開了一大堆,結果在市場飽和後泡沫爆破又倒閉了一大堆,所以現在留下來的都有自己特色或長處吧吧。

這家咖啡店名為「Arcana」,粵音釋「雅奇那」,或「阿爾克那」,指的是「秘儀」,是塔羅牌的其中一部分。

難怪…這就是她和魔法社會的關聯。

「歡迎光臨,兩位有冇預約?」少女說。

「無。」





「嗯…今晚仲有位,咁兩位呢邊呀!」

我與凌晨月被少女領到窗邊,在這兒可以俯視西洋菜南街的行人和廣告牌。

「睇下想食D咩同埋,兩位想問咩?係關於愛情?定係事業?今日既占卜師係塔羅牌師同水晶球師,十點後先至有占星師,」女生遞上餐牌,「每消費夠119蚊可以多問一次,單獨問問既話每位師傅有自己既價錢表。」

雅奇那是一家占卜主題的咖啡店,店上的裝修可見一班。

「我睇睇先,唔該你,芷…」

即使凌晨月最後已經壓低了聲量,她還是回過頭來:「你地…知我個名既?」

「名牌上面有寫。」我指著她身上的名牌。

「咦,係喎,哈哈~咁你地有咩需要再叫我啦。」





「……」我與凌晨月臉如死灰,任由她轉身離開回去工作。

如何不是坐著我們大概連站也站不住了吧。

「交換吧—現實與夢」

果然和文師兄說得一模一樣:咒術師在芷瑜的同意下對她施展了強力的「換夢咒」,也就是平時魔法師把麻瓜目擊魔法事件而合理化無效下,用作交換現實與夢境的魔法。他們使麻瓜們目擊到的魔法畫面變成了在夢中看到了魔法,只是作了個魔法師的夢,然後隨之視作等閒後忘記掉。

現在對於芷瑜來說,我們全是夢中的人和事。

獵戶座也好,北斗會館也好,我們第七期也好。

……博士也好。





全部都是夢中的事象,既然是夢,當然不會因為夢境而悲痛。

「……咁樣…好咩。」我的在手不知不覺間握成了拳。

明明她完全沒有一絲愁容,我卻覺得心如刀割。

她沒有半點淚痕,我卻覺得莫明的悲慟。

「呀呀呀唔好意思呀個餐牌上年架~!」芷瑜跑回來,「呢個先岩,嘻!…兩位你地…有冇事?面色咁差既?」

她徹頭徹尾地把我們忘掉了,視為夢境後拋諸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傷心,還高興地笑著。

高興地…笑著…笑著。

啊啊…





「哦,我地無事,佢只係選擇困難啫,係咪呀,阿仁。」凌晨月強顏歡笑地說。

「阿仁…」芷瑜聽到我名字時呆了一呆。

「係,我唔擅長揀野食,你地有冇咩推薦?」

她回過神來:「有呀~我地最受歡迎係呢個餐,配呢邊既野飲,仲有呢邊既小食…」

芷瑜流暢地為我們介紹著餐牌,但我和凌晨月都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看著她一臉勤勉和精神地工作著,心中的絞痛便愈是強烈。

為甚麼。

明明這是最好的辦法,明明她是這樣快樂。





只是把博士忘記罷了。

「就按你意思決定啦咁。」我無力地說。

「係~多謝晒~咁樣睇返先…嗯!兩位夾埋可以占卜兩條問題,如果有更加多野問可以獨立幫襯占卜師架~咁請兩位等一陣呀,咖啡會黎先既!」

真有精神呢。

「……」芷瑜離去後我無力地伏在桌上。

「阿仁,你見點?」

「我?啊,我好好。」我用雙臂埋掉自己的臉,藉機以衣袖印去自己的淚花,文師兄說我們不要再去找芷瑜不但只是為了她好,也是為了自己好就是這種意思嗎?

既想她記得我們的事,又不想她因為博士的死而悲傷,也許是太天真了。

沒有兩存其美的結局,這不是童話。

這是殘酷的現實,也是芷瑜的夢。

「我個心好難受,阿仁。」凌晨月說,「雖然佢咁樣好似好開心,但係…一切都係假既。」

真實的悲痛與虛假的快樂,這就是芷瑜的紅藍藥丸。

她作出了選擇。

「我地根本無資格幫佢揀。」我伏在桌上說。

「阿仁。」

「當日係芷瑜佢自己既選擇黎,如果佢認為咁樣係好既話…都無辦法。」

「阿仁…!」凌晨月在桌下用腳踹向我。

「砰噹!」玻璃爆開,我抬頭一看,芷瑜正拿著一個托盤,一杯咖啡放在桌上,另一杯已經在地上打碎,玻璃碎了一地,冰塊和雪糕正溶成一團。

「你地…係咩人…我識你?咩選擇…我係…你地,我發夢見過你兩個…」

店內的人通通望過來,芷瑜連聲音也在抖震,其他員工連忙過來支援和向我們道歉,有人幫忙掃掉地上的咖啡,有人送上新的來到,只有芷瑜一人呆站在忙碌的眾人之中看著我們,眼中滿是恐懼。

「只係既視感效應,你無夢見過我地兩個。」凌晨月連忙解釋,所以既視感就是見到實實某場面卻覺得之前夢見過,除了神經科學的原因外,當換夢咒失靈或施展不佳就會觸發這種記憶幻覺。

「你叫阿仁…所以你係凌晨月…係,我知你個名,我夢入面見過…我真係見過你地!」

「阿仁,我地要走喇!」凌晨月掏出鈔票站起來,卻發現我沒有移動半分。

大概我們離開後,因為這段經歷同樣屬於「獵戶座天文台有關的經歷」,所以會變成今晚她的夢境,芷瑜只是在夢中見到兩個似曾相識的人,然後又忘掉吧。

正如她的創傷一樣。

「你兩個,唔好走…求下你地!求下你地!!」芷瑜卻突然哭起來,「我呢排成日會發惡夢,你地知道原因係咪?你地知道點解我會成日發惡夢既原因係咪?話我知呀求下你地!」

「惡夢總會有發完既一日,芷瑜。」凌晨月說,「時間過去,你就會忘記惡夢。」

只有換夢咒生效時間足夠,夢境就會在記憶中漸漸消失,始終一但太多人夢見過同一件事可能會變成都市傳說,例如那個數以千計人聲稱在夢中見過的男人。

「我…我……」

「唉。」我嘆一口氣,跟著凌晨月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唔想忘記咩惡夢啊!」芷瑜以哭腔叫嚷,不理會其他客人的奇異目光。

不…那時候是芷瑜自己同意的,因為博士的死對她太痛苦,太痛了,痛如銳心,痛如肝腸吋斷,她光是活著,光是呼吸也覺得自己受不了,沒法繼續活下去。

是她自己想要不再痛苦下去。

於是咒術師便提出以交換現實與夢境,她自己同意了,這就是結果—所有人也快樂的結果,即使是虛構的。

「呢次係我地最後一次見面,芷瑜。」我說,「再見。」

「唔得!」她衝過來拉住我,「我…你係…你係…我係度做緊咩…我…」

因為我們與獵戶座有關,她的記憶和認知開始出現障礙。

看吧,幾分鐘前才知道我的名字,馬上就開始忘記了。

「我識你?做咩拉住我?我地俾左錢啊。」我以只有她聽到的聲量說。

「我…唔好意思,我以為我見過你。」她放開手,呆然地看著我和凌晨月,臉上全是疑惑和困擾,「點解我好似喊過黎咁…」

芷瑜沒法消化創傷,只有這一途。

我與凌晨月幾乎是以逃跑的姿態衝出雅奇那外面,大門帶著「叮叮」兩聲關上,剛剛的騷動已經散去,芷瑜又開始回到沒有失去所愛的日常中,凌晨月背貼著牆壁掩著臉抽泣,我靜靜地抽出紙巾為她印去淚水。

「唔好喊啦,等陣俾佢聽到又麻煩…頭先,對唔住,係我太大意。」

「我錯先岩,我唔應該話要黎。」凌晨月垂下頭以沉聲道。

「……唔係你錯。」

那天我還揍了博士,只是在盡自己責任的博士。

「唔應該咁,阿仁,芷瑜唔應該去忘記博士,就算痛都好…嗚…都應該好好記住曾經有人愛過佢…」凌晨月又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記返起博士佢會好痛苦。」

「就算痛苦,都應該記住!」

「又係死神既處世?死亡係必須,所以即使痛苦都要接受有死亡,依加即使痛苦都要接受記憶?」

「我唔係咁意思…你明明知道我唔係咁意思…」凌晨月一臉受打擊的望住我搖頭說。

「…咁你想點?幫佢再次交換現實同夢境,等佢喊到眼都瞎?」我望向凌晨月。

「…」

彼此眼中之間只有困惑和遲疑,沒有人能作出決定。

沒人能有辦法。

「唉!」我與她一起嘆了一口氣,我按下升降機的按鈕,心中五味雜陳。

靈魂很大部分是由記憶構成,即使有過即使失去記憶,還是因為靈魂本質而作出相同決定的案例,但…失去了獵戶座記憶的芷瑜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只是雅奇那的一名員工,再不是獵戶座天文台的第七期一員。

胸口好痛,好沉,她既沒有在那場戰鬥中死去,卻也沒有活下來。

「叮~」

升降機到達,鐵門打開後又關上,雅奇那和剛剛的芷瑜消失在視野中。

「噹!」

一隻手插到門隙之間,升降機門彈開,門外正是芷瑜。

「嗄…嗄…岩岩趕到…」

「……芷瑜,你做咩?」我問。

「你果然知我既名啊。」沒注意到她胸前已沒了名牌,我大意了。

「我覺得你地唔對路,我地應該係識,我好似之前發夢見過你地…總之,我請我家姐幫我用時間之流占卜左一次。」走廊上一個和芷瑜輪廓有點相似的姐姐系打扮女生穿著圍裙正向我們揮手。

「…咩時間之流。」

「利用三張塔羅牌,展現過去,現在,未來既經典牌陣。」

「唔好咁迷信,芷瑜。」身為魔法師的凌晨月這樣說。

她望向我們,眼中閃爍前所未有的堅毅,然後不理我們亮出第一張卡:「過去:命運之輪 The Wheel of Fortune,順位,代表生活上既突然變化,親愛者既死亡,與家人分離等等,但我完全唔記得有呢件事,你地係知情者係咪?」

「……」我與凌晨月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怎麼會…

「現在:月亮 The Moon 逆位,代表知道發生咩事,但唔理解,而且無方法應付,亦代表紊亂,思想受到干涉,心理上痛苦,所以你地係知道我身上發生咩事,但係唔知點應付?所以先避開我?你地點做到?係催眠?定超能力?總之…」


芷瑜亮出最後一張牌:「…最後係魔術師 The Magician,順位,代表和解,成功,代表我要係親人同朋友身上獲得支持,因為咁先係最幫到我手,亦係我最需要既事。」

太邪門了吧?!

「如果單純唔關事既,被占卜既人會否認…但你地完全一臉係被我講中既表情,呃唔到我。而且我有一種能力…我分得清現實同夢境,即係所謂既——清醒夢。」芷瑜激動地說,「個個根本唔係夢,我分得出!」

竟然是清醒夢!

所謂清醒夢是指作夢者知道自己在夢中,換句話說與平日我們作夢不同,芷瑜能分辦眼前的是現實還是夢!

「芷瑜,真相會令你好痛苦。」凌晨月語重深長地說。

「我知道。」她說,「你地兩個都似係為左我好,至少係夢入面…我地係好朋友,佢地稱我地係第七期,雖然唔知係咩第七期,但我感覺你地直頭好似屋企人咁。」

不對,關鍵的部分「博士死掉」的記憶也被封印著,只要給換夢咒生效時間足夠,其他部分也一定可以…

「我地正係為左你先咁做,芷瑜,你真係想承受咁既痛苦?」

「…係。」她點點頭,「無知比起痛苦更痛苦…現實同夢疊黎疊去好難受,重要係…我個心好似空左一大塊咁,好空,好空,我知道自己忘記左一D好重要好重要既事,個心好空虛。」

她說著時緊緊按住胸口,眼泛淚光地望住…應該說哀求住我與凌晨月。

凌晨月步出升降機,我搖搖頭跟著出去:「凌晨月,你係度做咩…」

「做我認為岩既事。」

身後的升降機門關上。

既然芷瑜與魔法社會的關係是因為其姐姐是占卜師,那麼她應該知道獵戶座的事。

「芷瑜家姐,點解你明知會變成咁你都要幫佢用個個咩時間之流?」我語氣中有點怪責,「咁樣佢會重新陷入痛苦中。」

「同你地黎搵佢一樣。」芷瑜姐姐說,「你地都唔甘心,係咪?」

既成熟,又幼稚,就和我們一樣。

「塔羅牌都咁講?」

「我無問過,呢種事相信自己既感覺就可以。」芷瑜姐姐道,「入黎飲杯咖啡?」

這樣下去事情會變成怎樣,我不敢想像。

***

晚上11時,雅奇那咖啡店正式打烊,員工開始收拾清潔,大家在12時也下班回家了,店中剩下我們四人。

不論是掛在牆上的星圖,還是天花上的復古風水晶燈,角落的水晶球也告訴我們這兒不是普通的咖啡店。

「你係自由魔法師?」我問。

「嗯,只有係北斗會館注冊俾佢地知道我既存在,但並唔屬於北斗會館,不過啦,用塔羅牌做生意都係要搵佢地領牌。」

使用魔法謀利是要向北斗會館的牌照課申請,既然要申請,那麼芷瑜姐姐的塔羅牌術就是貨真假實的魔法了。

「係呢我地都未問你叫咩名…」凌晨月說。

「佢叫我芷薇,不過都係草花頭個芷。」芷薇說。

「害到你地聽日做唔到生意真係唔好意思。」

「唔緊要啫,生意做唔晒,但細妹得呢一個。」她望向芷瑜說。

關係真好呢。

「叮叮~」

木門開啟,第七期的眾人魚貫地來到,文師兄,阿七,Carla,竟然連呀蘇也來了。

「有Feel 喎呢度~」阿七東張西望,四周打量。

倒是文師兄,眉頭緊皺的他問:「阿仁,我個日係醫院咪講左唔好再黎打擾芷瑜佢地…」

我搖搖頭:「芷瑜有清醒夢能力。」

不愧是文師兄,馬上就明白了對於換夢咒的效果來說擁有清醒夢能力等於能分辦那邊才是現實那邊才是夢境。

「唔早講…不過我識得有潛夢師,由佢進入芷瑜夢境,對夢境中既本我進行干涉…」

「又或者解開換夢咒。」凌晨月說,「等佢記返起重要既事。」

「個時係佢自己…」

「個時佢只係同意呢個建議,並唔係提出,而且我地每個人都有自己情況要處理,芷瑜要自己去面對佢先咁。」凌晨月少有的打斷文師兄,眼中盡是堅持,「依加唔同。」

她牽起芷瑜的手:「依加我地都係度。」

Carla望向芷瑜問:「你記得我地係咩人?」

「…唔記得,我只感覺到你地係我好重要既人,如果唔係我唔會成日夢見你地,不過個個所謂既夢,太過真實,而且好死板,同之前正常既夢唔一樣。」芷瑜說。

「芷瑜,記返起所有野你會好傷心架喎,你…肯定?」呀蘇小心翼翼地問。

「肯定,而且阿月佢話有你地係度我唔使驚,你塊臉…無事?」

「無事啦,放心,反正只係洗傷口,我自己黎都可以。」

我看到旁邊的芷薇在角落洗著塔羅牌,口中低聲重覆地讀者:「雖然已經決定要咁做但都巡例問兀,我個妹應唔應該回復記憶,我個妹應唔應該回復記憶…」

然後抽出了四張牌,那分別是逆位的寶劍之三,代表放出情感,接受現實;順位的權杖之一,代表大膽行動;順位太陽,代表實現目標;以及死神。

「OH  SHIT。」我低呼。

但是芷微卻是滿意地笑了一笑,收起所有塔羅牌:「阿仁,死神係塔羅牌中代表同你所認知既唔同,死神代表住既係純潔,勇敢,犧牲,實現。係好卡黎,至少係呢條問題之中係。如果問一個人既特質,呢張卡代表一個人曾經被唔同既朋友包圍。」

「我都鐘意死神。」我微微一笑。

「嗄?」

「你地坐低等多陣先,仲有個人未到。」凌晨月說,即使她一向愛哭,但是在這些時候便顯得相多可算。

「邊個?」

「黎到你地就知,你地都識。」

是她吧,說到這步驟的話只有她吧。

芷薇把塔羅牌收好後親自為我們各人泡咖啡,別看她那個成熟樣子,犯起蠢來的樣子和芷瑜可以說是如出一徹,還好芷瑜在那兒幫忙,互相照應下卻是發揮相當好。分針跨過了「6」,大門被打開。

「叮叮~」

「唔好意思,我地閂左門…」芷瑜說。

「…果然唔記得啊。」身穿醫生袍走進來的千雪道,「我都係晨月約過黎。」

「我就奇怪,點解唔係我用物皇起源將換夢咒解除。」文師兄說,「原來有專業人士幫手。」

「始終晨月話唔想一口氣將換夢咒完全抹消,佢想慢慢咁樣黎,今次唔麻煩你啦文師兄。」

「唔好意思啊千雪,咁夜要你過黎…」晨月低頭說。

「唔緊要~有人要幫手,伸出援手回應就係解咒師既責任,而且佢仲係晨月你既朋友。」千雪道,「芷瑜,你準備好?」

「…嗯。」

第七期坐在一起,芷薇把咖啡杯收好後關掉燈光,只剩我們坐著的這一桌上有水晶燈在照耀,天花上有小水晶黏成的星空在反射光線,就這樣看一時間與真正的星空竟然能以假亂真。

「我開始啦,聽佢地講你將會記返起好痛苦,好傷心既事,不如你地手拖手圍一圈?」千雪道。

「放心,芷瑜。」凌晨月牽起她的手。

Carla也牽起她另一邊的手:「我地都係度,全部人。」

我們圍在一起牽起手形成一圈,千雪閉上眼集中精神,畢竟這並非一口氣把所有魔法全部抹消,而是逐步逐步的把換夢咒解開的精密施法。
———————————

手心中除了凌晨月的體溫傳來外,我們連情感也共鳴著,大概是魔力因為強大意志而凝聚磁通量甚麼的亂七八亂吧。

「我開始啦…起舞喇。」千雪結出手印,輕輕碰著芷瑜的眉心。

千雪身上有溫暖的風緩緩捲起,醫生袍輕輕擺動,芷瑜馬上眉頭皺起來:「我地係…第七期,魔力觀測機構—獵戶座天文台既第七期。」

現實鎖定,美好而偽造的夢境與痛苦卻真實的世界重新劃出界線,無奈地所有的痛苦都是真實的。

「啊啊…」

來了,那是透過感受而得知的痛。

即使咖啡店內座位舒適,溫度宜人,心頭卻好像空了一大塊似的。

***

曾經有一個這樣的人。

曾經有一個始終溫柔對待少女的人。

當所有人視她為負累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領袖必須要照顧著她。

不對…即使是不是領袖,他也站在落後的少女身邊。

「我係度。」

「唔需要急,唔使慌。」

有人領先,有人落後,但一個也不能少。

所謂領袖不一定是走左最前衝鋒陷陣,也有站在最後照顧落後者的類型。

***

「啊…佢係邊個…」閉上眼的芷瑜低下頭,眼縫間有淚水滲出,腦海之中泛起了某人的熟悉背影。

名字是…甚麼?

為甚麼想不起?

為甚麼連名字也想不起,心中卻是悲慟不而?

「嗚嗚…」芷瑜哭起來,但是Carla和凌晨月的手傳來力道把她緊緊牽住,這熟悉的觸感就如那時,那時的那個人一樣。

***

「你其實唔使等我…」

「但我想。」

「明明係我自己差,自己落後左…」

「無所謂。」他道,「我早已超前,為左你落後返少少又有咩所謂。」

記憶由概念變成了聲音,接著聲音中出現畫面,由畫面變成了黑白,最後是彩色,當日的感受和觸感同時在心頭泛起。

我們是獵戶座天文台的第七期臨時觀測員。

每一名觀測員都有一個拍檔,阿七的拍檔是文師兄,阿仁的拍檔是凌晨月…所以觀測員之間本來就沒有甚麼合作關係。

沒有花心機去關心的必要。

為甚麼…

為甚麼明明他是最優秀的那個,明明自己是最失敗的那個,為甚麼…

***

「我記唔起…」芷瑜哭著說,「我記唔起佢個名…我地係獵戶座天文台既第七期,你係阿仁,你係阿月,你係文師兄,Carla,呀蘇,阿七,依加唔係度既詩詩同珮珮,但係佢…佢係我好重要既人…」

「唔緊要架芷瑜。」Carla在她旁邊說,「好快你就會記起。」

我一個大男人都被傳來的抽泣聲害得鼻子在酸,眼框不爭氣地滲出淚花,她臉上的哭相除了悲傷外,更加多了一份迷茫——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這樣傷心,這才是巨大的失落和空洞感來源。

那空洞與失落,寫左她臉上,卻印在我們心頭。

千雪向晨月點點頭,接著手印一翻,馬上暖風的方向一轉。

「啊…佢係…」

***

沙田馬場,來襲的的強敵是詩佩姊妹。

自己一事無成。

自己甚麼也幹不成。

自己像個垃圾一樣躲在掩護後面,甚麼也幹不了。

但阿仁卻鼓起了勇氣,在跑道上直面來襲的詩珮,明明同樣也是麻瓜,他卻有這份英勇和急智,以勇氣冒認自己是傳說中的齊天大聖,使計把強敵逼進了敗局。不只是他,馮爵士正拚命地操作幻象,其他人也正在各展神通,抵擋著詩珮的襲擊。

自己甚麼也沒有做到。

「喂,你做咩無晒心機咁?」
「覺得自己咩都無做到,幫唔到手?係麻瓜啊,你想自己幫到咩手?」
「…我唔係話你係麻瓜所以無用,唔好誤會。」
「所有人都有自己做到同應做既事,你唔使咁樣無晒心機。」
「你無白白犧牲好值得你自豪。」

他說。

「係啊,其實做人好簡單…只係單單活著,已經值得自豪。」

她笑了,這段日子以來她一直都悶悶不樂,雖然那天沒有任何傷亡,但她也沒有因為擊倒了背叛的詩珮而感到一絲高興。

她笑了,明明自己在自己眼中是一事無成,卻成為了精英的他眼中—值得自豪的存在。

「點解…你要對我咁好?」

「我鐘意你。」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

「我?」

一事無成的自己?

「係。」

「我有咩值得…」

論智勇,不及阿仁;論法力不及凌晨月;
論美貌不及詩珮;
論與人相處,不及文師兄和阿七

更別提是職業魔法師的呀蘇和Carla了。

少女只看到自己不及他人之處。

他卻看到少女的價值。

「能力與價值並唔係相等。」
「佢地點評你都好,你係我眼中就係唯一。」
「正如個個恩奇都係報告入面講過。」
「人既身份,能力,種族,甚至構成,都唔等於人既價值。」

被他吻著,少女有點心虛。

並非怕被人發現,而是因為質問自己是否值得。

身為最差劣的自己,值得被最優秀的他愛著嗎?

***

泛起的記憶正在漸漸復甦。

自卑的少女承受著自問不值得擁有的愛。

「我…我明明係…明明係最後一名。」芷瑜被凌晨女與Carla牽著,早已經是淚流滿臉,「點解佢,點解佢會鐘意咁既我…」

芷薇輕輕為她印去淚水,同樣淚目滿盈的她沒有安慰甚麼,只是告訴自己妹妹:大家在,我也在,所有人也會與她一同面對復甦的記憶。

「你地見點樣?」千雪問,「只要再施術,就會將換夢咒完全抹消。」

「我…我…」

人人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去的回憶化成傷感溢到空氣中,靈魂中名為同理心的祝福,同樣是名為同理心的詛咒,我們的神經能感受到芷瑜每一分傷心,每一份悲慟。

「請你繼續,白醫生。」芷瑜堅強地說,「我一定要記起佢係邊個,即使…即使…點都好!」

「…好。」

千雪簡單地點點頭,接著身上的春風瀉出,魔咒解開,所有魔法被抹去。

「呀啊…呀啊…個度叫阿堤蜜絲…」

***

紅館中燈光熄滅的瞬間,男人瞬間就護住了她,魔盾張開,屏障生效。

「唔好亂郁!到底係咩事…」

四周的人都陷入了慌亂之中,只有男人冷靜地保護著自己。

「阿仁佢去邊?!芷瑜,你留係度!……阿仁!!你去邊呀!!」

又是這樣。

阿仁和他都正在採取著身為觀測員應付的責任。

自己卻不知所措,進退失據。

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和阿仁在商量對策,如何應付襲擊。

又是這樣的無力。

「但你唔可以單獨做到…芷瑜,你留係度,我同阿仁落去!」他這樣吩咐自己。

***

「我做唔到…我做唔到…」芷瑜在喃喃自語,大概是回想起在紅館的片段吧。

記憶正在腦中按時序重演。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一向…弱小,無能的她,抱歉我只是實話實說,真的可以承受這樣的痛嗎?

記憶回復後,她就會記起所有事,但是現在的經歷也不會消失。

當時當刻,現在的復甦瞬間,復甦後腦中的回憶,痛苦會變成三倍來襲。

「我地陪住你,芷瑜。」

「盡情喊,盡情傷心啦。」

「我地會陪到你企返起身為止。」

「你一定可以企得返起身。」

***

被抱入懷中,被擁入懷中。

「我相信你。」

「你無信心既話,我俾信心你。」

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但是他卻堅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自己是知道自己何等無能的,阿仁看著自己時眼中盡是擔心和憂慮,溫主任看著自己時眼中都是不安和擔憂。

只有他。

只有他這樣相信著自己。

是的,少女知道自己的無能。

但也知道…自己被他信任著。

身為阿堤蜜絲臨時觀測站的負責人,並非故意給自己表現機會——而是真正相信著芷瑜的能力。

「…我會努力!!你地都係!唔好死啊!!」

她第一次在那個人面前鼓起勇氣。

感覺只有在他面前,自己才能鼓起勇氣。

因為即使在他面前,失敗了也會被溫柔相待。

至少,要拚命努力一下,即使失敗,即使一如以往地失敗,也要回應這一份信任,自己有責任向世界,向命運證明他的信任沒有錯誤地押上!即使失敗,也是自己也努力過後的失敗!

他給了自己勇氣。
他給了自己信心。

「最優先要回復通訊!!」阿堤密絲臨時觀測站中,芷瑜不知那來的勇氣,命令著那些比自己早入職的前輩,「只要通訊一回復,馬上聯絡星環階解咒師白千雪同沈醫生黎支援!!之後先同其他部門通訊!」

正在慌亂中的眾人,看到了指揮者的出現。

「係!」

正在慌亂中的眾人,看到了指揮者的出現—而人的身姿,不亞於名為__的那個男人。

既然阿仁辦到,既然他說自己辦到,那個他說自己辦到——那麼,就必須要辦得到!!

「依加北斗會館下令,全員迎擊白怪!」芷瑜轉述,「伐魔隊會接管佛心舍利,死神隊會壓制白怪,獵戶座天文台開始分析白怪既情報!」

文師兄叫自己逃跑時,她在空中的維修通道看到地面負傷的他。

「快D走!唔頂得幾耐!!」

馬上拔腿就跑的自己,幫上忙了嗎?

疲累的他與空中的芷瑜四目交投,卻報以微笑。

騷動平息後,二人重逢時只是深深的一吻。

「係你叫佢兩個黎?」他看著正在搶救眾人的兩個解咒師問。

「係呀…我驚…有咩事既話,萬一…」

「做得好。」他輕撫芷瑜的頭髮說,「如果係之前既你,一定唔敢咁做。」

「因為…你話我做到,如果我做唔到既,你咪即係睇錯人…所以我就住硬住頭皮都要…」

「好啦,知你今日辛苦。」他輕摟芷瑜到自己的臂膊上,「之後只要安置好佛心舍利就無問題。」

「…你頭先受傷真係嚇死我!我,我…」

「我咪係度。」他說,「我就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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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名字是…為甚麼這樣重要的名字自己卻…

「芷瑜,你記得返晒?」

「我記唔起,我…我記唔起…」芷瑜崩潰,「之後,我地睇到阿仁個邊有人搶佛心舍利,佢話阿仁係麻瓜,應付唔到要幫手,於是就過去…叫我係度等,呢度有沈醫生同白醫生係度一定安全…」

「芷瑜,對唔住…」我低聲道。

「然後,然後佢就走左去,同文師兄你地支援阿仁…送走舍利,然後我就…我就收到消息,天文台個邊出左事,佢…佢…啊啊!!嗚啊啊!!」

崩潰痛哭,呼天搶地,她想起了最後見他的身影。

手執魔杖,與文師兄他們一起跑向正抱著佛心舍利,被後面的爪牙追殺著的阿仁。

「喂!你地既對手係我地兩個!!」魔杖噴發風暴,即使負傷的他其英姿在風中沒有半點模糊,半點猶豫,「咪使旨意傷我兩個朋友!!」

***

「佢係為左救我而犧牲。」呀蘇沉聲道,「對唔住。」

「佢係因為我要護送舍利而犧牲…對…唔住,芷瑜,對唔住。」我低頭說。

名字是甚麼?

為甚麼會想不起?

「…佢身上所有魔法已經解開,佢依加記唔起既事唔係因為換夢咒。」千雪垂下手說,「而係芷瑜佢自己既創作後遺症為左保護佢而封印起記憶。」

「點會咁…」芷薇掩著嘴抽一口涼氣,卻沒法遮蔽臉上的驚訝。

「我可以施法解開,但係…所有回憶都會同步引爆,你真係想咁做?芷瑜。」千雪也是一臉不忍,「大腦主動失憶,就係你承受唔到既證據。」

「我承受到。」明明已是哭著,崩潰著的芷瑜還是勇敢地說,「幫我解開佢,白醫生,求下你。」

我們各自鬆開了手。

「咦?」

然後,Carla,凌晨月抱住了芷瑜,文師兄,我,阿七和呀蘇環臂抱住了中間的三人。

「大家…你地…」

絕不可讓她一人承受。

這是身為麻瓜,戰敗者的我們唯一能做到的。

這是我們在失敗後,唯一能做到的。

為了博士,更是為了她。

「好,咁我施法啦。」

千雪雙手結出手印,法陣條紋閃爍,然後她舉起劍指點向芷瑜眉心。

***

「芷瑜,我地已經食左第三個男神餐啊?!」「芷瑜我抽到啦哈哈哈哈!」「芷瑜,唔使驚!」「芷瑜你…記下野啦好嘛?!好啦,我知你已經好俾心機,抖陣先啦咁。」「芷瑜,你一定做到。」「芷瑜…」

「芷瑜…我愛你。」

一瞬間,記憶閃現到芷瑜腦中,一幕又一幕交替躍過,男人帶著斯文的金絲眼鏡,皮膚算是白晢,瓜子臉散發著書卷氣息,炯炯有神的雙眼望向她時卻帶著溫柔。傅仕

男人的名字是傅仕,但是大家稱呼他為……

「博…士…博士,博士!!!啊啊!!博士!!」

重新記起其真名而劇烈抖震的芷瑜被我們團團抱著,Carla和凌晨月都抱她入懷:「我地係度,我地係度!」

「博士啊!!點解…我以後點算呀,嗚嗚…嗚嗚嗚…」

全身無力的芷瑜幾乎要倒下,雙唇發青,全身發冷的她與下午精神地工作的她大相徑庭,但是我們全部人都支撐著她,不讓她有一絲不支倒地的機會。她像個嬰兒一樣痛哭著,每一下哭聲,嘶叫聲也在撼動著我們的心頭,即使我與博士相處得不算太融洽,但是…

原來他為我斷後時說是「不準傷我朋友」。

可惡…

那晚,我們人人都泣不成聲,不知道是被芷瑜傳染還是自己想起失去了伙伴的悲痛。

「芷瑜,係你被封印記憶既時候,我地取消左你既獵戶陀錶,因為我地預你唔會再成為第七期既一員。」文師兄待她平靜了些許後說。

然後,他拿出了那東西。

「博士犧牲之後,佢既獵戶陀錶就一直保管住,所以我諗依加係交俾你既時候,我地隨時歡迎你歸隊。」

那是一隻邊緣有點焦黑,刮花的獵戶座陀錶。

但正因為這些燒焦傷痕,上面的獵戶星座更加閃爍,夜空獵人的三星腰帶安靜而耀眼地閃爍著。

「多謝你…多謝你!!」芷瑜如獲至寶一樣抱住那隻本來屬於博士的獵戶陀錶,淚水滴到錶面上,雖然沒法刷去燒焦的傷痕,卻使棋佈的星羅因折射而更加奪目。

「你同博士,永遠都係我地第七期既一員。」文師兄說。

第七期臨時觀測員,永遠是十人。

「係!我…我一定要替代佢,繼續好好咁,盡一個觀測員既責任!嗚嗚…博士…博士…」

也許我們弱小。
也許我們沒法戰勝神明。
也許我們在人生之中做錯了決定。

但是這段經歷都是確確實實的刻寫在自己的靈魂之上。

即使有過悲痛,即使有過內疚,即使我們沒法改變已發生了的事,但這些淚水和笑容也是摰愛存活過於世界上的證據。

那晚,天上有獵戶座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