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微創傷記事簿: 沒法下筆的自畫像
「你要不要下一幅畫畫自畫像?」畫室的老師臉帶笑容地問我,我沒有回應,她又繼續說:「很多畫家都會畫自畫像呢!你也應該畫一幅啊!」我搖搖頭:「不要。」她有些不解:「為什麼不呢?你都學畫畫學了這麼久,也是時候畫一幅自畫像了啊!你都好像沒畫過呢!」雖然她十分熱衷於我畫自畫像這事,但我也十分堅持:「嗯。。。。。。不太想呢。」她一邊收拾着其他同學的畫作,隨手拿起一張畫:「你看看,這個妹妹也畫自畫像呢!她才多大啊,八歲而已!都會畫,你比大她那麼多,為什麼不畫呢?」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叫我畫自畫像的了,自從初中三年級學素描開始,已經有大半年了,由基本的球體,立方體素描,到靜物素描,到臨模。素描班的樣樣東西都有規有規,循序漸進,一開始一定是最無聊的黑白素描,到最後,就可以自由探索其他媒介,好像塑膠彩、水彩、乾粉彩,木顔色。她問我的時候,我剛剛用塑膠彩畫完一幅風景畫。
「怎樣?畫不畫自畫像?」她又問我,這次我很堅定地說:「不要。」她總是摸不着頭腦為何我不喜歡畫自畫像,她對我固執的態度一無所知,最後她無奈地說:「好吧,你不想我也不迫你了,那下一幅想畫什麼?」我站起來,走到放滿書的書架前,指尖撥着一本又一本的參考圖書,這個書架,感覺好像又矮了一點。我抽出一本,輕輕地翻開,這裡的書都有一點歷史了,不是中間散開,就是隨便一個硬書封面夾着幾張圖片。我一頁一頁地看,最後鎖定了一幅風景畫,我把它展示給老師看:「這個吧。」老師笑呵呵地說:「風景畫啊?你不是剛剛才畫完一幅嗎?選別的吧!」我有點不滿:「欸??不要啦,這幅也挺好啊。」她接過書,托了托眼鏡:「這個好嗎?一般般啊,你的能力畫這個有點浪費啊,選個難度高一點的。」
她把書遞回來,但我覺得這個難度剛好:「哎呀。。。。。。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選了,你幫我決定嘛。」她樂了:「我決定?好啊!那畫自畫像!」聽到又是自畫像,我馬上說:「不要不要!我選另一幅難度高一點就是了。」我又翻着另一本畫冊,選了一幅我覺得根本沒法完成的畫,但她又說難度要高一點,於是只好這樣了。
升上高中之後,有一次的視藝功課,竟然是自畫像,這次真的跑不掉了。回到畫室,我告訴我的老師:「下星期的視藝功課,要交自畫像。」她真的很興奮:「這樣就好啦!終於可以畫自畫像了!」但我卻怎樣也興奮不起來,因為我覺得,自畫像的前提是像真,如果畫得不像,就好像自己親手毀掉自己一樣,我遲遲不肯畫,就是怕會畫到四不像一樣。我提起鉛筆,對着鏡子,慢慢地在白紙上勾劃出自己的臉型,但很快又用像皮擦擦掉,又畫了兩筆,然後又擦掉,看了看鏡子,又看看畫紙,舉起筆,又放下。看着自己的樣子反射在這水銀鏡面上,我好像很久都沒認真地看過自己,我愈看,就愈不知道鏡中人是誰,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陌生。
我終歸還是下不了筆,於是我把老師喊來:「我不懂得畫人,你可以教教我嗎?」老師有點差異:「怎麼會不懂呢?樣我看看你畫得怎樣了?」她湊了過來,把身子壓向我,我感覺到透不過氣來的窒息,屏着呼吸,她驚訝地說 :「你坐在這裡三十分鐘什麼也沒畫啊?!」我點點頭:「我不懂怎樣畫。。。。。。」她看着我,有點不明所以:「你不懂?不可能吧,你不是學畫畫學了很久嗎?你這樣我以為你才剛學畫畫呢!」我低下頭:「我真的不懂。。。。。。」她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個圓形,簡單兩筆,臉部輪廓就浮現在紙上,她邊畫邊說:「看好了,這樣畫。」我看着她如行雲流水般的筆觸,覺得自己永遠也達不到她這樣厲害。她畫完了:「你看清楚了嗎?現在我把它擦乾淨,你再重新畫一遍。」我點點頭,她便把人物擦去,掃了掃桌面上的擦膠碎,把鉛筆遞給我:「到你來試試。」
我接過鉛筆,卻按不住手微微發抖,我用眼睛努力地跟着老師沒擦乾淨的筆跡畫了個形態出來,說出穿了,就是抄她的。過了一會,她又湊過來看:「畫得很好啊!就說你行的嘛!繼續啊不用管我!」我心虛到極點,但又不好意思說我只是跟着她的線畫出來的,因為我不想我這個被稱為「很有天份」的西洋鏡被拆穿。「加五官啊,你知道要怎樣畫嗎?」老師說。我點點頭,為人臉畫上一道十字線,我只是猜的,因為以前好像看人家是這樣畫。「很好啊!懂得用十字線作定位,跟着畫就行了!」她又說。我實在不想再裝下去:「我其實不懂畫人。。。。。。眼睛要怎樣畫啊?」她有點驚訝:「雖然你學正式的素描只有大半年,但你一直都有學畫畫啊,怎會不懂呢?」
最後那幅自畫像的草稿,有一半都是老師幫我完成的,我只是帶着它回學校,然後上色。我人生的第一幅自畫像,就在不情不願之下交出去了,「不懂畫人」其實只是我的藉口,一個人會畫自畫像,是想記錄什麼,就跟自拍一樣,但我,沒有什麼想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