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曲記: 第三季第七章:幻象
任永作狀取回鞋子,聽到方婷大叫後,轉過身來,赤足走上兩步,回到方婷面前。外間有氣渢渢,肅肅擦葉聲不絕於耳。
任永再次低頭彎腰,一雙瞳孔直視方婷。方婷眼珠狂轉,臉頰化紅,心胸狂跳,說道:「我……我……」
任永不言不語,靜靜地看着方婷,幻想着喬思頴在樓頂小鳥依人的模樣,不禁有點妒嫉。方婷兩手胡亂擺放,腔內吞了幾口水,吱吱唔唔起來。
任永怪笑數口,與雷聲互相奏樂,再慢慢步近方婷,方婷身子微動,讓出一個位置。任永坐在床上,任永身處方婷左側,兩人肩頭微碰對方。方婷含羞答答,一個聲音也說不出來。
雷又響了一下,任永右手跨過方婷後頸,放在方婷右肩之上,心中尋思:「那奸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哄得方頴。」方婷怦然心動,沒有抗衡之餘,內心反而感到溫暖。
任永笑道:「小妹妹不說話,行動也可。」右手施力輕按方婷右肩,方婷被推入任永懷內,伏在他的懷中,夢寐以求的事霎時成真。天際間劃下數道閃電。
方婷鼓起勇氣,柔聲道:「我……我……喜歡……很喜歡……」任永右手緩緩伸至方婷腰間,把她輕抱,獰笑道:「小妹妹喜歡甚麼?」方婷羞得像龜,巴不得躲入殼內,頓時把臉塞入任永懷內,說道:「喜歡大哥……」四字說得像細蚊微滋一樣。
任永忽然把方婷抱起,讓她坐在自己雙腿之上,雙手放在她的後腰,兩手微微運勁,方婷嬌驅緩緩向前,鼻子幾乎觸碰對方。方婷喜笑顏開,妙珠盡是任永。香氣滿天,任永輕噴一口氣,方婷柔聲道:「大哥……很壞……」
風仍在吹、水仍在灑。任永眼中盡見尤物,盡看天香國色,嘴唇幾乎湊到方婷唇邊,又胡意靜止不下。任永輕聲道:「我應該叫你作甚麼?小妹妹?婷兒?……還是阿婷?你認為呢?」方婷輕聲道:「甚麼都……都好……大哥說甚麼都好……」
任永雙手一推,方婷身子再次靠前,朱唇與任永接合。方婷睜大雙眼,雙手緊抱任永腰間。任永雙目緊閉,心中想着某人的樣子。點點雨花灑到窗葉,留下一道一道痕跡。
方婷濃情意滿,正在享受意中人的親吻。任永突然輕推方婷,兩唇分離,中間隔着一道小河的位置。任永獰笑道:「我的好寶貝……」方婷低頭微笑,任永續道:「有壞人要對你大哥……」方婷再次望向任永,說道:「是誰那麼可惡?」
任永左手輕撫方婷秀髮,右手仍緊抱方婷,說道:「那壞人是你……你姐姐。」方婷驚道:「不,不可能。」任永雙手把方婷抱得更緊,方婷伸頭至任永肩上。任永在方婷耳邊輕聲地道:「當然不可能,你姐姐被人利用了……一定是這樣。」
二人相擁在一起。任永笑得更可怖,說道:「幾天後,與我在皇帝面前比武的人,就是你姐姐……你會不會幫大哥?」方婷道:「姐姐她……為甚麼……」
夜空無情地大肆吼叫,轟隆有聲。任永輕拍方婷背心,說道:「她被奸人唆擺……你要相信大哥……」方婷心中混亂,說道:「大哥說……要……要我幫忙對付姐姐喔……」任永笑道:「正是,真聰明……」
方婷坐在任永雙腿之上,頭在任永肩上微動,說道:「我不……不可……做不到……」任永掌心撫摸方婷的頭,輕聲說道:「你姐姐要你自立……她不是說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嗎?你想做甚麼,不需得她同意。」每吐一字、每說一句,都娓娓動聽、推衾送暖,就像催眠一樣。方婷心中矛盾至極。
任永又道:「她現在是王爺手下,輸了也沒甚麼……我是皇上手下,輸了的話……」方婷被任永牢牢抱住,內中害怕得很,說道:「我……幫不了……」
任永露出狡猾的眼神,笑道:「好婷兒……」說出「好婷兒」三字時,聲線油膩至極。方婷怦然心動,冒起一絲絲甜意,忙道:「嗯……」
任永緩緩地道:「我不會跟你姐姐以生死相拼,別擔心……你要幫助大哥,讓你姐姐分神即可……大哥也不想這樣……」又補了一句:「我的好婷兒……」方婷一時間意亂情迷,說道:「我……」
任永輕推方婷,二人臉對着臉、五官對着五官。任永直視方婷,眼神活像洞察一切,看穿對方似的。方婷凝視任永,滿臉紅得發紫。任永笑道:「你會幫助大哥吧,讓你姐姐分心而已。」任永見方婷神色仍有猶疑,再道:「好婷兒……」此話大大受用,方婷看着任永,不禁動容。
房外雷聲狂嘯,風興大作。任永徐徐地道:「……幫助大哥……對付你姐姐……乖婷兒……」方婷心胸狂跳,內心七上八下。任永伸手撫着方婷臉龐,把她的嘴唇湊前,吻了方婷一下,再道:「寶貝婷兒幫助大哥,大哥會更喜歡你的……」
任永一言一語動人心魄、打進肺腑。「大哥會更喜歡你」的一句話,更是方婷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方婷頓感飄飄然,活像進入夢境,柔聲道:「好,我答應……」任永笑道:「好好,大哥疼你,親一個……」二人又擁吻起來。是時雨勢稍息,雷聲電聲漸遠。
久後,方婷道:「我我……我如何讓姐姐分心……」任永掙開方婷,下床走到桌子前,伸手提起紙筆,說道:「小妹妹可做二事,現在修書一封給你姐姐即可。到了比武大會當天,自有分曉。」
方婷來到桌前椅上坐下,右手提筆。任永道:「你寫皇上派來邢大哥……你不能寫『邢大哥』三字,要寫『邢珣』……皇上派邢珣捉拿自己。你再寫……寫你很害怕,叫你姐姐放棄跟任大哥比武。」方婷大驚,說道:「我……這樣騙姐姐……」
雨勢驟然變大,雷聲又再作怪,欲罷不能。任永彎下腰,雙手從後抱着方婷,在她耳邊道:「這是為了讓你姐姐離開奸人手中……好婷兒聽不聽話?」「婷兒」二字一出,方婷喜意不斷,依言寫下。
寫了片刻,方婷內心又生猶疑,回頭對任永說道:「這樣好像不好……」任永把臉湊貼方婷的臉蛋,方婷頓感害羞。任永輕聲說道:「別怕,你還要寫……說任大哥與你很想念你姐姐……你還要說,寧王和朱恆是奸邪之輩,叫你姐姐回頭是岸……」
任永又補充一句:「婷兒乖乖……」方婷天真無邪、了無城府,被任永一哄,內心頓感安詳,一言一句按照任永吩咐寫下。事後把紙收入信封,親自在封上寫下「姐姐謹啟,妹阿婷字」。
任永收好信件,忽然把方婷橫抱,放到床上。方婷閉起雙目,說道:「任大哥……我們……」盡想夫妻之事,覺得進展太快,似有不妥。
方婷嬌艷欲滴,任永心生慾望。但見她美滿的笑容,任永不禁嘆了口氣,心想:「小妹妹終究不是她。」於是為方婷蓋上被褥,用手撫撫方婷的臉,說道:「大哥不是這種人。我還要辦正事,改天再找你,快快睡覺。」方婷心中感到甜絲絲的,乖乖地睡起來,不久後還做了美夢。是時雨勢已竭,外間雨點從屋簷瓦片、葉子表面緩緩而下,地上全濕。
任永穿起鞋子,步出房間,外感一片霧氣。任永徑向自己睡房而去,邢珣早已坐那裡用茶。任永看見邢珣,立時想起:「那天我在捷勝渡口乘船逃走,奸賊朱恆帶領大量人馬包圍大哥和女魔頭,其後二人居然無事。朱恆一定為了討好方頴,故意鳴金收兵,放走大哥。」
邢珣道:「三弟,我正想找你。」任永想:「大哥來得正好。」
任永為邢珣倒茶,邢珣道:「昨晚西樓失火,皇上懷疑大火有古怪,命我徹查此事。三弟身在西樓,有見過可疑人物否?」任永裝瘋扮傻,說道:「沒有。」
邢珣道:「我們發現樓中有被燒焦的屍體,屍體上似有以劍傷過的痕跡。三弟事後不見影蹤……大哥不是懷疑三弟……但三弟似乎沒有跟隨眾人到達樓底……」任永倒了一杯茶給自己,忙道:「大哥可有詢問各王手下?」任永心底在想,若鄭王、越王、曹煦民或羅灝說出真相,自己說謊也沒有用,除非他們如齊敗一樣安守本分,守口如瓶。
邢珣說:「那夜至今,我仔細查問過諸位王爺與他們的從人……」任永心胸一跳,喝了口茶,故作鎮定。邢珣續道:「但除了那些可疑的士兵屍體外,沒有任何發現。」
任永心頭一寬,說道:「我當晚找方頴不成,怕身份被寧王府人等揭穿,連累大哥,早已離開。」又道:「那些士兵會否就是放火之人?主事者命各奸細扮作士兵,舉火燒樓,後又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邢珣皺起眉頭,喝乾杯上茶後,說道:「有可能,若是如此,實在難以稽查。」任永拍拍邢珣肩頭,學習喬思頴的語氣說道:「別灰心,想辦法。」
任永竟然反過來安慰邢珣,邢珣道:「三弟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任永扮作沮喪,佯道:「方頴……唉,我已無計可施。」邊說邊將信件交到邢珣手上,又道:「邢大哥可否借查案之名,將這封信交給方頴。」
邢珣看了看信封,說道:「這……」任永道:「是小妹妹勸方頴棄暗投明的信件。」邢珣喜道:「如此一來,方頴也許會退出比武大會。」任永再次學習喬思頴的語氣道:「或許。」心下卻想:「方頴要做甚麼,天下間沒人能阻,此信旨在擾她心神而已。」
任永又提醒邢珣道:「大哥親手將信交給方頴時,要板起面孔,作六親不認之狀。送信後,大哥不用待她拆信,立刻離去,不用開口說服她。」任永害怕喬思頴在邢珣面前看信,「邢珣捉拿方婷」的騙話立時會被拆穿。
邢珣問何故,任永當然不會告訴他信中內容,佯裝正色道:「皇上和寧王誓不兩立。我們為聖上辦事,不應因公廢私,即使與方頴有交情亦如是。我最清楚方頴性子,她若鐵下心腸,成為我們的敵人,我們無人能說服她。」邢珣本是忠勇之人,聽後深以為然,大讚任永忠心為國,卻不知道他在耍陰謀詭計。
任永道:「大哥送信前先辦一事,這事要緊至極。大哥說有奸細縱火,我怕那位放火的惡人會對我們不利。我當能自保,不過小妹妹……大哥可否派人護送小妹妹進宮,派人保護?」又道:「這個地方實在危險,寧王知我住在此處,或許那些不明來歷的放火狂徒也知道。大哥送小妹妹進宮的時候,可否再安排城中一處秘密地方,讓我未來四天住在那裡。」
任永怕喬思頴愛妹心切,再次闖進宅中救人。喬思頴武功了得,任永如何能敵?故任永假借「奸人」之名,求邢珣安排地方,調離自己與方婷。此計一石二鳥,除了能讓方婷不被喬思頴發現外,還假惺惺說害怕「奸人」,讓邢珣釋疑。其實放火的「奸人」即是任永本人。
一般來說,紫禁城不是閒雜人等可隨隨便便進出,邢珣不便將任永和方婷同時帶入宮中。任永深明此點,僅求邢珣讓方婷一人進宮,自己住在京城別處。邢珣想了想,說道:「二哥的商團住在宮中,我偷偷送方妹妹進去,加派護衛看管。」
任永大喜,心想:「我幾乎忘了二哥的事,看來江希遙得寵,讓整個商團受惠不少,他們居然住在宮中。」不禁笑逐顏開,說道:「有勞大哥。」
邢珣動身辦事,任永千叮萬囑,要邢珣在方頴面前扮作鐵面無私,送信之後要速速離去。任永送邢珣出房,又向邢珣道:「我有事要找何仲禎,想跟他討論……方頴武藝的事,大哥可知何仲禎住在何處?」其實任永是天下間最清楚方頴武藝的人,方頴能練成舉世無雙的功力,亦是拜任永所賜。任永只不過是找個藉口詢問。邢珣答道:「我不清楚,不如找人查查看。」任永再次謝過邢珣。
次日一早,邢珣和一批士兵帶領方婷進宮。臨行前,方婷顯得依依不捨,雙眼楚楚看着任永。是時天朗氣清,空中白雲處處。任永將她抱起,說道:「好妹妹,大哥不想再有黑衣刺客傷害我的寶貝,惟有讓你委屈一下。」方婷不知道那晚的刺客就是自己的親姐,還以為任永真的顧慮自己安危。方婷臉上變紅,說道:「大哥說過,皇上會吃了我啊!」
任永摸摸方婷秀髮,說道:「不會的,江姑娘亦在宮中。小妹妹會到江姑娘那裡去,不會有事。」方婷扁起嘴巴,說道:「我不依,我要照顧任大哥,吃的、穿的、住的也要管。」話中無比真誠,任永內心略有愧意,心想:「將來娶了小妹妹的人必定幸福無比,她對我癡心一片。我……」但見方婷與喬思頴一模一樣的相貌後,任永又想:「我不能回頭,決不能。」
任永把頭湊近方婷,鼻樑碰到方婷鼻子,使方婷既緊張、又高興。任永笑道:「乖乖聽大哥說話……好婷兒……」故意用親切的語氣說出「婷兒」二字。「婷兒」兩字猶如一箭穿心,威力無窮,方婷如中死穴,猛然點頭,甚麼也肯答應。
方婷嘟起嘴巴,輕聲說道:「我要親親……」邢珣和他的士兵仍在,任永本來已經不好意思抱着方婷,方婷還要親吻,任永欲開口婉拒。方婷卻主動親了過來,任永不好抗拒。兩瓣唇片分開後,方婷快快樂樂地與士兵一起走在最前。
邢珣刻意墮後,向任永道:「三弟你……」任永解釋道:「小妹妹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心中想道:「這是真話。」邢珣大感訝異,問道:「三弟當真能夠忘記方頴?」任永道:「當然。」心下卻想:「當然是假的。」邢珣拍拍任永肩頭,說道:「兄弟能夠忘記過去,也許是好事。」說罷便離去了。任永又想:「大哥待我不錯。」
任永跟隨邢珣的士兵們,到了新的居所。時日正午,烈日當空,一名士兵進房,向任永道:「屬下奉邢大人之命,已派探子為任先生查得『何大大夫』所在。」任永大喜,心想:「朝廷出手,果然比我一人厲害許多。」那士兵道:「何仲禎住在城南的『穆氏藥莊』。」任永拿出二兩賞賜該名士兵,那士兵謝過後離去。
任永手持無弦反曲弓,往城南而去,其間想道:「天助我也。我正好相約法平和尚在亥時,於南門相見。」又想:「何仲禎在楊州立了一座『何氏藥莊』,做的是醫藥生意,自然與京師的同行有交情。我卻忘了這點,不斷在京中大小客棧和驛館找人,徒費時間。」
任永到了「穆氏藥莊」門前大街,客人在莊內外進進出出,洛驛不絕。其實任永並非想找何仲禎本人,更非與他商討問題,只想捕捉一只獵物而已。
待了兩個時辰,一名臉龐悄麗,容色嫵媚,衣衫工整,腰繫大刀的年輕姑娘從藥莊大門步出,正是何仲禎之女何婉兒。獵物從湖中游到岸上,任永悄悄尾隨何婉兒身後。何婉兒在人群中左穿右插,轉入另一大街。任永徐徐跟上,不時撞倒途人。何婉兒步入一道僻巷,任永亦進入巷中。
整條巷子既窄且長,沒有岔路。何婉兒背着任永,在巷中行走,行至前頭無路,面對一堵牆壁,牆壁右方有一通道,於是何婉兒拐彎往右,繼續前進。
任永輕輕踏步,跟蹤何婉兒,來到彎道岔口時,往右轉入道中。何婉兒霎時間在暗處舉刀,架在任永脖前。任永立刻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何婉兒露出不屑之意,向任永道:「小賊,竟敢跟我?」
任永笑道:「我不是小賊,在下任永。」何婉兒右手微抖,疑道:「你是皇帝的代表……不,你是假冒的!」任永笑道:「原來婉兒姑娘知我名號,何以認為我是假冒的?」何婉兒道:「我聽爹爹說任永背持反曲弓,後腰繫箭。你手握無弦短弓,無箭無矢,自然是假冒皇上的手下。你跟我到此,到底有何居心?」
任永笑道:「沒甚麼居心,我有一大對頭。這奸人武功不甚厲害,但他身邊高手眾多,你父親麾下好手亦多,我想請他幫忙幫忙。」何婉兒大疑不信,仍挺刀架在任永頸前,說道:「爹爹大有來頭,非比一般。委託爹爹殺人者,需出三百大兩。」任永笑道:「銀兩不是問題,你們殺不殺官家人物?」
何婉兒道:「小官殺,大官不殺;縣官殺,京官不殺;州官、巡撫不殺;王族貴人、皇帝老兒,不敢殺。」任永笑道:「老實跟你說,我的對頭就是方……喬思頴,那天一掌重擊你父親的女子。難道你不想一洗當天父親之辱?」
其實任永欲對付的人是朱恆,但朱恆一來是王子,二來與何仲禎了無瓜葛,又沒仇怨,固此任永抬出喬思頴的名字來,好讓何婉兒以為任永與自己有共同敵人,站在同一陣線。
殊不知何婉兒冷冷的道:「喬思頴是王府的人,不殺得。再者,爹爹很是佩服她的武藝,你不用挑撥離間。」任永想:「這位姑娘有點聰明。」卻裝作沮喪道:「我真心誠意請求婉兒姑娘幫忙。若說服姑娘不得,在下走頭無路……」忽然改愁為笑,說道:「惟有用強。」
任永疾伸兩指,往刀面彈去,何婉兒手臂劇陣,大刀往後移離任永咽喉。任永這手使力極輕,何婉兒兵刃不致下地。何婉兒轉動右腕,大刀忽上忽下,刀面如楓葉散射,一片一片向任永攻來。任永身在窄巷,本不能靈活地左閃右避,於是左足踏在巷子一側牆壁,右足再點另一側,施出類似壁虎遊牆的技法,把自己撐高。何婉兒大刀朝天,直指任永褲檔,變招甚順,出手大有名家風範。任永想:「她年紀尚輕,刀法竟如此厲害,不知能否與蘇寧雪一爭長短。」
任永雙足撐牆,身子凌起,從高俯視何婉兒。何婉兒見任永身在高空,回身奪路而逃。任永不禁一慌,心想:「我太少看這姑娘。她明知不敵,乘我還在跟她玩玩,未施全力之際,騙我跳起,她便可趁機逃走。」
任永不能讓她回到何仲禎身邊,於是擲出無弦弓臂,口中大叫:「姑娘小心。」短弓以破空之勢直飛何婉兒身前,何婉兒聽到背後凌厲的風聲,身子急急往後翻滾。弓臂還未下地,任永從何婉兒頭頂迅速飛過,彎腰接過短弓,再把弓向後一掃,弓臂橫放在何婉兒項上。
何婉兒驚慌不已,臉上故作鎮定,說道:「任永,你想怎地?」何婉兒見識不淺,一眼看出眼前男子功力非凡,不是一般好手可比。世間以弓作器而又武藝高超的,僅任永一人而已。任永笑道:「姑娘知我不是假冒,煩請姑娘跟我走一趟。」
任永欲伸出一手按着何婉兒肩頭,押着她回到居所。何婉兒收起刀來,叫道:「不要碰我,我自己會走。你武功高強,隨後從我,我決不能跑掉。」任永笑了一聲,說道:「姑娘有命,在下不敢不從。」
任永說出方向,何婉兒背着任永走在前頭。二人回到大街,在人流中穿梭。何婉兒暗暗把套在右手食指上的金色指環脫下,使它溜入掌心,走路時卻顯得自然非常,不露風聲。數十步後,何婉兒故意撞在兩名途人之間,口中說道:「對不起。」掌心同時打開,指環掉到地上,然後繞過兩名路人,一切就像意外。
過了數條大街,何婉兒想:「這賊疏忽大意,且看本姑娘的厲害。」暗中把手腕玉鐲摘下,偷偷將其拋到地上,由人堆作掩護。何婉兒好打扮,略有傾國妖治之色,頭上、頸上、腕上飾物甚多,於是依樣葫蘆,再三把手腕上的佛珠、玉環等等藏在掌中,再找不同機會把物品掉到地上。
何婉兒和任永一前一後,來到了任永的新居地。該處士兵甚多,何婉兒暗暗叫苦。任永笑頭:「我們已經到步,婉兒姑娘不用再背對着我。」何婉兒回過身來,任永大笑吟吟,懶洋洋地舉起右臂,右掌正正握着何婉兒掉下的八件飾物。
何婉兒大驚,心想:「惡賊知我瞧不見後方,故意不動聲色。待我到此,才揭發事情,讓我不能使別的計謀。」何婉兒神色慌張,任永遞上飾物,讓她接過,笑道:「我遇過兩位做大事的姑娘,一個處事有條不紊,遇險時略為慌張;一個嘴上厲害,交涉手段了得,有領導之才。但從未見過一位姑娘如你一般詭計多端、奇謀百出。可惜一山還有一山高,我任永久負盛名,以陰險見稱,不輸於你。」
何婉兒無言以對,眼看手上七件飾物,驚道:「爹爹給我的指環……還我!」
任永把指環收入懷中,笑道:「這指環是真金鑄造,價值連成,我當收它一收。其實我早晚要找你父親,你也不用掉這麼多廢物。你在皇上手下處好吃好住,你父親一定放心為我辦事。」
何婉兒大罵不斷,任永向士兵道:「這位姑娘是要犯,你們把她嘴巴塞好、手腳綁好,把她囚進一室,嚴加看守。」眾士兵是邢珣部屬,邢珣多次以「三弟」稱呼任永,又命士兵聽從任永吩咐,於是眾士卒從言行之。
何婉兒被關押後,任永把一封預先寫好的信交給一名士兵,向他道:「請兄弟將此信送至『穆氏藥莊』,交付一名叫何仲禎的人手上。」那名士兵正欲離去,一名守門衛士來到任永面前,說道:「有一人自稱陳銘臻,報稱要拜見任先生。」任永料定「殺命軍」弟子會親臨,但來人居然不是何仲禎,而是何仲禎的師弟。任永笑道:「兄弟不用送信,人來了,快快助我引陳先生進廳。」
陳銘臻步至廳堂,在左首一椅上座下。陳銘臻相貌英武,沒帶兵刃,亦無從人。任永嘖嘖稱奇,說道:「陳先生大架光臨,實是我的榮幸。不知先生前來,所為何事?」
陳銘臻緩緩地道:「我想談談方頴的事。」任永想:「方頴叫他陳大師伯,他是『殺命軍』的三弟子,同時亦是海豐派的大師兄,識得方頴本名也有理。」轉念又想:「有古怪,他理應幫助師兄找何婉兒才對,現在卻談題外話。我硬說不認識方頴,快快步入正題,要脅『殺命軍』兩大弟子,讓他們為我所用。」
任永佯裝不知,問道:「誰是方頴?」陳銘臻低頭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任永啊,那天你在高樓上的話,我都聽到了。」任永笑道:「先生聽錯了,我口中說的是喬思頴。」
陳銘臻笑聲更大,說道:「別再裝了,先生在江西委託我門人,把我師妹蘇寧雪的信交給我師父謝長千。師妹委你要務,先生想必與海豐派有連繫,如何不知海豐門下有一對姓方的雙生兒姊妹?」
陳銘臻稱呼蘇寧雪作「師妹」、謝長千是「師父」。若外人聽得此話,怕且會誤以為蘇寧雪的師父亦是謝長千。其實蘇寧雪是陳銘臻在海豐派的師妹,謝長千是陳銘臻在「殺命軍」的師父,蘇寧雪和謝長千兩人從未相見,互不認識。
任永想:「莫非他真的想找我談方頴的事?」雖被拆破謊話,仍笑道:「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剛剛斗膽測試陳先生,懇請先生莫怪。」陳銘臻想:「任永機心極重,不知師妹何以把要務委託給這種人。」口中卻說:「沒相干,我們都是江湖人物,行事說話理應持重。若然行差踏錯,將來定會追悔莫及。」任永想:「他到底想表達甚麼?在諷刺我?」
任永問道:「陳先生是『殺命軍』的人,何以同為海豐派大弟子?」陳銘臻想了良久,說道:「此事難以向外人啟齒。」任永從懷中取一物亮出,目視陳銘臻,那物正是海豐派的玉佩。陳銘臻又再低頭思索,未幾後道:「其實這事與海豐派無關。敢問先生,見過蘇寧霜否?」
任永收起玉佩,說道:「陳先生是海豐派大弟子,理應知道『嶺南女妖』神出鬼沒、行事怪誕,我亦不知她身在何方。」陳銘臻思考片刻,再道:「聽任先生此話,先生似乎認識蘇寧霜,請問先生最後在何處碰上她?」
任永不假思索,虛言道:「雲南。」陳銘臻默默不語,心下尋思。任永見他不發一言,心想:「他話前話後都要思考,實是古怪,恐怕是一位謹慎過度的人。」任永問道:「為何先生要找蘇寧霜?」
陳銘臻又再細想,徐徐地道:「此事不便告知,請問我師妹蘇寧雪是否仍在海豐?」任永瞧他神色鎮定、坐姿良正、說話自然,本以為陳銘臻是真心詢問故人下落。但陳銘臻問畢蘇寧霜行蹤,又再問蘇寧雪身在何處。蘇寧雪坐鎮海豐,陳銘臻無不清楚之理。任永大覺奇怪,疑心四起,肅然道:「陳先生剛進來時說,要找我談關於方頴的事,何以問起蘇氏姊妹來?」
陳銘臻又再低頭思量,任永大感不耐煩,這人每話每語前都要想三遍,只怕另有目的。不久,陳銘臻抬頭道:「其實我想問的是方頴親妹,方婷的下落。」任永打量陳銘臻,見他神色態然自若,似乎過於淡定,於是質問道:「先生不停變換疑問,到底想知道甚麼?」
陳銘臻又再細想,這個思考表情,任永看了不下七八次,幾乎要破口大罵。陳銘臻見他神色不對,笑道:「任先生別誤會,我想了解故人下落而已。當年蘇寧霜求我收養方氏姊妹,亦是經我同意。我待方氏姊妹如自己女兒一樣,心有掛念,故此問之。」
不待任永回話,陳銘臻忽然站起,笑道:「既然任先生不清楚他們何在,陳某先行告退。」任永道:「先生且慢,有別的話否?」陳銘臻問道:「甚麼別的話?」任永想:「難道他真的不知道何婉兒在我手中?」再道:「沒甚麼,我想請先生帶話給你師兄何仲禎何大夫,說我任某欽佩他良久,想跟他茶聚閒聊。」
陳銘臻拱手道:「何兄未必答應,但我一定會將先生的話轉告。陳某告辭。」任永揚手向士兵道:「送客。」
陳銘臻離開後,任永一直回想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總覺得陳銘臻不會為了說這些閒話而來。少頃,一名士兵進入廳中,把一張字紙條交給任永,說是陳銘臻的留言。任永細看紙張,上面寫道:「若先生非我海豐舊友相識,亦非皇上代表,先生早已命喪黃泉,今後切記三思而後行。」
任永大驚,立時跑至關押何婉兒的房間。何婉兒消失不見,六名士兵暈倒在地。任永大罵:「陳銘臻說話東拉西扯,左想右想,目的是拖延時間,讓何仲禎救人。今番中了他的奸計!」
任永原想以何婉兒作籌碼,強迫「殺命軍」二弟子與門人日夜找喬思頴麻煩。喬思頴功力非凡,終究是人,沒有無盡的體力,始終需要休息。若有高手不斷上門打擾,必定大耗喬思頴的精力、體力和內力。加上方婷一信,喬思頴身心俱疲,任永自會向勝利大邁一步。現今一計失敗,任永頓感沮喪,心想:「我還有小妹妹,小妹妹會聽我的。為了取得優勢,還要騙倒法平和尚,希望不要出亂子。」
夜幕來臨,遍地默然。任永本想在戌時來到京師南門,又怕何仲禎找自己算帳,結果準於亥時來到該處。一位老僧皮膚黝黑、眼大眉粗的高僧早已站在城門外的一棵大樹下等候。四周昏暗一片,任永遠遠看去,還以為樹下有一尊佛像。細看之下,才發覺一動不動的「佛像」是法平,心中不禁讚嘆法平的禪定功夫,又想:「法平人稱『黑墨和尚』,所言非虛。」
雲霞飄散,明月探出,驚動野鳥。法平閉起雙目,唸唸有詞,任永不作一聲,原地等候良久。一刻過去,法平仍未發現任永,任永感到不耐煩,開口道:「大師你好,在下打擾了。」
法平眼皮盡皺,雙眼緩緩張開,說道:「抱歉,老納好友新喪,方才為他誦經,希望他能擺脫六道輪迴之苦。」任永道:「大師是有德高僧,你的好友一定是大大的好人。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位朋友一定會如大師所想。」
法平徐徐地道:「施主如何看『好人』二字?」任永想起談謹的說話,回答道:「真真假假、善善惡惡之間,分野模糊不明。『好人』者,見事不該只看表面,凡事需深思而後言、三思而後行。」一字一句覆述兩年前談謹的說話,字眼略為改變。
法平神色詳和,左手放在任永肩頭上輕拍,再道:「施主是好人否?」任永愣住一陣,低頭下垂,泛起絲絲悔意,只覺無面目見眼前高僧。法平放下左手,說道:「人誰無過,老納和施主一樣,不是完美的人,世上亦不會有這種人物。喪故的好友馬昂,亦曾經作惡一時。」
任永驚道:「大師識得惡……馬昂?」法平再次伸左手輕拍任永肩頭,說道:「阿彌陀佛,馬兵部過去作孽甚多,每夜茶飯不思,幾年前向老納求救。聽過老納勸說後,馬兵部大灑義財,幫助窮苦,謝絕一切賄賂,力勸聖上止戈息兵。他一死,天下黎民無不為他傷感。」
任永雙目閉起,沉默不語,法平亦沒說出話來。久後,任永道:「馬……馬兵部為國為民,朝廷失一棟樑,甚是可惜。」想起手刃馬昂之時,馬昂臉上展現釋懷之意。任永略感愧疚,心想:「馬昂始終是我仇人,我不能再回頭。」
任永又道:「大師憐憫世人,實是難得。寧王久有異志,圖以謀反,在下懇請大師出手,阻止寧王手下喬思頴參加『諸王論武大會』,以免戰事四起,生靈塗炭。」法平放下左手,說道:「阿彌陀佛,王爺還未起兵,施主何以得知他會動武?王爺一天不舉兵,天下仍是太平。」
任永道:「此乃防患於未然。寧王無謀,他的兒子朱恆卻是陰險狡猾得很。若大師不先下手為強,蒼生便會有難。」法平道:「施主錯了,若天下人抱有這個想法,人人互相懷疑,爾虞我詐,蒼生便會有禍。」任永板起面孔道:「大師派師弟法宏相助寧王,難道大師支持寧王作亂?」
法平神色祥和,說道:「善哉善哉,老納不支持王爺。過去數天,老納在寧王那裡作客,找了不少機會與王爺單獨詳談,勸王爺放下功利之爭。老納僅想勸說施主,凡事有話好說,不用去得太盡,否則禍連無窮。」任永說服不了法平,臉上展現不屑,冷冷地道:「大師空談又有何用?若然大師有報國之心,何解大師的師弟會幫助寧王?」
法平道:「這是老納師弟的決定,老納阻止不了。師弟雖有一定佛法修為,但對建文皇帝失位之事仍耿耿於懷。」任永奇道:「何以又與建文皇帝有關?」
法平道:「一百多年前,天禧寺有一位高僧,名曰溥洽,是建文皇帝的主錄僧。成祖皇帝奪得江山後,派人追捕前任皇帝。建文帝與他的侍衛喬萬鼎在溥洽大師的幫助下,成功逃脫。溥洽大師卻被成祖皇帝關押,囚了多年。」當日在南昌之時,法宏曾經以天禧寺的絕學與任永相鬥,所用的武功就是以溥洽為名的「溥洽指功」。
法平又道:「寧王以恢復建文正統為口號,以此事說服師弟加入他們的陣營,不久還找到建文皇帝近身侍衛,喬萬鼎的後人。」任永道:「這個後人是假的。喬思頴本來姓方,全名方頴。既然大師知道你的師弟做錯了,為何不阻止他?」
法平道:「阿彌陀佛,法宏師弟沒有做對,也沒有做錯。他有自己的看法,終歸出於慈悲心腸。其實師弟在王爺身邊說法,定可減卻王爺的殺孽,對天下萬民亦是好事。」又道:「世間之事,不能簡單以敵我兩分。」
任永聽法平此話,尤如消遣,礙於對方武功高強,又是武林前輩,才不發作。法平又道:「溥洽大師被囚多年,成祖皇帝身邊的高僧道衍、大臣柯辰同時上奏,成功說服了成祖皇帝釋放溥洽大師。溥洽大師最終亦沒有恨成祖皇帝,還勸他輕徭薄賦、為民造福,所以說世間萬事,不能以『非友即敵』四字相看。」
任永沒有認真聽法平的教誨,心思一股腦兒放在柯辰身上。任永曾在喬老自序中看過柯辰的名字,知道柯辰是喬萬鼎的徒弟。其後又於天廷山徐懷成墓前石碑上,看過柯辰的名字。
徐懷成在碑上指柯辰是「叛逆」,任永想:「原來柯辰背叛了自己師父與前任建文皇帝,投靠了成祖。即是說,徐懷成是喬老一方的人物,因為成祖奪位,所以他逃到日本,又要避開柯辰。」任永又想:「柯辰懷有另外半塊『凝命神寶』。他投靠朝廷後,玉寶反而失落,連當今皇上亦要派人查找,真是奇怪。」
任永問道:「大師識得徐懷成否?」法平道:「老納聽說徐懷成是溥洽大師的好友,也是喬萬鼎一生中在武道上的勁敵。當年國難之時,喬萬鼎將一物交予徐懷成,溥洽大師亦在現場。」任永驚道:「寧王知此事否?大師了解那物件的來歷否?」
法平道:「老納曾對王爺世子提起這事,但不知道這是甚麼事物。施主可否告知?」任永暗暗大罵:「你這笨和尚,寧王騙你說出『凝命寶刀』下落,你卻不知。寧王的人不會相信徐懷成將寶刀毀了,『諸王論武大會』完結後,寧王一定派人到天廷山找尋寶刀。」
任永尋思,寧王必定從喬思頴手上的喬老自序中,得知喬萬鼎將「凝命寶刀」交給勁敵,加上法平的說話,就算寧王再愚笨,他的手下定會推測出徐懷成所收之物,就是「凝命寶刀」。只要朱恆以花言巧語哄騙喬思頴,喬思頴一定會將天廷山上看見徐懷成石碑的事和盤托出。
法平向任永詢問何物,任永佯道:「我不清楚。」任永先前詢問徐懷成的事,欲知道他有否遺下神功秘藉,助己一戰。法平問起何物,任永一概不理,心想:「我不是忠君愛國之輩,寶刀、玉璽、國運通通與我無關。當務之急,要讓朱恆與喬思頴成婚的奸計落空。」於是道:「大師不肯出手,亦要救救我。」
法平問道:「此話何解?」任永裝作驚懼之色,說道:「不久後,我要跟喬思頴比武。若我失敗,皇上必將我全家抄斬。求大師慈悲,救一救我。」其實皇上沒說此話,不過任永說之以理不成,唯有扮作可憐,動之以情。
法平眼光一閃,臉上祥和之色突收,伸手輕拍任永肩頭道:「此話當真?」任永見他神情有異,心中一駭,想道:「莫非他聽出破綻來?」法平淡淡地道:「任永施主,老納贈你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法平皮膚本是甚黑,現在皺皮上更為黑透,「黑墨和尚」人如其名。任永緊張無比,狂手狂震,說道:「大師……大師此話……何解?」
法平一手正在任永肩上,當下微微運功,任永頓感痛苦。法平淡淡地道:「老納與舊友馬兵部馬昂交好。你任家大慨,老納知得一清二楚,皇上如何能將你全家抄斬?」法平說出「馬昂」二字,任永立刻跪在地上,說道:「大師……大師饒命。」
法平道:「施主殺了馬昂,馬昂甘心受死,但他的孫女和西樓上的八位士兵,卻是無辜。老納念在施主剛剛說起馬昂之時,眼中略有愧意,加上施主放過馬昂孫兒,老納才不動手,替天行道。」任永逃過一劫,心中惶恐,口吃不斷,驚道:「大師……大師教訓得是……」
法平臉上重新展現和藹之色,說道:「無故與人相爭比鬥,是為可惡;嗜意殺人,更為可悲。施主種此因,老納不用出手,施主往後必定遭受惡果。老納看施主還有一絲善念,勸施主效法馬兵部,放下屠刀,施展善意,以免鑄成更大的錯誤。施主好自為之。」不待任永回應,揚起灰袖而去。
任永死裡逃生,內心仍感慌張,心想:「法平和尚不會無故說起他與寧王談天的事,更不會無端提及溥洽大師。他的每字每句,意在點化我。和尚大談『好人』道理與馬昂之時,左手放在我的肩頭。若我當時說錯話,豈不……」
任永霎時感到不寒而慄,微生悔意。未幾,任永腦海中再三浮現朱恆和喬思頴在高樓上纏綿的畫面,心中惡念又起:「從今不輕易殺人即可,要我回頭,決不可能。」
任永自作聰明,豈知連續兩次耍陰謀不成、反被旁人教訓,心中沮喪不已。夜蘭人靜,風吹草動、狗吠狼嚎之聲隱隱可聞。任永回到居室,沒有點燃陽燭,室內一片黑暗。任永身子躺臥在床,頭放枕上,反曲弓正橫放胸前。
任永內心掙扎,思考應否為反曲弓重新裝上弦線,收回弓臂了無拘束的情況,變成受限制、向內彎的狀態。
一絲寒意傳來,任永從懷中取出喬思頴所贈的一截短箭。任永睹物思人,內心愁悶不斷,腦中烏雲密佈。往事回眸,黑暗的房間內顯露幕幕情景。任永想起方頴多次挺身而出拯救自己,憶起方頴對自己說出兩次道謝,回思方頴將小狗寶兒舉起、在自己面前露出珍貴稀有的微笑,記起自己與方頴在漫天櫻花林間渡過整整一天的時光。寒氣飄來,任永長嘆不止,眼中模模糊糊的「方頴」幻影漸漸散去,喬思頴於瞬間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任永目前。任永想起喬思頴對朱恆所說的句句情話、憶起喬思頴對朱恆聲聲嬌笑的景象。尤其是喬思頴和朱恆深情一吻的時刻,更令任永刻骨銘心、永世難忘。任永視野模糊,兩行流水不禁流了下來,口中嗚嗚不斷,床布盡濕。牽掛徘徊、悲慟渡夜、滴滴淚血,直至東方既白、雞鳴蓋耳之時,任永精神才完全崩潰瓦解,不由自主地倒頭大睡,夢中仍哼着「方頴」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