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仔,我地離遠睇就得。」

「咪玩野,伯爵。」

我與亞娜離開那一行人,走到沙灘的另一角,這兒是一塊凸出的礁石背後,剛好看到和聽到沙漠上的動靜。

一個人頭上被環保袋罩著繩子綁在頸子上,一看就知道是鄧有德。

不知道他那日捲走所有錢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一幕?





「白先生,個個咪…」

「就係佢。」我說,「哎呀,如果有紅酒係度送呢個景就好。」

「…」

亞娜是重視親情的好女孩,大概她不會理解到我這種對生父的無窮仇恨吧。

客家仔出現,與手下走向在海邊的鄧有德。





「亞娜,幫我打個電話。」雖說嚴格來說新買那東西還未可以啟用,但也不能等了。

客家仔與手下們半圓形的走向鄧有德,我看到附近的高處也有人在看守,甚至有無人機在空中盤旋監視有沒有警察,敵對幫派之類,我再次見識到客家仔的手段。

「鄧有德下嘩。」

鄧有德從橫躺變成跪坐,向著聲音來說求饒:「大佬!大佬!」

雖然中途有變故,但是現在這局面正是我所樂見:坐在最佳位置,欣賞仇人的覆滅。





鄧有德的慘叫聲在沙灘上迴響,但因為附近渺無人煙,回應他的只有風聲,無力的呻吟也馬上被浪聲淹沒,夕陽把天空染成血紅。


「我都你都敢做!」客家仔一邊罵一邊往鄧有德身上狂踢,就如當日我被菲律賓警察禁錮時一樣。

「你都算買棺材唔撚知訂!」他一腳抽射,把鄧有德踢到水邊,一個浪湧來把他打濕,他連忙狼狽地爬回岸上,卻正是客家仔的腳邊。

「大佬!我真係,唔知!我唔知架!」

「唔你老母!」他喝,「我有問你野咩,淨係識唔知唔知!」

又是一頓痛毆,在看的時候亞娜忍不住捉住我的手肘。

「白先生…」

「對唔住,亞娜。」我輕輕捂住她手背,「你係叻女黎,你受助理既訓練…唔係為左呢啲畫面。」





「…」

「如果你想辭職既話無問題,我完全明白。」我柔聲安撫她,「普通人見到他人受苦自己亦會感到痛苦,你有呢一份同理心係證明你仲有人性,你唔需要覺得羞愧。」

「……」她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大概在思考著不同的事,中和著不同的情緒。

「放心,你細佬既醫療我會繼續負責,你唔使擔心佢。」

把一個這樣的妙齡女子帶來這種地方,這種場合,要她觀看一個老人被施以酷刑,連我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了。

我不能這樣難為她。

「我地就咁睇住?」亞娜說,「雖然我依加未放工…但係…泰思…佢始終係你爸爸黎…」





「我知道,十年前我就知。」我說,「為左呢一刻我等左六年,我每晚都係度做心理準備,所以其實我唔覺得係咩。同我經歷過既,佢咁樣真係唔算係咩。」

我間中也和亞娜提起當年在菲律賓的慘狀,她是知道我受過多少苦的。

透過與郭老師的接觸,她也知道我母親臨終時的慘狀。

全部,都是,眼前,這人,害的!!

「所以…我唔敢叫你原諒佢。」亞娜道,「但係…係度殺左佢都改變唔到咩…」

「殺左佢?我無殺佢啊,我最多只係好似依加咁見死不救。」我冷冷的說,「就同當年佢對我一樣,見,死,不,救。」

以其人之道。

還治其人之身。





當年我在菲律賓被人施以酷刑時,這傢伙就在香港見死不救,還拿走所有錢令我母親,郭老師身陷絕望之中。現在,他在我眼前被人施以酷刑時,我自然也是要見死不救,讓他品嚐這種滋味。

這就是公道,這就是天理。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咁樣你只會變成同當年既佢一樣,泰思。」

亞娜這就說得有點過份了。

「點會,我只係係度報復,我既其他朋友,親人,摰愛如果有難,我一定會用盡全力用保護。」





「你仲有呢啲人咩?」亞娜眨眨眼睛幽幽地說。

風吹過礁石,發出的聲音特別刺耳。

「有。」

「邊個?」

「你。」

亞娜低頭不語。

但她在那時明白自己的說話對我是何等的具影響力。

「行,我地過去。」我站起來。

「泰…」

「係白先生。」我修正。

「係,白先生。」

事實上有錢的話要害死人一個人是易如反掌的,但我有自己的原則,首先我的行為不能觸犯法律,我沒興趣再回去坐牢;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我要我的仇人知道自己落得如斯下場是因為自己當年的惡行。

這不是甚麼意外,這不是甚麼不幸。

這是確確實實的報應,遲到了十六年正義!

我與亞娜走向沙漠上的人們。

「邊撚個俾資料你呀!屌你老母!」

「講啦撚樣!」

眾人不斷以暴力逼供,鄧有德身上已是遍體鱗傷,光是滅他口已經不足夠,那個在某處掌握著客家仔一切罪證的藏鏡人才是他們的目的。

「嗚…我唔知…」

「相都有埋你話唔知?!屌你老母?!」說著的就是那些由亞娜拍下的照片。

「鄧醫生,你時間已經唔多。」客家仔蹲下向已沒法動彈的鄧有德說,「你係咪覺得我會係度陪你玩一晚?」

嘩啦,嘩啦,一道道浪花往岸邊拍打。

嘩啦,嘩啦,一波波湧浪向岸上進逼。

而且,還要愈來愈接近我們———這是潮漲。

「我唔可以講…我唔可以講…我向佢個名發誓,唔講得…」他痛哭著說。

這我倒沒想到,所以我才一直用Edmond這化名。

他憑甚麼這樣重視我亡母的名字?!

「邊個個名啊撚樣!係咪命都唔要啊?!」手下使勁圍毆,鄧有德被揍至肥腫難分,雙腳早已骨折的他沒法站起來,潮漲海浪不斷撲向他,從海灘上的垃圾線來看現在他躺著的地方在漲潮時會完全淹沒在水下。

我走向他們,冷冷的看著,被環保袋裹著頭的他驚慌失措,奄奄一息。

「問唔出?」我假惺惺的問道,在我與客家仔交談時手下們繼續拳打腳踢,他沒能聽到我的聲音。

「梗係問唔出,我都未諗過會問得出。」客家仔冷笑。

「咦?」

「你針對佢,引我咁樣做鳩佢只係你既計劃,所以佢會有個個公文袋都係你搞既鬼係咪?」客家仔完全洞悉,「所以根本唔使擔心。」

「呃你唔到啊客家仔,個公文袋入面只係報紙同實惠今季既傢俬目錄。」我笑著說,「我依加真心佩服你,以你既頭腦如果你唔係撈偏既真係會發大達。」

「哼,咪又係俾你玩左咁耐。」他不在乎的說道,「咁樣之後選擇就係你既。」

「嗯?」

「呢個沙灘係我地頭,佢亦唔係第一個係度沖涼既人。」客家仔一臉平常說著相當恐怖的事,「既然收得你錢就要做野,選擇係你手上,你可以轉身走,呢個大約半個鐘後就沒頂,如果你想繼續做鳩佢既就拖佢上去。最遲聽朝有人會黎釣魚就會發現佢,差別就係叫白車定叫黑車。」

我掏出一疊鈔票:「依加就我欠你人情,黎,收左佢,幫我請你班兄弟飲茶。」

「使你講?」他笑呵呵地收下鈔票袋好,「不過你個人雖然鐘意搞小動作,但都算係個男人。」

「男人?」

「有仇必報,我欣賞;出手豪爽,我欣賞;單拖上黎夠沙膽,我欣賞;而且—」他望向身邊的亞娜,「做老世咁罩住啲靚,我欣賞,呢點好難得。」

「過獎。」

「之後你自己玩飽佢,記住。」他奸笑道,「見死不見係唔犯法,放心,哈哈!」

眼前就是一個見死不救的局面。

即使鄧有德被漲潮沒頂,我完全沒有任何責任。正因為有過風聲客家仔也會用這種看似沒有法律責任的手法清理門戶或把敵人淹殺,我才選擇繼續利用他。先不說他的手法其實是綁架加謀殺,身為旁人的我的確沒有一絲責任。

撒瑪利亞人看到那個倒在路邊的猶太人,沒有救他的責任。

只有好撒瑪利亞人,沒有壞撒瑪利亞人。

因為即使見死不救,也不是壞的。

「你地去邊啊?我…我行唔到…啲水黎緊…喂救命啊喂!喂!!」鄧有德狼狽的掙扎,水還不在斷往上湧,我與亞娜的腳掌已經在水下了。

手下們冷冷的看他一眼,便與客家仔轉身離去,正如他所說這邊直到明天早上才會有人,而半小時後他已經是一具浮屍,可能會隨著之後的潮退被沖出海成為一具浮屍吧。

在那之前。

「喂!喂…救命啊…我行唔到啊…啊…」

附近只有我與亞娜二人,沉默的我倆就這樣瞪著他。

「鄧有德。」我冷冷的說。

「啊!救命…救命!」他的頭和環保袋一起望過來。

「你認唔認得我係邊個。」

「…Edmond?!點解你會係度?!救命!救我!」

「哦?你都想被俾人救?」我咬緊牙關。

「梗係啦!咪玩啦!潮…潮漲啦!我隻腳好撚痛行唔到!救我,求下你!」

「哼。」我冷笑一聲。

「Edmond…?」他有點錯愕。

「我問到你一次:你認唔認得我係邊個。」我把頭靠近他,咬牙切齒的問道。

「你…Edmond…唔係…你…」他茫然。

「聽清楚我把聲,鄧有德,你竟然夠膽唔記得左我把聲?!」

他沉默,然後全身發抖,喉嚨發出怪聲開始怪叫:「啊!!咕…啊!!啊!你…!你係!鄧…鄧泰思!!泰思你!你…你真係鄧泰思!!仔啊!仔啊!!」

我一手扯斷他頸上的索帶,給他看到我扭曲的臉容,看到我臉上每條肌肉爆發的怒火!

「係!我就係你十六年前不顧而去既個個鄧泰思,被你害到係菲律賓坐左十六年黑獄既鄧泰思,被你害到孤獨終老,鬱鬱而終個個前妻既親生仔—鄧!泰!思!」

我在他面前憤怒地吐出每一字,確保他知道我是誰,認出我是誰。

「你…你…」他看著我完全不知反應,任由水淹上其膝蓋,全身發冷的他不知是因為震驚還是恐懼。

他的臉上好像濃縮著這十六年前來每個晝夜,一瞬間他好像蒼老了無數,他眼框湧出淚水我卻沒法了解其意義,後悔,內疚,悲傷,甚至喜悅也能說得過去,看著他的每點老淚從皺眉滴落汪洋我卻只有感到痛快。

「你真係以為會有個有錢佬Edmond黎資助你既義診?你以為真係以為咁樣做善事派藥就當自己係好人,俠醫?」我憤怒地道,我感覺自己十六年來的憤怒都要在這兒爆發。

「我…」

「你只係一個叛徒!你只係一個賤男人!死廢老!你害左我!害左我媽媽!害左我老師!害埋我老師個仔!」我破口大罵。

「泰思…」亞娜在我身後拉住我的手肘,輕搭我肩膊,他明白我與鄧有德在這一刻是同等激動的。

這是恩仇盡泯的時刻。

「放心…亞娜,我無事。」我站起來整理衫領。

「…所以你就要咁樣向我報仇,我係你眼中就係咁既人…」他苦笑,「依加諗返就通晒。」

「咩我眼中,你就係咁既人,係每個人眼中都係。」我說。

「的確…你會咁諗都係我做成。」他抬頭看來,夕陽的餘輝正在夜幕下殘留,當所有火燒雲褪去我與他的仇恨就會走到盡頭。

「當然全部都係你做成,呢個係你既報應,鄧有德。」我說,「我唔會救你,就同你當年唔救我,捲走所有錢一走了之一樣。」

「報應…報應……」鄧有德喃喃自語,「我當然唔會叫你救我…我點敢…我邊有資格…」

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他在我亡母的碑前的樣子。

無可否認他的悔意是真實的。

但同樣無可否認地我的黑獄,母親與郭老師的不幸都是真實的。

真實的悔改能夠抵消真實做成過的傷害嗎?

能嗎?

「泰思,俾多次機會佢啦。」亞娜看到眼前垂死的他捉住我的手道,「佢真係知錯,明明你都知道佢係真心悔改,點解你要做返當年既佢?」

「因為我要佢感受親人近在咫尺可以救自己,但就一走了之既滋味!」我拉住亞娜後退兩步,因為潮水完全沒有停下,我與她的小腿肚已經被淹,至於鄧有德下半身已在水底下。

嘩啦嘩啦的浪聲在我們360度圍繞,坐在水中央的昔日的老父,今日的仇敵。

「你人生最後既一刻身邊連一個人都唔會有!」我說,「就同我媽媽一樣,佢就係咁樣病死!一個人孤令令!依加你感受到既就係我同佢既遭遇,哈哈!!哈哈哈哈!!」

「咁樣就好,仔…」他道,「只要我品嚐住你地既痛苦而死你就可以解脫,唔使再抱住仇恨過活就好…」

我無言,來到這時候他還要裝聖人嗎?在藥房還沒裝夠嗎?!

他以哭腔說:「我當年做錯,害左你大半世…我呢條老命咁樣死左去你以後可以開心過日子既,就係我對你做到既唯一補償,亞娜小姐,我個仔以後就交俾你照顧…!啊!嗚!」

「泰思!佢真係改過自身,你,你真係要咁做?!」亞娜肉緊的捉住我,她面色發青,雙手冰冷。

「亞娜,如果你未見過人死係你面前既你可以拎轉面!」我道,「我見過,我無所謂!應該話我十六年黎就係為左呢一刻!」

「你唔係咁冷血既人黎架!泰思對我好好!對我好溫柔!同我行街又讚我!你唔係見死不救既人黎架!」

「呂雅娜!我可以話俾你知!我係!我就係見死不救既人!係又點!見死不救有錯既話佢錯過我千萬倍更何況無!!我警告你,你用口講下,幫佢求情既話我無所謂!我明白你係未見過咁既場面!但係你唔好出手去救佢,如果唔係即使係你我唔會留手!」

我舉起手杖拆成兩截的菲律賓魔杖,印象中我是第一次這樣對亞娜發飆。

「我唔係第一次見…!」亞娜握住拳頭說。

「…」

「我細佬,一直都好憎我爸爸媽媽,次次見到佢地都話係因為佢地,自己先要受咁既苦,遺傳到咁既病。」亞娜道,「係我親眼睇住佢兩個跳出騎樓隻窗,個年我中五。」

白血病的病因中,遺傳因素佔了相當重要的地位。

「亞娜…」

「你都見過我細佬,佢係咩人咩性格你都知道,你覺得佢一直怨恨既父母死左之後佢有冇更開心?」

「咁係因為佢個病好唔返,只要佢好返出得返院,我帶佢去環遊世界…」

「佢都唔會開心,永遠。」亞娜痛心的說道,眼角有淚花閃爍。

「……」

「憎恨一個人既理由可以有千萬個,但係原諒一個人既理由一定更多。」亞娜說。

海水繼續上湧,夕陽只剩下最後的一縷光茫在天地盡頭奄奄一息。

鄧有德抬頭望天,淚水從雙頰垂下:「多謝你…亞娜小姐,但係…我最後可以做到既補償只有呢一樣,你地…快啲上岸,天黑澗水好危險…」

海水已淹到他的胸前,並正向咽喉淹蓋,他已經在原地載浮載沉。

「泰思…」亞娜說。

「你係咪已經查到當年個女人既身份?」我怒道,「利用佢呃走所有錢既個個狐狸精。」

「係!已經查到!」亞娜雀躍地說,「所以!佢其實唔係始作俑…」

「即係佢已經連最後既價值都無埋。」我冷冷地說說。

「…」亞娜失望地垂下頭。

「如果我唔聽你講由佢死,你係咪會離開我?」

「唔會。」亞娜道,「正因為你變成咁…我更要係你身邊。」

「你明知道我已經無左你唔得,你做咩唔答我"會"去令我聽你講?」

「因為…」亞娜吸一口氣道,「你本身已經有原諒佢既理由。」

有嗎?

我閉上眼,他在我母親碑前的懺悔身影;他在藥房中為貧病者贈醫施藥的身影;他在快餐店瑟縮一角的身影;他在名寶石坦白認罪的身影在腦海中幕幕閃過。

我張開眼看到他的樣子,馬上他背叛我母親的往事;對我見死不救的往事;害郭老師家財盡散的往事也在我腦海中歷歷在目。

原諒與復仇的路在我眼前交錯,如亞娜所說的一樣,無論是那一邊我也選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