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離職。
 
自從他決定不宣誓之後,便告訴了主管。主管着他遞辭呈,不要等公司炒魷魚。
 
他很感慨。這份工高薪,他亦與同事相處融洽,主管算是親切、沒有架子,這是「幾好做」的工作。
 
他已經打開了求職網,四處看看有否適合的工作。
 
「嵐嵐係咪下奏上嚟食飯啊?我煲啲涼茶。」阿行的母親說。
 




阿行認識伊嵐十二年,阿行的母親便與伊嵐的母親認識十二年,她們交情很好,暢通無阻地出入對方的家。
 
「係啊。我約咗朋友喺樓下食飯,出去啦。」阿行說。
 
「又咩朋友呀,伊嵐要上嚟喎,不如叫埋你個朋友上嚟啦。」阿行母親錯愕。
 
「唔係咁好嘅。」
 
阿行母親一臉明瞭:「女仔?」
 




「係啊。」他點頭。
 
「女朋友?」
 
「未係。」
 
他想,將會是的。
 
「有毛有翼啦喎阿B。」她好奇地問:「係點㗎個女仔?最緊要心地善良,唔會睇唔起人,都唔好鍾意其他男仔。」
 




「就係……女仔囉!」他不知怎樣形容。
 
阿行便下樓,和青青一同吃飯。
 
「伊嵐,hello,行仔出咗去,話約咗女仔喎。」阿行母親招待伊嵐。
 
「女仔?」伊嵐呆頓:「哎喲,重色輕友啦。」
 
「喂!」阿行拍青青的肩:「遠唔遠啊呢度?」
 
青青搖頭:「都OK,有車入嚟。好肚餓啊我,食嘢!」
 
「你係咪知係邊個啊?佢女朋友?」阿行媽媽問。
 
「知,唔係女朋友,朋友啫。」伊嵐答。




 
阿行與青青在餐廳坐下,他講起伊嵐應該正在他的家吃飯。
 
「你哋真係好friend喎,佢可以單獨同姨姨一齊食飯添?」青青疑問。
 
「你將來都可以㗎,而家都得㗎啦。」
 
「其實你同伊嵐有冇試過?話唔定可以。」
 
阿行的母親擔憂:「你好好睇住佢啊,唔好畀佢識啲唔好嘅女仔,上次嗰個阿妹,同其他人好——最緊要唔好同人好啊,其他都唔緊要。」
 
「知啦,阿行識諗㗎啦,我哋食飯啦。」伊嵐回答。
 
「冇。」阿行搖頭。
 




「我覺得,佢對你,係唔同啲。」青青說。
 
上次三人行,青青感覺到伊嵐望向阿行的眼神,是含有更多情意。她一直覺得自己多心,亦覺得可笑——如果真是,伊嵐怎會願意和她一起逛街?
 
可是,她就是覺得,伊嵐對她,也有點怪怪的——
 
難以名狀。倒不是敵意,始終伊嵐也挺友善。
 
青青想不出一個確切的原因,但是說出這個猜想。她心情複雜,如果伊嵐真喜歡阿行,她會有點尷尬。
 
「唔係。」
 
伊嵐靠在沙發上看電視。
 
她很沉悶。她以為阿行今天會因失業而留在家中,豈料他會外出找別人。他對她的到來再沒有驚喜,不把她當新識的客人看待,而是習慣了她的存在,像極了一個全數熟知生活習慣的家姐。




 
別人看你漂亮的家姐,會覺得很正;親生弟弟看家姐,只記住她不修邊幅的模樣。
 
他們會有恆久的友情,愛情老早就胎死腹中。
 
「佢keep住有拖拍㗎。」阿行說。
 
「係咩,」青青想了想:「但係佢好似成日都同你一齊咁。」
 
她在看見阿行的場合,時時看見伊嵐,例如宿舍、阿行的協會、上次外出……雖然這並不代表什麼。
 
「我同你一齊仲密啲。」
 
「我哋唔係有嘢咩?」她以平緩的聲線說。
 




這是為什麼他能一直堅持。
 
她雖然屢次拒絕他的告白,卻沒有拒絕他這個人,依舊與他調笑、聊天、吃飯,從未阻止他獻殷勤。她沒有在他身上取得好處,令他認為,成本只有時間和反正都會奉上的感情,他便漸漸沉迷。
 
阿行母親見伊嵐打了打呵欠,說:「叫行仔快啲上返嚟啦,叫埋個女仔上嚟打麻將。」
 
「鬼馬啦你,想見個女仔又借我過橋。」
 
「都係想你冇咁悶啫。」
 
伊嵐搖頭:「冇事啊,唔想阻住佢哋,畀佢哋慢慢食啦,真係想返嚟就會返,催唔嚟。」
 
她不願青青登堂入室,這個她能自出自入的家,不應由別人在入門後脫下鞋子,放下手袋,解開口罩,然後大模大樣地進入洗手間洗手。
 
阿行轉換話題:「我apply咗幾份工。」
 
他這幾天在家睡覺的原因是,補習學生住他家附近,考試季又不用上課,他便為了方便,而暫時不回宿舍。私補的費用不算太過微薄,但始終不夠。
 
「真快手。」
 
「廢事使屋企人錢啦。」
 
「伯母真好嘢,養到個仔咁獨立,仲要made in Hong Kong真係難得。」青青攪着熱檸水:「又要忙啦之後。好好溫書啦。」
 
「長氣。」
 
隔了一會兒,阿行媽媽下樓買菜,剛巧碰見在公園散步的阿行——他們已經行了一圈又一圈,嘴不停,腳便一直走。
 
青青和阿行正因一些惡趣味而笑,然後看見阿行的母親,馬上收歛。
 
他們打了一個招呼,然後道別。
 
阿行媽媽回家後,便和伊嵐說:「我見到個女仔,幾好喎。」
 
「係?」伊嵐不耐。
 
阿行媽媽羅列了對青青的印象,講真,只要對方不要表現得奇怪,否則兒子喜歡,她便喜歡,所以她講的很多都是好話。
 
伊嵐笑:「見咗一吓已經咁好,個女仔都幾勁。」
 
她沒有說的是:你唔知道佢有幾假,點樣玩你個仔。
 
「噢……點啊點啊,我啱啱有冇好奇怪?」青青目送姨姨後,急忙地問。
 
「冇得頂啦。」阿行答。
 
「佢聽唔聽到我哋笑咩……勁地獄囉。」
 
「得啦,唔會聽到㗎啦。」
 
阿行看着她憂心忡忡的樣子,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他覺得她在掩着心口、顰眉。他知道她上心了,不然,平時淡定的她,不會忽然緊張。
 
他一直笑,之後她說什麼,他都心情很好地回應。
 
下午茶時間結束,阿行送青青乘車後,便回家,看見伊嵐。
 
「妖,青青話覺得你對我係唔同啲喎。」
 
阿行馬上將此事當笑料分享。
 
「係啊,覺得你特別煩囉,想打死你。」伊嵐答。
 
她詫異於青青有所察覺,可是,青青仍然和阿行親近、並不打算顧及誰的感受。
 
這哪是心地善良?
 
他全然沒有將青青的話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不可能,那一點兒的特殊,是認識多年的默契罷了。
 
難得放假,伊嵐提議去行去中小學外面的涼亭坐坐。
 
她很少和他憶當年。
 
這種情懷的賣弄,是美人的下策;她明晰知道她已無計可施,所有優勢如同虛長,唯有打感情牌。
 
她在進和退之間不斷猶豫退縮。
 
進,她會失去,退,只是讓別人得到。
 
他們的中小學不是太過鄰近,首先行到小學門前,看校外的玻璃窗裏擺着不同的學校最新消息。
 
「嗰陣時舞蹈組好chur,比賽前幾個月,已經每日要留到六、七點。」
 
「而家嵐姐劈到朝早六、七點都係碎料。」
 
伊嵐喜歡阿行——她忘記了為何,也不知最初作何猜想,但在每日讀着簡單成語、文法的懵懂中,她忍不住時常偷看他。
 
她曾將一嚿黑色的橡皮用原子筆插畫了他的英文名字,再小心翼翼用膠套將痕跡藏好。
 
然後,再沒有披露。
 
這長久的情感投入令她有深深的自我感動,能喜歡一個人如此多年,是一種能力。
 
她和別人一直遙距暗戀不同,明明她與心上人親近得很。
 
她的自尊心很強,因為家境好、從小美到大,一直都是被愛和受到注目的一個;當她發現阿行喜歡別人時,她忽然覺得十分受挫。她也有愛而不得的時候。
 
她縫上自己的嘴。
 
很多次她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卻次次錯過,他也在喜歡別的女生。
 
她不可能表白。
 
阿行說:「好耐冇返嚟。」
 
「係,升中學之後都少,入咗大學之後更加。」
 
「我哋大個啦。」
 
他想,其實他還想要什麼呢。
 
他在中小學生涯過得不錯,小孩有的調皮和活潑事他都做過,人緣不錯的他認識了很多好友。
 
真想將一切都和青青講,她一定會靜靜地聽他娓娓道來,然後搭幾句有趣的話。
 
阿行和伊嵐行到中學。
 
社會運動期間,全校師生響應,反對無能政府的施政和暴力。當時已經畢業的他們,便覺中學真好。沒想到,今時今日,自由的空間似高山空氣,吸一口、少一口,然後只能死去。
 
「Miss Ho好錫我,我當時冇選修文學,佢私下幫我補習。」
 
「Miss Ho都好錫我,請咗我食好多餐飯!」
 
「Miss Ho係我哋班女神囉,又靚又有氣質,仲要咩學生佢都傾得埋。」
 
「係,尤其係你呢啲鹹濕仔,就最鍾意Miss Ho。」
 
伊嵐時常給自己訂下「截止日期」,只是次次失敗。
 
她想過,如果升了中一就不要喜歡阿行了。
 
然後,就是升了中二、平均分考到七十分、中三選科那年、中四分科那年、中五一同做社幹事、中六考文憑試、升了大一……
 
次次失敗。
 
她總有無限的自我寬慰,今次無法停止自己的喜歡,便在下次的「截止日期」死心。
 
惰性、執迷、後退、親近,令她喜歡至今。
 
現在,伊嵐想,如果阿行真和青青在一起,她該怎麼辦呢?
 
再等下一次分手?在他們爭架之際介入二人感情?或者不幸地他們長長久久拍拖至結婚,難道要待他離婚、喪偶?
 
救命。
 
躊躇當中,她一定不要像以前一樣過;就算沒有好結局,但也不要延續下去了。
 
阿行說:「以前真好。」
 
「香港都未係咁。」
 
「時間問題,不過以前都真係開心啲。」
 
他將能想像到的最好的將來在心中默唸。
 
他只想要一個擁有真心的愛人,和他耳語,問他腰傷。日子太累了,變化之急促令他灰心,卻不得不保持意識層面的信念。幸福在何方?幸福應比和平易求,是否?
 
伊嵐指住附近的樹:「我以前成日都同樹窿講嘢。」
 
她看不出樹和以前有沒有不同,但那是這裏唯一一棵長了洞的樹,似一次法寶功能的穿越。
 
青青和以前阿行喜歡的類型都不同,她更加悠然,卻在條件上不如其他女生。
 
這令伊嵐思考,為何自己需要屈就在最佳位置。
 
難道,她要因為這麼一個女子而重新陷入循環?她不甘。
 
Come on,唔好玩啦,青春有限。
 
此刻,伊嵐仍然在默默憂愁。她做決定很慢,因為賭注很大又很少,牽涉自尊心、友情、接近愛情的機會。
 
「死毒撚。」阿行沒有問伊嵐對樹洞講什麼。
 
他自信二人已是十多年的知己,他不會不知她的憂愁,若果叫她提起舊時難過,好似太過分。
 
阿行說:「之後約一日返嚟探老師啦,叫多啲人。」
 
「唔好探Miss Lam。」
 
「當然,教得差又勁偏心。」
 
阿行和伊嵐在中段路程分別。球場的中學生未曾停止拍打籃球,一聲聲撞擊勾起所有青春回憶。
 
真好。
 
如果之後,他可以有愛人,可以有知己,真好。
 
真好。
 
如果之後,她可以和知己做愛人,真好。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