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大雨粒打到牆壁、簷篷、車頂、垃圾箱,像一場激烈的組合鼓獨奏。
    
    雨夜黑街,櫻站在自己的倒影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熱臉。
    
    已經不能回去了。
    
    沉重的步伐猶如行屍,沒有目標;沒有目的,為了行走而行走,毫無意義。
    
    世上首個變性仿真人,這種頭銜不要也罷。她…或他,到頭來都擺脫不到男性身份。
    




    島上的日子,他問心無愧。由始至終未對任何一位女孩產生半分情慾。身體是男性,心理是女性,從懂事起他就覺得自己的性別是錯誤的。靈魂倒模就像一次重生的機會,能夠身心統一渡過屬於女性的人生。
    
    然而,安德魯沖淡了他的信念。若然接受安德魯的感情,代表男性的性別認同大於想成為女性的決心,變相要承認自己心底裡仍然是男性這一點。
    
    安德魯一定是做出了最大的覺悟,才能跨越性別的紅線向同性表白。而對自己而言,回應這段感情,就只是普通的異性戀,付出的代價根本九牛一毛,極端的不平衡。

    他,再無面目面對她。
    
    雙腳只是順應本能地前行,不知何時起,街道的景色變得熟悉,他,走回了冰室。
    




    「笨蛋,就那麼不捨得嗎……我必須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櫻轉身,回頭看見安德魯,冷雨中的身影微微顫抖,嘴邊吐著白霞,緩緩地張開雙臂。
    
    「回來吧。」她說。
    
    櫻再度轉身,拔腿就跑,安德魯立刻追隨。暴雨下的追逐,雨水與街道共同合演節奏緊張的BGM。
    
    「為甚麼要跑!」
    




    「別管我!」
    
    「不論性別,櫻就是櫻!」
    
    「我沒有面目再見你們!」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樣就夠了!」
    
    「你根本甚麼都不明白!」
    
    「櫻!!」
    
    安德魯撲上去拉住櫻的肩膀,她們站不住腳,雙雙倒地。櫻翻身掙扎爬起來,安德魯抓住她的手腕壓在地上,雙膝夾住她的腰,用全身的重量壓制,櫻扭動下身亂踢,除了濺起水花外沒有作用。
    
    「放開我!」「你給我說個明白啊啊啊啊!!!」




    
    「嗚嗯…」「甚麼都不說就跑掉,你要我明白甚麼啊啊啊啊啊!!!」
    
    安德魯向著櫻咆哮,連聲音都壓過去。櫻沒有反抗的餘地,唯有不憤的別過臉,以自我封閉來對抗。
    
    暖流滴到臉上,安德魯的熱淚灼熱她的雙頰。
    
    「跟我說話啊,不要丟下我啊,我不要連你都失去……」
    
    聲音沙啞,氣若柔絲。抓握續漸無力,淚眼埋到櫻胸前,泣不成聲。
    
    櫻無力地仰望夜空,看著雨點往身後消失,好像自己正飛往天上。她把手放到安德魯背上,一個動作,省卻千言萬語。
    
    太狡滑;太奸茅。





    再硬的道理;再堅強的信念。

    在女人的眼淚面前,全部都毫無意義。
    
    「我,始終無法成為女人。」

    櫻突然坐立起來,安德魯一時沒抓住平衡,摔倒之際被櫻抱住後腰,擁吻雙唇。

    櫻的雙眼閃動藍色光芒。
    
    「你不要後悔。」她說,「我們回去吧。」
    
    安德魯點頭,兩人互相扶持站起來。
    
    轟!!!




    
    震耳欲聾的雷響!天空一瞬照成了全白!雷電劈中建築物的廣告燈箱!火花四濺!燈箱炸出失控的強光,刺耳的電流聲嗡嗡作響。
    
    她們忽然聯想起,仿真人的金屬義體;全身濕透的衣物;廢城的建築樓高矮細,以上要點在雷雨天加起來變成刻不容緩的危險環境。

    幸好離冰室只有一條街的距離……不!在戶外多待一秒都是極大的危機!櫻拖住安德魯,跑進最近的店舖裡避難。
    
    身上滴落的雨水,馬上在木地板留下大大小小的水窪。這兒似是零售店,空空如也的貨架,無從得知店舖以前的行業。
    
    站在櫥窗後向外望,燈箱閃爍的白光照耀住她們,很久沒有見過文明的光了。天上又一道落雷,嚇得安德魯縮起身子尖叫。
    
    櫻:「怕打雷嗎?」
    
    「不是,」安德魯故作鎮定,撩起頭髮掛上耳背,水珠沿水臂流走,「只是,不喜歡突如其來的巨響。」
    




    「不用怕,有我在。」

    櫻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安德魯狐疑的把手舉起。
    
    「那個……」
    
    櫻握得更用力,「我不會放手的。」
    
    安德魯臉龐一熱,皺著眉為難的說,「雖然仿真人不會著涼,」她捏著外套的一角,水流應聲滴下,「但不脫掉的話會很不舒服。」
    
    「噢,是啊。」櫻放手後退,「我說過的話不會反口,就算物理上放手了,我們的心還是連住的。」
    
    安德魯失笑,「你最會耍嘴皮。」
    
    她拉開拉鏈將外套脫去,隨手掛在側旁的貨架上。水珠在皮膚上凝結,顯得坦露的手臂更有光澤。
    
    雨水無孔不入,連頭皮都濕透,濕重塌陷的頭髮黏住臉好不舒服。她彎腰前傾,捲起長髮露出後頸,用力扭乾髮束。覺得差不多了,才挻直腰抬起頭。殘留的水珠滑過巧克力色的肌膚,由下巴到脖子,經過深刻有線條的鎖骨,埋入棗紅色文胸裡消失。
    
    櫻看得入神,魂魄都被牽走了。
    
    安德魯半開眼,嫵媚一笑,「色鬼。」
    
    「才不是!」櫻一緊張便掩著脖子,「我對你們沒有非分的邪念!我敢以我的原型發誓!」
    
    安德魯瞇眼斜笑,「我都跟你一齊了,愛看便看吧。但是不準看我以外的女人啊。哈哈,這樣會顯得我很專制嗎?」
    
    櫻摸著脖子,臉紅耳赤,視線時刻飄向安德魯,但又不敢逗留太久。
    
    「你真的好美,放髮的模樣很賢慧,我真的被你迷倒了。」
    
    她挨在牆邊,顯得不自在,眼睛不知道該放在那兒,「身體是男性;精神是女性,倒模後變性,結果卻喜歡上女性。真奇怪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算甚麼了。會喜歡你,一定是因為我的內心還是男人吧,你認識的我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人。我自己也分不清了,這樣撲朔迷離的我,真的值得你喜歡嗎?」
    
    哆嗦傳入耳中。安德魯大大的眼睛再次湧出眼淚。
    
    「對不起,我說錯甚麼了嗎?」
    
    櫻上前,卻被安德魯動手搥打。
    
    「討厭鬼!口甜舌滑!你要我羞恥到甚麼地步!」
    
    「哎呀!不要一邊笑一邊打啊!」
    
    轟!!!
    
    雷電煞風景的打斷玩鬧,安德魯被雷響嚇到尖叫,蹲下來拉住櫻的衣腳。
    
    室外的暴雨沒有停歇的跡象,二人不約而同地擔心小熊,但想到有智賀照料,就覺得沒有必要冒著雷擊的風險外出。
    
    恐怕她們必須有在此過夜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