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掛著濃厚的密雲,拍打海灘的浪花格外灰白。
    
    廣闊的海灘上圍起一片鹽田。安德魯直起腰,鏟子插在身邊,抹去額頭上不存在的熱汗。她回頭,看著田裡一座座白色尖錐,成功感油然而生。
    
    幾天前,祐嘉提出了製作臘肉過冬的計劃。醃製臘肉需要大量的鹽,所以決定以曬鹽的方式用海水製鹽。
    
    今早來到海灘時,鹽田仿佛遍地積雪,眾人不禁驚嘆連連。安德魯負責將曬乾的鹽疊成小堆;亞里和友梨負責將鹽舀進竹籮裡,方便之後搬回冰室。

    看著不遠處,友梨細小的身影嘗試拉動堆成鹽山的竹籮。竹籮當然紋風不動,感覺她幼細的雙臂會像公仔一樣脫落。
    




    「友梨,你太心急了。」
    
    安德魯上前,幫忙把竹籮過多的鹽舀走。友梨低著頭,挫敗的小聲道歉。
    
    「不要緊。」安德魯彎腰曲膝,與友梨視線成水平,發現她的眼中含著淚光,「你還好嗎?跟亞里吵架了?」
    
    她微微點頭,「我的錯。」
    
    「嗯嗯,到底發生甚麼事了?能夠告訴我嗎?」
    




    冷不防,友梨突然蹲下,安德魯也跟著下去。她低頭飲泣,喉嚨沙啞發不出聲。安德魯甚麼都沒說,只是在身邊靜靜的等待。
    
    默默的靜待時間流逝,終於,友梨開口:
    
    「我對她說謊,隱瞞了絕不能原諒的事實。」
    
    「我看到友梨非常後悔,你也是情非得已才說謊吧。只要好好解釋和道歉,亞里一定會接納和諒解。」安德魯伸手,「我陪你,一起去找亞里。」
    
    友梨搖頭,態度決絕,「情況不是你所想像的。我不會原諒自己。」
    




    「可以跟我說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們一起想方法解決。」
    
    友梨望著安德魯,瞳孔宛如倒映星光,可是,微光眨眼即逝,「不行。」
    
    「你們在做甚麼。」無感情的語氣插話進來,平調得聽不出是問句。
    
    安德魯抬頭,看到紅楓。
    
    「我原本在釣魚。」紅楓指向遠處的大石,「你們蹲在這裡做甚麼,要幫忙?」
    
    「我沒事。」友梨擦去眼淚站起來,她還對紅楓存有戒心。
    
    友梨想離開,卻被紅楓拉住手腕。
    
    「放手!!別管我!!」




    
    「嗚……! 」
    
    友梨大吼,把安德魯嚇了一跳。她甩開紅楓,將手抱在胸前,像對方會把整條手臂搶走似的。然後,她又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馬上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變得越來越不是自己。」
    
    此刻的海風格外冷冽,能在人工皮膚上結霜。她們都隱約感受到友梨和亞里之間存在必須化解的矛盾。然而,兩人都拒絕援手,築起肉眼可見的紅牆。想幫忙卻無從入手,帶給她們強烈的挫敗感
    
    「差不多到中午了,我們休息一會吧,喝能量飲品補充體力。」安德魯說。
    
    友梨二話不說,獨自往林子方向走。不遠處的亞里看著她們,安德魯想過去,亞里一聲不吭的往相反方向走開。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安德魯的聲音失去了以往的神采,臉色黯下來,「兩人明明是感情要好的閨蜜,為甚麼今天會反目成仇。紅楓,你去找亞里談談;我去找友梨談談,首先要弄清楚兩人鬧翻的起因。」
    




    「別。」
    
    只有一個單字,是拒絕的意思嗎?安德魯不解的皺眉。
    
    「她,她們都很怕我。剛才友梨見到我就想跑。安德魯,起碼友梨願意回應你,我需要你來開解她們。」
    
    「我嗎?不對,剛剛友梨沒有回答我,她只是說情況不如我想像。」
    
    紅楓的眼神像見到魚兒上鉤,立即追問二人的對話內容,安德魯便向她覆述了一遍。
    
    「是我多管閒事了。」紅楓說。
    
    對於她的回應,安德魯感到錯愕,「責任不在你。」
    
    「友梨的說話,字裡行間透露著求救的訊息。假如我沒有插話,她就會把事情和盤托出。」




    
    「真的嗎?但她沒有正面回覆我的打算啊。」
    
    「是罪惡感作祟,她屬於任何事情都會先怪責自己的類型。雖然内心渴求救星,但罪惡感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救助的資格,應該溺死在内疚之中。

    「若然友梨真心不想被幫助,她只需要矢口否認所有問題。『情況不是你所想像的。』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問題非比尋常地嚴重,聽之前要有心理準備。』。

    「可以確定友梨有意趟開心扉,現時只要再推一把,她定將來龍去脈告訴我們。」
    
    安德魯打量紅楓,表情寫滿了佩服,「你分析得很透徹,是從那兒練出這一身本領。」
    
    「我以前在銀行當顧問,看眉毛就能讀懂那人想甚麼。」
    
    「怪不得對住大小姐也能面不改容,原來從事金融業的。」安德魯搖搖頭,「不對,先著眼現時問題。我們去找友梨,呃,但我沒有信心能處理得好。」
    




    「我會陪你。」紅楓說,「我可以佔主導,你在旁邊附和我的說話。只要你在場,她多小會放下戒心。」
    
    她們跟著友梨的足印走進林子。裝著能量飲品的袋子原封不動,兩人都沒有來過這裡。
    
    「我們等著吧。」
    
    安德魯語音剛落,紅楓將食指貼住嘴唇,然後將手放在耳邊。

    隱約聽到喘氣聲。
    
    友梨的聲音從草叢後傳來。
    
    那是她們從未聽過的音調,甚至難以判斷當中帶著的是痛苦,還是其他異樣的感受。
    
    安德魯看向紅楓,如同徵求同意。她淺淺地點頭,做好了心理準備。
    
    撥開草叢,看到友梨……
    
    世界變得模糊,像電視機收到雜訊。安德魯掩住嘴巴壓住尖叫,結果還是有半吭漏出指縫。
    
    友梨驚慌抬頭,撐大的眼眶猶如跌出眼珠。衣袖拉至肩上,手臂暴露出恐怖的傷痕,另一手執著尖銳的石頭。
    
    沒有多餘的解釋,友梨轉身拔腿——
    
    「不要再逃避!!!」
    
    紅楓大聲震懾,不只是友梨,連安德魯都怔住了。
    
    「不要再抑壓感受了!!她是你最重要的人吧!!正視你的情感!!」
    
    友梨熱淚盈眶的表情,宛如發問:我配嗎?我值得被原諒嗎?
    
    紅楓以擁抱代替回答。
    
    友梨再壓不住情緒,崩潰痛哭。紅楓緊緊的抱住她,任由淚水沾濕衣服。
    
    「對不起……對不起……」已經不知道友梨在向誰道歉。
    
    「感覺好點了嗎?」安德魯蹲在她面前,拿手帕將前臂上難看的液體擦乾,「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傷害自己。」
    
    「我…對不起……頭腦好亂……痛可以冷靜……我需要痛……」
    
    「從這些疤痕看來,你已經偷偷做了好多次。我,居然沒有發現。」

    安德魯表現得自責;而紅楓看到更多細節。

    「疤痕不是自殘造成的。這件事,你不是一個人在做。」她看了安德魯一眼,然後才轉回友梨,平淡的語氣說出結論:「是亞里做的。」
    
    安德魯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認知再三迎來衝擊。她感到一陣目眩,如果是原型的肉身,也許已經受驚過度而昏倒吧。
    
    「不是這樣!她沒有錯!我不是她的不是這樣!」友梨急住為亞里辯護,說話急速且語無倫次。
    
    紅楓抓緊她的肩膀,要她深呼吸冷靜情緒。等她理順呼吸了,紅楓才開始問:
    
    「甚麼時候開始的?」
    
    「亞里第一次出走時,我在一個地下倉庫裡找到她,她當時用玻璃割腕。我們要這樣才能冷靜頭腦,可是,仿真人的義體會麻痺痛覺,傷口再深都不會感受到痛。

    「於是我提議讓她割我的手,借同理心的痛來代替肉體上的痛。因為亞里的情緒一直都不穩定,之後我們就做了很多次。直到,直到昨天……」
    
    友梨自覺的深吸口氣,同時讓接下來的話在腦中重新整理一次。
    
    「其實我很早已有所察覺,但我瞞著不說,因為亞里一定接受不了。直到昨天,她終於發現——
    
    「我和亞里是姊妹。」
    
    意思是二人的原型是血緣上的姊妹嗎?不,對仿真人來說,『姊妹』是另一種意思。
    
    「我和亞里是同一個原型的靈魂倒模。」
    
    安德魯恍然大悟的瞪大眼睛,「你們兩個的確很像,性格和說話方式近乎一模一樣。原來如此,你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紅楓對安德魯點住嘴唇示意安靜;然後轉回友梨要她繼續說。
    
    「每次我讓亞里割腕時,都好像看著自己的手一樣。其實在第一次時我已經猜想我們很可能是同一個人。之後亞里提到自己的過去,我便完全肯定了。

    「但是,我最清楚自己,依亞里的精神狀態一定無法接受,所以我才隱瞞不說。而結果,當亞里知道真相後,馬上陷入歇斯底理的恐慌。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又不願聽我解釋。我們冷戰,關係陷入僵局。我…應該怎樣做……」
    
    友梨說完又要哭了,紅楓輕輕拍背,讓她的心情好過一點。
    
    「沒事了,你無須獨個兒承受。」安德魯說,「我們會幫你,幫助你們。」
    
    紅楓點頭,「我們去找亞里。事情已經明朗化,我可以開導她。」
    
    「謝謝,真的非常感謝你們。」友梨的眼神依然閃縮,「真的,可以嗎?」如同確認她們不是騙子。
    
    「你現在不就打起精神嗎?」安德魯爽朗的笑著,「亞里一定也能好起來!因為你們是一樣的嘛!」
    
    聽過安德魯的打氣,友梨非但沒有受到鼓舞,反而,臉色一下刷黑,抱頭縮起身體。
    
    「不,不要!不不不不不!!!」
    
    突然惡化的狀況,害二人都來不及反應。
    
    「救命!快去救亞里!」
    
    「友梨!冷靜!」紅楓定住友梨的肩膀,迫她直視自己深邃的黑眼睛,「我們在這,我們會去救她。告訴我,你想到甚麼?」
    
    「我們是姊妹,我的想法也是她的想法。快沒時間了——
    
    「亞里要去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