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漸從藍黑化為藍白,大熹門前竄天的濃煙燃燒了整宿,風雖輕,刺鼻的硝煙依舊綿延萬里。鐘鼓響,舊主已去。
 
    大熹宮依舊戒備森嚴,長安城門亦未開。窮的,富的,皆被囚禁於這座京都,難逃此劫。往日人來人往的街道渺無人煙,胡人匿於酒肆,堯人則藏在家中。無人聲張詢問,皆心照不宣。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近千年老生常談的道理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何人為王,何者為寇,輪不到子民擔憂,他們亦無資格選擇。但無妨,作為不干預上位者的賤民,無論誰人坐上帝王寶座,他們亦能相安無事。皇帝換了人,便喚個人叩拜,即使改朝換代,亦不過換個口號繼續高呼「萬歲」。
 
    自古便無帝王能「萬歲」,亦無朝代可「萬代」,長生不老不過癡人說夢罷了。
 
    「殿中尋不到你,便知你於此處。」
 




    李宸昊甲胄未解,握著劍便上了萬春殿的閣樓尋楊靈君。
 
    銀甲襯得他眼光冷漠,胸前失溫乾涸的腥血極其刺目瑰麗。曾經的少年護了她,如今亦守了這天下。終歸,她愛的不是凡人,乃一代帝王。
 
    「可歇息過了?」她邊問邊躲進他的懷裡。銀甲冰涼,她隱約地聽見他左胸的跳動,血汗沁入心脾。他搖頭,抬眸俯視宮城。
 
    大熹宮一片烏煙瘴氣,只待新皇重整之。
 
    李宸昊欲封楊靈君為后,卻遭朝臣極力反對,倉促下只得先將帝皇寶座取下。武神五年,霜降初十,李宸昊身披日月星辰冕服於立政殿登基,改年號「永安」。李舒文受封為惠英王,賜蜀地十州,立李益誠為惠英王世子,並封方年滿一歲的李沁蘭為瓊華郡主。夏言則受命為懷化大將軍,統領大堯軍務,並著手重編袁廣齊及唐澈部下,何福亦歸入軍中。
 




    左相呂行之原為廢太子李瑛華舊部,眼見舊主大勢已去,便請旨返鄉養老,故李宸昊提馮良為左相。而當年鄭子聰伏法後,李軒曾提中書侍郎為中書令,唯其乃廢太子黨,遂李宸昊將田蓁調至中書省,命其為中書侍郎。
   
    「二哥!」
 
    李宸昊驚恐地睜眼,自楊靈君腿上起來,見殿內燈火通明,轉而噘嘴摟住她。為君兩月有餘,他仍時常夢至與李瑛華兵戎相見那夜。李瑛華血流滿面地朝他吼叫,直言李軒不公,對他期望更高,故賜名「宸昊」,而「瑛華」僅是他的替身。往日他從未覺「宸昊」二字有何不同,經兄長一提,他忽又憶至當年父親曾言「更高期望」之言。
 
    錯了,皆錯了。
 
    李瑛華是李宸昊的替身,可李宸昊何故不是李暉宇的影子,更為之可笑的是,阮氏與萬秋影皆是萬氏嫡女的替代者。
 




    風起,燭火搖曳,往事隨風而散。
 
   「靈君,便莫再惱我可好?」
 
    李宸昊自登基便忙於處理政事,已多日未見楊靈君,且因未封后事宜,她更是讓他連吃了半月的閉門羹。思來想去,他只得向紫蘇與彩丹討教,得虧紫蘇的裝病之法,他今日方能踏進相思閣。可她依舊對他不予理睬,適才倒是他賴皮才得靠在她腿間小休,現下醒來,她依舊無好臉色予他。
 
    「陛下,廢太子於東宮吵鬧,請旨賜死。」
 
    張虎手握拂塵站在相思閣前俯身道,靜候李宸昊的指令。
 
    楊靈君驀然冷笑,搖頭提筆於紙上作畫。李宸昊將李瑛華囚於宜秋宮,並未折磨他,反倒日日命人將美食佳餚送去東宮,他倒鬧著尋死,真真有趣。
 
    李宸昊望了眼淡定自若的楊靈君,笑著奪筆替她作畫。狼毫輕蘸湛藍,悠悠行之山峰,他摟著她道:「便全權交由皇后處理。」
 
    楊靈君聞「皇后」二字,隨即怒瞪了李宸昊一眼,將他手中的筆奪回。約莫一刻,筆尖輕勾,畫已成。玉指於裊娜,墨水漸乾,朱唇緩緩吐出一句:「將其與唐澈綁至宮中營地,萬箭穿心。」




 
    她說得極其溫柔,卻教人膽戰心驚。
 
    她從不道自己乃心慈面善之人,常以言出必行自居,故她勢必不會放過任何負她之人。傷她及她所愛之人。李寧月受過的切膚之痛,她誤食的毒藥,以及李宸昊多番陷入險境,她便將鄭麗清使過的招數一一贈還其身。至於李軒,先是背叛大燁,隨後多番折磨她,更欲取她性命。既是如此,她便亦讓他體驗被親近之人背叛的感覺,繼而親手送他入冥界拜見楊桀。袁廣齊當年死於亂箭,今日她自該讓主謀李瑛華與唐澈以同一種方式歸於塵土。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皇上便隨張公公離去吧,我明日還有事要辦。」
 
    楊靈君緩步走向門前,李宸昊欲哭無淚地跟上,轉而,她將他推出殿外。
 
    張虎險些笑吱聲,急忙抿嘴離去。李宸昊垂頭喪氣地捶打楊靈君的房門,論他如何撒潑,她便是不開門。未幾,彩丹自殿中走出,陰陽怪氣地同他說:「衡王妃言,一日未得鳳印,她便日日閉門,陛下妄想再碰她。」
 
    彩丹言畢,朝李宸昊俯身,又扭捏作態進了相思閣。
 




    堂堂大堯皇帝竟被妻子掃地出門,白遭侍女白眼,想來世間僅李宸昊一人矣。
 
    天微亮,烏鳥高鳴,聞者皆不寒而慄。
 
    楊靈君換了一身紫裙坐在梳妝台前傅粉裝扮,紫蘇則捧著置了鴆酒的托盤站在她的身後。良久,她描好雙眉,取鮮紅顏料於眉間畫上梅狀花鈿,彩丹繼而替她披上斗篷。
 
    今日,她確實還有一事需了。
 
    紫紗拖地,祥雲翹頭履輕踩石階,秋風過,徐徐搖晃。
 
    主僕三人帶著毒酒漫步至東宮,越過驚鴻殿,於元菁宮前停下。彩丹替楊靈君拉開房門,扶著她進殿,隨後將門關上。
 
    殿中無人,僅一脫簪散髮的婦人坐在榻旁。
 
    「你欠我的也該還了,曲千葉。」




 
    曲千葉抬眸,見楊靈君未著后服,轉而大笑。楊靈君亦不惱羞,耐心地替她理好鬢髮,笑言她要的她終將得到,而她欠她的則必須今日償還。
 
    「當年我曾錯恨鄭麗清,以為她是害死安瑤的兇手,可我總覺得此事蹊蹺得很,千思萬想後方想到你。」
 
    楊靈君於牢中待死之時,鄭麗清特意探望過她,言語間嘲諷她再無翻身的可能,並稱大快人心,可見鄭氏並無教唆安瑤以命換命的動機。反之,楊靈君活著則對曲千葉有莫大的幫助。曲父於朝中地位卑微,並無與鄭子龍抗衡之力,遂不滿屈居鄭麗清之下的曲千葉意圖藉鄭楊鬥爭某利。
 
    玉指一捏,堅硬冰冷的酒杯將唇齒撬起,頃刻,鴆酒下肚。
 
    楊靈君猛地鬆開曲千葉的衣袖,將其摔在榻上,轉而笑著走向門口。末了,她扭頭同紫蘇道:「鞭刑三百,亂葬崗。」
 
    安瑤喝過的毒酒,曲氏亦須享之,安瑤所受刑法,曲氏必受之。
 
    哐當一身,酒杯落地。
 




    「楊靈君!放過⋯⋯求你放過宏兒⋯⋯」   
 
    她望著元菁殿外的千秋頷首,遂揮袖離去。
 
    終於,負她之人皆已伏法,不枉忍辱吞垢五載。
 
    至此,僅剩李宸昊還未兌現他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