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青煙繚繞,金紗薄幔與錦繡棉被相映成趣,華髮叢生的老者雙目緊閉地躺在榻上等待生命的完結。
 
    「父皇!」
 
    華麗宏偉的萬春殿裡躺著將死的老者,邊上則跪著愁容滿面的男女。
 
    「父皇,父皇⋯⋯」
 




    李宸昊又連喚了幾聲,李軒方緩緩睜眼。污濁的雙目努力地轉動顧盼,好一會兒,李軒才望清跪在一旁的李宸昊及楊靈君。他望了眼楊靈君,繼而轉向李宸昊。
 
    「昊兒⋯⋯從前許多,是為父的不對⋯⋯咳⋯⋯朕一無所有,僅江山一座⋯⋯你若有本事,那便是你的了⋯⋯咳⋯⋯」
 
    李軒氣息微弱,一句話說了許久,還不住咳嗽。李宸昊雙眸泛紅,緊緊握住他微涼的手點頭,淚水灑落於皇袍上。
 
    楊靈君望著垂死的李軒,伸手輕撫李宸昊的後背,她知道他是真真的難過。不記得自何時起,她便只聽過他喚李軒「陛下」、「聖上」或「皇上」,直至昨夜方聽聞自他口中吐出「父親」二字,而「父皇」此稱呼多年來她更是聞所未聞。從親暱至生疏,又復親近,兩父子終用了數年來化解恩怨。
 
    「王爺,叛軍已入城。」
 




    何福捧來一身銀甲,李宸昊放下李軒的手,轉而披上戰袍。
 
    黑袍銀甲倒著燈火的光芒,鹿皮玉帶上掛著一把銀鞘利劍。
 
    恍惚間,她又神遊五載之前。那年夏日,這座皇城血流成河,她躍下承天門尋死,原以為必定粉身碎骨,卻莫名跌入他的懷中,若七年前的炎夏。
 
    她踮腳替他戴上兜鍪,又仔細替他披上披風。他握住她的手,四眸相對,她笑道:「等君歸。」他亦笑著點頭,於她額上一吻便離開。
 
    冷酷絕決,不曾回望,因為他知道他本為她而戰。
 




    進宮前李宸昊便已分派短刃予紫蘇三人,楊靈君則自持袁廣齊的匕首。他命紫蘇和彩丹守在殿外,又讓何福帶著一隊人馬巡視萬春殿,行至大熹門時又自夏言手中調遣三十人至萬春殿。
 
    唯有他妻無虞,他方能安心迎戰。
 
    「稟,叛軍已至承天門。」
 
    李宸昊揚手,細指前傾,弓箭手齊齊瞄向嘉德門。
 
    剛過十五,月倒圓,亦較往日明亮。群星閃耀,薄雲悄然飄至,將月隱藏。
 
    前方箭在弦上,自是萬眾矚目,唯萬春殿內依舊溫暖祥和。
 
    李軒自李宸昊走後,連吐了兩口血,楊靈君遂命人呈上湯藥。紫蘇扶著他,楊靈君便親自喂他將藥喝下,還不忘用手帕替他擦拭額上的汗珠。她忽然憶起他掛念晉旼王府當日的丹藥,遂命紫蘇去膳廚調製,僅三刻,紫蘇便捧著丹藥入了萬春殿。她勸他待病好了再食用,他卻道現下便要享用,她只得讓他服下。
 
    楊靈君於殿中煩悶,遂守在李軒的榻邊閱讀他枕旁的《太史公記》。




 
    「朕已⋯⋯改立昊兒為太子。」
 
    她原以為他睡了,見他似有話說,便放下書於他榻前坐下。
 
    「但⋯⋯你絕不是下一任皇后⋯⋯朕死後,你亦該死⋯⋯」
 
    她先是一愣,隨即微笑。玉掌相擊,她向後攤手,隨即一份黃絹落入她的掌中。細閱之下,密詔並無特別,僅是「楊氏靈君」及「賜死」等字較為顯眼。
 
    「聖上所言乃此詔乎?」
 
    李軒張口結舌,抓著被子撐在床上咳嗽不止,繼而又嘔了一口血。污血垂落,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不斷往她身後張望,終瞧見一人,張虎。
 
    楊靈君握著黃絹行至燭火前,輕輕一晃,烈火於絹上攀爬。李軒喘氣如牛,不斷咒罵張虎為虎作倀,膽敢背叛追隨十多年的舊主。她笑得東歪西倒,只覺「背叛」而字自他口中而出,似笑話一場。
 




    「張虎,本喚張逸凡,岳州人,張逸生之兄。」
 
    當年李宸昊負責調查張逸生暴斃一案,無意間得知張逸生似有親友於京,遂極力追查,及後撞見張虎便裝走入張逸生家中為亡弟收拾衣物,遂發現兩人乃兄弟。李宸昊數次遊說張虎與晉旼王府合作,他皆拒絕,直至探得李瑛華為毒殺張逸生的主謀,他方加入晉旼王黨。
 
    張虎欲為弟報仇,遂尋來幾位張逸生舊友及混跡賭坊之人潛入李瑛華的賭坊,以收集東宮行賄證據。當年李瑛華污衊李宸昊貪污一事,亦是張虎將探子所得證據轉交李舒文方解晉旼王府之困局。而袁廣齊火燒東宮之事他亦參與其中,以丹藥使李軒昏昏欲睡,全然不知太子險些命喪火海。及至晉旼王黨揭發李瑛華多年惡行一事,他亦參與其中,馮良所得的告密函便是出自他手。
 
    於摧毀李瑛華及東宮上,張虎從來便是不遺餘力。
 
    李軒聽罷,火冒三丈,險些跌下床。張虎伸手欲扶他,卻被他推開。
 
    「李軒,張虎恨的僅是李瑛華,但你可曾想過他為何最終背棄你?」
 
    污血噴灑,散落於檀木地上,盈成粒粒光鮮亮麗的紅珠。
 
    當年燁仁帝方一統天下,國力尚未恢復,內政一片混亂,窮者多不勝數。家貧,又逢弟弟出生,他便北上謀生。虐打,三餐不繼,衣不蔽體乃常事。數年後,父母雙亡,弟弟寄癢在荊州姑母家,他至荊州與弟相認,卻被姑母趕走。輾轉曲折,他來到長安,被僱主賣至宮中,閹割為內侍。未及一年,燁武帝上任,遣散宮人兩百有餘,他便流落彼時的朔方郡。又過數載,他隨李家軍南下,終二度成為內侍。聽聞弟弟已長成,於長安求取功名,遂多番探問下方與弟相聚。原以為可與弟於京都相伴到老,不料相認不出一年,弟便死於太子之手。




 
    無情之人,自是不明情為何物。  
 
    李軒滿口污血地躺在榻上,不斷捶打被褥。楊靈君上前替他將血擦乾,繼而俯身於他耳邊笑道:「李叔叔,晉旼王府的長生藥可還合心意?」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李軒已是氣得鼻歪口斜,愣是說不出一句話。忽地,殿外火光猛烈,將士喝彩聲不斷。楊靈君替李軒蓋好被子,又於他耳邊柔聲道:「那可是靈君特意為你調製的毒藥,而那塊傳國玉璽亦是靈君特意命人仿之,李叔叔既喜歡便好。」
 
    驀然,榻上的人怒目仰望紗幔,握拳的手終落在被上。
 
    「便交由你處理了。」
 
    她側頭對身後的人道,繼而拖著素白襦裙出了萬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