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江山: 第二十六章:年少之時
「哥哥⋯⋯我錯了⋯⋯哥哥!」
李寧月大汗淋漓地從床上坐起,見自己還困在殿內,抱著雙膝發愣。她現在恨透了鄭麗清,若可以,真想將她千刀萬剮。
賞蓮宴翌日,她瞧見鄭麗清同玉姝在湖邊竊竊私語,還不時偷笑,她便走近偷聽。玉姝與一位將士兩心相悅,唯發現那男子與宮女調情,遂向鄭麗清訴苦。主子自然要維護下屬,故鄭麗清從袖中拿出一瓶用手帕包著的藥物,笑言一瓶下肚,定讓那人幾日下不來床。說罷,鄭麗清還招來愛狗珍珠,倒了些藥粉於它的膳食中,不一會兒,那畜生便腹瀉了。她暗罵兩主僕無情,便帶著彩丹走了。黃昏回宮時,彩丹遠遠瞧見那藥還用手帕包著,遂拿起端詳,她命彩丹帶些藥粉給尹醫師查看。彩丹回秉稱,此藥乃大黃,可致腹瀉。她想起賞蓮宴上楊靈君自以為是的模樣便來氣,遂親自製了些酥餅予她,還命彩丹至少要看著她吃下兩塊才可回宮復命。
憶至此處,李寧月又委屈得淚流滿面。帝后對她不動責罰,反指李宸昊身為兄長,此事處理得當,不予置評。這才是讓她難受之處,他人可以不信任她,但若親哥哥也不相信她了,那才是真真的百口莫辯。
「嘶⋯⋯」
李寧月拍拍頭,渾渾噩噩下了床,一瘸一拐往院外走去。袁廣齊亦是該死得很,竟然鐵面無私,除了送飯侍女外,絲毫不讓任何人進來,還將所有宮人撤走。
「袁廣齊,開門,快些開門⋯⋯」門外的人談笑風生,完全不把她的話放在眼裡,於是她又用力敲了幾下門。袁廣齊不耐煩地瞪了眼門縫,轉而與侍衛繼續聊了起來。楊靈君已昏迷了兩日,還不知高燒是否退下了,門裡的人可是兇手,他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她了。「袁廣齊⋯⋯我難受⋯⋯你快開門⋯⋯」李寧月又敲了敲門,只是比適才輕些力。侍衛頓了頓,望了眼門縫,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袁廣齊,隨即又說起笑來。宮內安靜了好一會兒,李寧月似是放棄胡鬧了,袁廣齊幽手幽腳地開鎖。
推門而見,素衣粉淚,他正想嚇唬她,她卻倒地了。
袁廣齊將李寧月從地上抱起,命人即刻去請醫官,又讓另一人往晉旼王府趕去。李寧月臉色蒼白,額間冷汗不斷。袁廣齊思索一番,收起老繭累累的右手掌,以稍微平整的手背輕觸李寧月的臉頰,隨即將手收起。同楊靈君的臉一般細膩白滑,可他就是覺得不自在得很,許是因為她的臉太燙了。袁廣齊守在榻邊靜候醫師到來,伺機仔細打量房內擺設。案几,書櫃,榻,衣櫃,梳妝台,屏風。大熹宮的宮殿大多如此,並無特色。
「袁將軍。」
「尹大人。」
侍衛領著尹天祥進殿,袁廣齊急忙起身同他行禮,退至一旁等候。尹天祥摸摸鬍鬚,替李寧月把脈,眉頭漸鬆,笑言公主無大礙。還未等袁廣齊開口,尹天祥便急忙解釋,李寧月乃心緒不寧而致使高燒不退,服幾副藥便可痊癒。袁廣齊點點頭,命侍衛隨尹天祥抓藥去,自己則繼續守在李寧月床邊。
袁廣齊抱胸倚在門邊,望著床上夢魘連連的人直搖頭。若說討厭她吧,他倒也不討厭,可若論順眼,他可一點也不覺得她順眼。她笑起來是十分好看的,頗有楊靈君少時神態,她們的脾氣性子也有些相像,唯是楊靈君知書達理些。楊靈君自小於爾虞我詐的後宮成長,即使深得父兄疼愛亦未敢肆意妄為,因為她深知若己身品性不端,有心人隨意挑撥幾句便可使她跌入凡塵。袁廣齊思索著,忽然又笑了,原來公主亦需要經過歷練才可受萬民愛戴。
「在笑什麼?」
李宸昊端了碗藥走進殿內,與站在門邊傻樂的袁廣齊相看一眼,繼而坐在李寧月榻上。袁廣齊向他行禮,轉身便要走出房門,李宸昊卻道:「靈君適才醒了。」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與他擔心著同一個女人,雖不喜歡他,但出於仁慈便告訴他,何必讓人提心吊膽。他倒好,竟故作鎮定地答應,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哥哥⋯⋯」
雙眸微睜,李寧月以為還在夢中,躺在床上落淚。
李宸昊將她從床上扶起,喂她喝了幾口藥,她卻將藥推走,不斷蹂躪他的臉。「溫而苦的藥,溫而醜的哥哥⋯⋯所以我不是在做夢?」李寧月噘著嘴躲進李宸昊的懷中,淚又如雨下。她同哥哥說了很多,例如她對藥瓶佈滿夾竹桃一事毫不知情,她亦無心毒殺楊靈君,而那日她確實見珍珠腹瀉一地,也將藥粉予尹太醫查看後才敢使用。
驕傲自大的嘉靜公主甚少哭,這幾日到因著楊靈君險些喪命而日夜哭泣。李宸昊歎了口氣,捏著妹妹的臉道:「哥哥知道了。」李寧月本已收好淚水,一句「哥哥知道了」又讓她嚎啕大哭起來。委屈著實讓人氣餒,但於得到支持與信任之時的感動,似乎更能引人落淚。「那⋯⋯」李寧月將淚水擦在哥哥衣袖上,低頭欲言又止。「適才醒了。」李宸昊知她想問什麼,便直接告訴她。這幾日他也想清楚了,矛盾不易解,既然妹妹不願喚她「嫂嫂」,那便由著她,想必她如今自是愧疚萬分。
「月兒。」李宸昊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望著她,決定將事情的影響皆告訴她,好讓她明白不可輕易信人。
紫蘇於楊靈君中毒當晚歸府,並探知彩丹確實曾用手帕包著一些大黃粉去醫署尋尹天祥,故翌日李宸昊將事情上稟,並提出鄭麗清之嫌疑。唯鄭氏堅稱自己並無藏有夾竹桃藥粉,而張虎搜遍東宮亦確不見有任何毒品,故鄭氏認為乃有心人故意誤導嘉靜公主。既是死無對證,李軒便唯有命諸宮整理財物,並下令所有人未經批皆不可隨身攜帶利器及毒藥,違令者斬。
無需李宸昊多言,李寧月已能領會宮中人如果看待她。認為她狠心弒嫂者必會唾棄她,甚至顛倒是非地大肆宣揚,日後楊靈君若再有何閃失,她必定是最大的嫌疑人。而認為她是被人利用者,則會譏笑她愚蠢,並繼續離間她與楊靈君的關係,從而打擊李宸昊。回眸一瞥,終是她錯了。
李宸昊見李寧月神情懊惱,料想她已然明白到此事對王府影響深遠,但還是多言了一句:「月兒,你可知天子犯法,乃與庶民同罪?」李寧月點點頭,說是這次若誤殺了楊靈君,她便將自己的命賠給哥哥,氣得李宸昊用力敲了下她的額頭。於他而言,這兩個女人是缺一不可的,失去了便無法再有,並無「抵命」一說。李寧月鼓著腮,又躲進哥哥懷裡,靜靜地抱著他。
天色漸暗,侍女進殿點燈。近日晉旼王府是非不斷,李舒文於公務上幫了李宸昊不少。現如今姑嫂病情皆好轉,他亦不敢再打擾惠王,將妹妹託付給袁廣齊後,匆匆趕往惠王府。
李寧月服了藥便睡下,再起來時已是弓月高掛。宮人將殿內的燈滅盡,僅留案上一盞紅燭。李寧月自衣櫃中取出一件粉色斗篷,將其披在身上,於出外賞月。誰知才剛踏出房門,便有人抓住她的腳,嚇得她連連高呼,驚醒了樹上的雀鳥。
「是我。所以公主這是要翻牆逃走?」李寧月見男子聲音耳熟,遂蹲下查看,月色盈盈,原來是袁廣齊。袁廣齊倚在牆邊,說是怕李寧月翻牆而逃,故特意在殿前監視她。險些信了他的鬼話,李寧月抬腳踹了他一下,袁廣齊連連稱痛,她手足無措地蹲下查探他的傷勢。月光黯淡,她也不肯定自己踢傷他何處,唯是想起他千瘡百孔的後背,深怕錯腳踢傷他了。「真笨,坐下!」袁廣齊斂起痛苦的神情,將李寧月按坐在旁,「何故討厭靈君?」這個問題他想知道許久了,可總尋不到機會問她,那麼今夜他便來當一回「善心者」,助李宸昊解燃眉之急。
李寧月撐著頭認真地思索一番,只想到兩個原因。第一,自初次見楊靈君至今,每每有她在,便襯得她愚蠢無知,常常讓她失了顏面。「那第二呢?」袁廣齊邊問,邊將斗篷的帽子蓋在她頭頂,還不住笑她醜。李寧月鼓著腮,別過頭道:「因為你。」這話他倒聽不明白了,遂盯著她直眨眼,又忽地臉上一熱,原來這宮城中竟有人愛慕他。「想什麼呢!」李寧月揮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噘嘴嗔道,「她明明喜歡你,卻要嫁給哥哥,還整日和你私會⋯⋯無恥!」
袁廣齊望著彎月眨眨眼,驀地,不斷捶打大腿,捧腹大笑甚久,連淚水都擠出來了。李寧月嫌他笑聲難聽,緊掩雙耳,不願同他說話。「靈君⋯⋯和我?哈哈!」袁廣齊依舊大笑不止,還推了李寧月一把,又捧腹道,「靈君⋯⋯哈哈!靈君心悅李宸昊⋯⋯哈哈哈!好些年了!哈哈哈⋯⋯」李寧月別的聽不清,一聞「李宸昊」三字,急忙脫下帽子,扯著袁廣齊的衣領,要他再說一次。
笑得累了,袁廣齊連咳了幾聲,沉思好一會兒後,將楊靈君的秘密娓娓道來。其實他也不確定楊靈君是從何時心悅李宸昊,好似是李家進宮小住時,又好像是更早之前。
當年北羲舉兵傾擾北境,李家無暇入京恭賀燁哀帝的五十大壽,遂遣人送去一幅朔方之景,畫作右下方署名為「李宸昊」。畫中臨摹了朔方的山川,蜿蜒曲折的長城將敵人擋在境外,紅衣白馬的將軍似要破畫而出。作者蒼勁有力的畫風當下便吸引了楊靈君的注意,宴會過後,她更是連哄帶騙地從皇帝手中捲走那幅畫。三年後,李氏舉家入宮述職,楊靈君終於如願與那幅畫的作者結識。
說不清她何時傾心於他,許是短暫的幾日相處,亦或是更久遠的慕名,總之於她年少時心中便刻有「李宸昊」三字。
李寧月雙眸瞪得如葡萄般大,雙手緊緊托住下巴,愣愣地望著袁廣齊。她從前只知哥哥自入了大熹宮後,心中便只有楊靈君一人,再貌美如花的姑娘亦不能入他的眼,可原是楊靈君先傾慕的哥哥。她似乎能想到哥哥若得知袁廣齊今夜之言的反應了,必定先是傻笑,隨後將楊靈君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許久。
「可⋯⋯為什麼楊靈君不同哥哥說呢?」李寧月抬眸望著冷月,她印象裡楊靈君甚少給哥哥好臉色看,「那⋯⋯她又為什麼對你比哥哥更好?」袁廣齊許久不說話,只瞇眼望著那張弓月。李寧月又問一次,他依舊不回話,故又踹了他一腳。藍綠的月光下,往日不苟言笑之人忽然勾起嘴角,他的眼眸,鼻子,甚至嘴唇比往日溫和了許多。他忽然低頭望著她,微笑道:「我和安瑤同她一起長大,而我們是她在此世間僅剩的親人。」
不知是月色醉人還是先前的故事醉人,他似醉了,她亦醺了。她聽明白了他的話,於是點頭不再追問。多高明的一句話,既無怨無恨,亦有始有終,終是解答了她所有的疑惑。原來忘記與無動於衷,是那女人對天下最大的寬容。她的心莫名痛了下,今夜不經意聽了個極淒美的故事,如這月般,雖美卻涼。
「那袁將軍呢?袁將軍可有傾心的女子?」
沉默良久後,她撐著頭望向他,樂陶陶地問。他一時答不上來,於是也靜靜地看著她,眼中帶笑。
年少時遇見的人總是特別地美好,他們簡單,明亮,溫柔。多看那麼一眼,便可能畢生難忘。所以不應輕易望著對方的眼眸,那裡藏有太多故事,會使人欣賞,傾心,以至流淚。
更深人靜,孤月聞聲,華屋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