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日較以往燥熱了許多,這對於每日著朝服工作的朝臣而言,乃難以言喻之苦。尤其聖上心神欠佳時,則又是另一種殘酷的考驗了。好在近日李軒的注意力一直於李宸昊處,就連李瑛華亦因此而鬆了一口氣。
 
    「晉旼王,朕聞汝僅以兩日,便已探清張逸生一案。」
 
    李宸昊走出隊列,朝李軒一躬,鎮靜自若道:「稟陛下,臣與田大人已於昨日探清張逸生一案。張逸生,年二十五,乃半月前新晉的書學博士,六日前於豐邑坊家中暴斃。據仵作所言,其死於斷腸草之毒。張氏為人好賭,常流連於利人市的賭坊瓦舍,為官前依靠與賭坊老闆陳某於賭局使詐而從中謀利。經大理寺與刑部諸位大人連夜審查,賭坊老闆陳某已招認因與張氏合作破裂,而心懷怨恨,對其狠下毒手。」
 
    李軒見小兒僅用兩日便破了案,還說得井井有條,心中大感安慰,揮手點頭道:「那便著大理寺對陳氏判刑,予天下臣民警告。」張虎見皇帝欲起身,正準備宣佈退朝,田蓁卻臉色鐵青道:「稟聖上,今早牢頭來報,言陳氏已於大牢暴斃。」李宸昊不可置信地望著田蓁。他原以為大理寺能逼迫陳氏吐出更多內幕,卻不料其竟然於牢中暴斃。如此一來,只怕糾纏將永無止境地蔓延了。「據牢頭所言,發現時陳氏死亡時,其尸體已發紫且僵硬。經臣調查,陳某家屬已於張氏暴斃前天悉數離京,可見張氏之死乃陳某蓄謀已久,故臣認為陳某是畏罪自殺。」田蓁言畢,抬眸望了眼李宸昊,贈以極其惋惜的眼神。李軒歎了口氣,命大理寺收拾殘局,隨後帶著張虎離開大熹殿。
   
    主上離去,群眾隨即分崩離析。眾人輕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亦道「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彼慨歎恍若譏諷,且看上蒼饒過誰。
 




    「五弟,你就別再費神了,都過去了。」李瑛華摸了摸嘴上的鬍子,猛地伸手搭在李宸昊肩上,「果如中書令所言,此事更適合交由五弟去調查。」李宸昊揮了揮手,又戴上笑容,只道一切已然過去,轉身便往大熹殿外走去,他最討厭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無恥之徒。當日也不知是哪個孫子和他爭著調查張逸生之案,如今此事不了了之,他竟還來說風涼話。
 
    「晉旼王殿下。」
    「右相。」
 
    馮良握著笏板,在不遠處向李宸昊行禮,李宸昊急忙對他回禮,疾步走到他跟前。兩人結伴往門下省走去,一路上馮良直言近日常腰酸背痛,怕是過不了幾年就該告老還鄉了。李宸昊則笑稱右相神采飛揚,至少能再為大堯奉獻十多年。「殿下,這世間的人可以遠比你想象中的可怕,越是了解你的人,往往能給你最致命的一擊。」馮良突然說了這麼幾句話,李宸昊聽得疑竇叢生,再想追問,他卻道請替他向王妃問聲好。
 
    忽地,天色黯淡,灰雲籠罩著整個長安。悶熱,侷促,躁動不已。隨著一聲巨雷,如珠般的雨水傾盆而下,順著屋簷滴落,繼而淌在滾燙的石磚上。不一會兒,雷停雨止,艷陽再次高掛,連著濕漉漉的泥地,又是人間煉獄。
 
    廣闊無垠的草坪上立著三十多位壯士,他們邊喊口號邊揮舞手中的長矛,伸腿往右一跨,再扭個腰,紛紛地向後轉去。「還不夠整齊!」袁廣齊雙手叉腰,站在帳前大吼。他右手一揮,將士即刻放下長矛,皆曲著腿扎馬步。帳營旁的樹下似站著人,袁廣齊往前走了幾步,見背影熟悉,便命將士繼續練習長矛,自己則跑至樹下尋人。




 
    「靈君,你怎麼會在這裡?」
    「廣齊。」
 
    楊靈君見他滿頭大汗,將袖中手帕遞給他,待他擦完汗,又將帕子收進衣袖。「可用了安瑤昨日給你送去的藥?」袁廣齊笑嘻嘻地點頭,早就料到她是為了督促他而來。「真的?」楊靈君噘起嘴道,她才不信他會如此聽話,定是又在哄騙她。
 
   紫蘇望著樹下的兩人嬉鬧諧趣,心底有些不盡的難以言喻。若說楊靈君與袁廣齊有私情,可她從來不避諱有婢女跟著,更不介意王府的人看著。她總對他笑,而他望她的眼神亦柔似春水。紫蘇感到矛盾,作為楊靈君的貼身婢女,她希望她能時時安康快樂,故偶爾倒不那麼討厭袁廣齊。可她總歸是李宸昊的家奴,亦深知王爺為她犧牲的所有,每每憶到此處,她便恨極了袁廣齊。「紫蘇姑姑,你看什麼這麼入神?」安瑤朝紫蘇揮了揮手,驚得她連忙將視線從楊靈君身上收回。「安瑤,」紫蘇頓了頓,望著正肆無忌憚揉搓袁廣齊臉頰的楊靈君道,「王妃真的很喜歡袁將軍,是嗎?」安瑤皺著眉思考一番,用力地點頭道:「公主可喜歡袁將軍了!你都不知道,他們可以為對方豁出命的!誰要是敢傷袁將軍,公主定將他千刀萬剮!」
 
    紫蘇不問倒不要緊,這一問,反倒引得安瑤喋喋不休。所以她知道了袁廣齊為王妃受過傷,而王妃也為他抗旨,他們之間有許多故事,她一下記不清,唯是記得這世間無人可取代袁廣齊在王妃心中的地位。紫蘇又想,如若王爺早些與王妃相識,又或者陪伴王妃成長的是王爺,那麼一切應當不同。但或許僅僅因為故人皆去了,故王妃方待袁廣齊如此特別。紫蘇如此安慰自己,並清楚知道王爺應該也是如此寬慰自己。
 




    「喲,不知道哥哥知不知曉她的王妃又命人替她把風,好讓自己與別的男人樹下私會?」
 
    李寧月帶著彩丹走向楊靈君,經過紫蘇身旁時,不忘訓她一句:「紫蘇姑姑可別忘了自己原是哪家人!」楊靈君見李寧月到來,難免掃興,亦怕與她起了衝突,便匆匆與袁廣齊道別,說是要和李宸昊一同回府。袁廣齊本就不待見李寧月,亦想隨楊靈君離開,卻被李寧月攔下。
 
    「人家尋郎君,你去做甚!」李寧月伸直雙臂,不斷回頭查看楊靈君是否已走遠。袁廣齊忍不住朝她翻了個白眼,順勢推開她的手,徑直往營帳走去,氣得她在樹下直跳腳。「站住!我以嘉靜公主的身分命令你,站住!」本以為他連公主亦不放在眼中,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立在原地。李寧月急忙搶走彩丹手中的布袋,將其塞在袁廣齊懷中,說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今日亦未想刁難他,只是特意來賠藥。袁廣齊木訥地望了望懷裡的布袋,又眨巴著眼看向李寧月。她見他呆若木雞,以為他不想理睬她,怕他將藥退回,於是連忙拉著彩丹一溜煙跑出軍營。
 
    轟隆一聲,趁著日落,天空又下起滂沱大雨。餘暉為雨水裹上一層金黃,紛紛揚揚,懵懵懂懂。他一身戎裝在雨下捧著一袋藥,隔著雨嘗試望清她來時的路;她撐著傘在宮門前等待,想像著他自雨中走來的模樣。
   
    雨停,李宸昊與田蓁笑聲連連走至宮門前,遠遠望見楊靈君的背影,急忙撇下同僚走向她。「下這麼大雨,靈君怎麼來宮裡了?」李宸昊見王妃濕了裙襬,連忙彎下身將沾在她裙上的水珠掃走。田蓁看不清遠處的人,不過猜想能讓晉旼王卑躬屈膝的人,除了皇帝,便只有楚陽公主了,於是他朝著遠處的人行禮。楊靈君見田蓁,也朝他頷首。
 
    「今日進宮向皇后請安,知道你今日還在門下省,便順道過來等你。」紫蘇聽得仔細,王妃刻意將與袁廣齊見面一事隱去了。即便她今日是順道而來,李宸昊也已感到心滿意足。本應開心,可他忽然想起張逸生一案,便苦著臉將賭坊老闆暴斃一事告訴了她。「可已聯繫了張氏兄長?」她既無惋惜,亦無概歎,只鎮定地問了這個問題。李宸昊點點頭,這事他不敢忘,今日下了朝後,即刻命人將此案結果告訴張兄。
 
    「靈君。」他突然把手伸向她臉龐,嚇得她忙閉眼,誰知他是為了接住險些滴在她肩上的水珠。「你看!」他將手中水珠甩走,從身後取出一把笛子,鳳騰黃穗,那是她用以收買嬌娘的虞美人。她原想故作生氣,質問他為何私下約見嬌娘見面,他卻急忙道是今早命何福去的玉顏舍,而換回虞美人的代價便是讓嬌娘去一趟張逸生的家。
 
    陽光粼粼,從髮絲到雲履,她整個人都柔和了起來。




 
    他問她為何確信虞美人能打動嬌娘,她笑道:「那晚你說要去玉顏舍尋嬌娘,回房後紫蘇便同我說傳聞中嬌娘為人雅緻,第二日早晨我亦讓紫蘇去西市逛了圈,更加肯定了嬌娘會喜歡虞美人。」她真的很聰慧,亦有膽識,是非一般的女子。他又同她說了早晨與馮相交談一事,她便正色同他道喜。田蓁乃舊太子楊文帳下之士,而馮良原是大燁宰相,所以他深知他們對他的支持,實則源自他們對楚陽公主的尊敬。「他們支持王爺,是因為他們欣賞王爺。」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有意無意地寬慰著他。可上了馬車後,她便不再說話了,只望著車門發愣。她在想,
 
    二十七歲那年,她還是瓦舍裡籍籍無名的姑娘,也是這年,她遇上了一位赴京趕考的窮書生,他比她剛好小五歲。
 
    那次初見,她因弄壞了琴弦而被主事嬤嬤責罵。他倒好,竟無一句暖心話,反用折扇托起她下巴,笑道:「姑娘好生俊俏,他日必能出人頭地!」
 
    一年後,她如願成了瓦舍的花魁,身價頓時翻了百倍,可他依舊是個窮酸書生。他總說要考取功名為官,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哪兒還有文人施展拳腳的機會?於是他開始混跡賭坊,依靠欺詐手段為生,還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她與他的兄長皆勸諫他離開賭坊,好好尋個工作自給自足,但他依然不願意。
 
    往後的兩年裡,他依舊為賭坊賣命,也常常來瓦舍尋她。他與其他恩客不同,從未對她動手動腳,每次光顧皆安份守己地坐在一旁聽她彈奏箜篌。某個雨夜裡,她藉著醉意問他:「我嫁予給你,可好?」他眨眨眼,握著她手道:「你若嫁我,我必定尋個一官半職,餘生與你好好度日!」那夜,他沒有離開瓦舍,他要了她。
 
    沒過幾日,他捧著畢生積蓄溜進瓦舍的後院。他將那些金銀珠寶扔給主事嬤嬤,同那老太婆幾番爭吵後,終於換來她的賣身契。那日過後,她滿心歡喜地準備著他們的婚禮,買了許多鍋碗瓢盆,甚至連紅綠婚服也已備下。
 
    可到了他們相約離開瓦舍那日,他卻失了蹤影。於是她等呀等,盼有人能告知她他身在何處,可是沒有。她又等了好些日,後來從其他姑娘處得知他的消息:「主事嬤嬤沒有告訴你嗎?張逸生前日於家中暴斃而亡了。哎呀,你就這個命,還是留在舍裡吧!你可是瓦舍的頭牌呢,賺得可比那窮酸書生多了去了!好姊姊,你就聽嬤嬤的話,留在此處混個溫飽,別尋思著嫁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傻貨⋯⋯」
 




    他死了,連帶著她從良的機會亦無聲無息地消散於塵世。
 
   她在想,他問過她,是否也曾苦苦等待某人歸來。他不知的是,她真的等過,且等得比瓦舍那女人更久。巧妙得很,她等到的亦是滅亡,而不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