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達沒有給出任何意見,其實是不懂如何反應——他有點後悔自己問了剛才的問題了。

但十分奇怪地,詠彤向阿達述說了自己憂慮以後,竟越來越有種想把自己內心掏空來坦白的衝動。

「係好可惜嘅⋯⋯讀咗咁耐⋯⋯有一班朋友,有一啲對我好嘅老師。」詠彤抱著攬枕,語氣說得平淡,心中的濃烈愁緒卻暗潮洶湧。

「但我又冇後悔⋯⋯」詠彤輕聲說,好像已預知了阿達想問而不敢問的問題——儘管,其實她不必解釋太多,但她依然想說下去。

她覺得阿達像是童話裡傾聽心聲的公仔,他似乎不會背叛你,也不會把你向他所說的話告知其他人——只要你需要,你可以隨時放心把他當作樹洞細說心聲。





很忽然間的成長,存在於兩姊弟之間。

從來沒有如此接近,卻也不擔心如此接近。

「至少⋯⋯我真係因為個老師,所以先可以撐到今日。」話語中帶著一點無法盡訴的空洞,但若然要說,這是詠彤覺得最貼近內心的一個原因。

「唔識點講⋯⋯」詠彤吐了口氣,長夜漫漫,有點像是回到露營那天在星空下袒露內心的一刻,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但此刻金仔不在身旁。

「唔⋯⋯」阿達喃喃地答,大概是不懂怎麼反應,但也或許他已經快要睡著了。





「但依家就⋯」詠彤不知該如何延續下去了,只能深深地長嘆:「唉⋯⋯」

「唔緊要啦⋯⋯」保持樂觀是阿達安慰別人的主要方式:「可能之後會見返呢。」

對話的規律稍微被打破,出自於詠彤猜不到阿達會回答,或是,這樣回答。

「嗯⋯⋯」詠彤輕聲應道,其實阿達說得沒錯,只是她有點語塞。

從平躺轉成側躺的聲音,掩蓋了她無法回答的沉默。





諷刺的是,以往就算詠彤與金仔不能親近彼此,一個禮拜也至少有五天見面的機會;

現在二人在關係上明明更親密了,但重逢之時卻像是遙不可及。

「我攰嚕⋯」詠彤口是心非地輕柔問著:「你仲未眼瞓咩~?」

「我都瞓啦⋯⋯」阿達打了個呵欠,倦意很快便來了。

「嗯,早唞。」

「唔⋯⋯」

過了一個晚上了。

不過是一個晚上。





好像沒有甚麼改變,但心潮卻翻滾了幾下,不知為何。

不知為何會開始跟弟弟聊起自己的感受,不知為何會選擇袒露自己的憂慮。明明一直以來自己都習慣把這種痛留在心裡消化,但現實卻在此刻出現了差錯——把傷口揭開,的確很痛——不過⋯⋯隱藏傷痛,原來也像是慢性自殺。

詠彤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雖然此刻她還沒有任何解決辦法的頭緒,但至少承認並袒露自己此刻的憂慮,讓她感覺好過一點了。

她情緒仍在低迷,所以也不想說自己沒事。

弔詭地,這一切是從一個十歲小孩身上領悟到的。

大概是因為沒有攻擊性、沒有太多入世後的規矩?——她如此想著。

有時候,回頭看看小時候的自己,可能也會是一種救贖吧?





既然想大哭大鬧,既然想宣洩情緒,既然自己還克服不了些甚麼,那就不必當一個內斂、假裝一切還好的成熟大人。

是嗎?

是吧⋯⋯

是呢。

***

禮拜一,世界好像又要回到正軌。

上班、上學、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學校在禮拜日出了聲明,除了與不同羣體道歉和解僱金仔等意料之內的官方內容之外,就只剩下向家長報告由何人來頂替金仔職位的通知。





「至於因為教師被解僱而空出的職位,將會由學校的教學助理代行本學年餘下的職務。」

雖然學校的一切已跟金仔無關,但對於這事的後續,他還是有看完的意欲——因為到此時此刻,他還是猜不透是誰把照片放在他的教師桌上——儘管,他心裡有個懷疑名單。

有點鑽牛角尖,有點自我催眠,金仔很清楚——但當他總覺心裏需要一個更加貼近內心所想的答案。

點開學校網頁,查看教學人員名單,一列清晰的名字列出每個人所負責的職務。

有一刻,他希望名單中的人不要是那個心中所想的名字。

可惜,事與願違。

往下一滑到高中中文科,接替他位置任教 5B 的名單上,寫著一個熟悉的名字:「穆家俊 老師」 ——以前金仔當 TA 時其中一個最好朋友。





一種矛盾的感覺。

二人無怨無仇,就算是嫉妒心,也不太可能導致最後這局面,然而,他是金仔懷疑名單中最高嫌疑的人,若然要說服自己那個跟蹤自己、把照片放在自己的教師桌上就是阿俊,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懷疑。

但奇怪的是,當金仔真的眼見到眼前的名字跟心中預計的一樣以後,心裏卻沒有預期中的沉重,他以為自己或許會困惑、憤怒,但此刻⋯⋯反而有點抽離。

滿足了心裏自我催眠的想象,卻也同時醒覺其實那個名字是誰,此刻也已無關痛癢——因為一切經已無法挽回。

他跟詠彤走在一起,這是毋容置疑的事實;

被發現後遭遇驅逐,也是意料之內的懲罰。

未來,5B 班的學生會好好留心上中文堂嗎?他不清楚;AYP 取代自己的人仍會繼續燃燒自己為學生服務嗎?他不會知道——那些種種,都已經是他無緣去延續的事。

分岔路來了,無論以前大家走得再近,未來,大概也只會是各自所展開的人生。

——除了,一個人。

「我仲喺到」早上,詠彤傳來了訊息——其實,她本來打算傳「我冇事」,但後來改了,因為覺得後者並非事實。

瞬間的藍剔,伴隨瞬間的回覆:「我都係。」

關係被揭破至今已有三天時間,或許網上仍在熱議,或許熱度已經漸漸冷卻,但二人都無從得知——因為,二人都已暫時刪除了討論區和避開社交媒體與娛樂新聞等有可能接觸到事情後續的媒介。

世界好像安靜了,如同二人之間。

就算是金仔,其實也不懂二人的距離該如何拿捏。

此刻彼此既沒有見面的機會,私底下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談及彼此的生活。就算二人都深深愛著對方,但卻也無法盡得對方的想法——距離,愛情最大的敵人。

無法見面的戀愛,跟遠距離沒有兩樣;而當遠距離再加上無法深聊的窘況後,二人已漸漸不知彼此還算是彼此的甚麼——情侶?心靈陪伴?還是已經漸漸往陌生人的那路走去?

深覺詠彤背負的比自己沉重,所以怕自己的關心變成負擔、憂慮每一次的聊天都會再傷對方一次,所以以在線代替存在,被動式的存在、被動式的關懷。

直到詠彤這次隔了一天後的來訊,他才敢向對方送出關心。

「傷嗰到點樣?」

「好咗啲,我後日會去複診啦,應該冇咩問題嘅。」
詠彤傳來。

二人之間,少了以往互相傳來傳去的貼圖,再也沒有從前七彩繽紛的光景。

「妳會冇問題嘅。」金仔已經沒法下任何承諾,只能在言語上支持對方。

乍看此回話,詠彤竟驀然心潮澎湃,猶如從耳邊聽到金仔輕柔的祝福一般——明明勉勵看似平淡,但從金仔口中說出,重量是不同的,她很明白。

複診那天是詠彤自從事件以後第一次出門,最怕的——始終還是面對人羣。

因為已經隔離了討論區,所以她並不清楚網上世界的情況——但 IG 上只有新增兩、三個追蹤者,也似乎算是安全的暗示。

加上左眼的紗布和換上了便服,沿路上雖然心有忐忑,但也始終平靜。

腫脹的眼睛和臉頰已經退脹得七七八八了,但破掉的左耳耳膜仍是只有百分之十五的康復程度——不過,總括而言都是往好的方向而去。

「好好休息,儘量唔好去啲太嘈嘅地方。」醫生打趣地笑道:「雖然我知近排上咗套荷里活大片,但都要記得唔好去戲院住呀,之後仲大把機會。」

詠彤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因為對方的一句「戲院」,詠彤想起了金仔。

那場驚心動魄的鬼片,那次緊張刺激的牽手,那種溫熱甜蜜的距離⋯⋯

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一切卻已恍如隔世——但儘管如此,那樣的感覺,卻依然刻在她心底裏——大概,再過一個月、一年、十年⋯⋯她都會記得。

因為有一些記憶,是無論世界如何蹂躪也無法磨滅的。

但同時也因為一段段的甜蜜回憶,現實顯得更加殘酷。

前進與停留,或後退,一個每夜都在想,卻始終沒有答案的問題。

當不知延續關係是勇敢的真愛還是輪迴的傷害,誰又能下定此刻該是繼續等待還是忍痛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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