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奇地,這夜詠彤睡得很是安穩,沒有任何壓抑的夢境,也沒有打斷睡眠的驚醒——或許,是因為哭得太疲憊。

天,朦朦朧朧地亮了。

禮拜六,樂兒等人曾經說過今天要陪詠彤到外面遊玩慶生,詠彤記得,也很驚訝自己竟然會想起這件事。

是因為內心真的存在與姊妹一起慶生的渴望嗎?抑或只是對回到日常生活軌跡的期盼?——自從世界失序以後,詠彤越來越不了解自己。

刷過牙、洗過臉,受傷的臉經歷三天休息已經有點消腫,左眼也能從眼縫裏投出朦朧的視覺來,詠彤想鏡子裡的自己揚起微笑,但內心的自己卻沒有任何想笑的意欲。矛盾讓詠彤開始覺察到新的一天已經開始,思緒,似乎又要開始到處漂流。





正常來說,詠彤在假日會陪母親一起到街市或超市採購食材或日用品,然而,今天詠彤還沒開口,母親就主動提出自己出門即可。

「係呀,好少嘢買咋嘛。」母親說。

「使唔使我同你出去呀?」阿達問。

「唔使,你陪吓家姐啦~」母親輕笑,又看了看在一旁安靜的詠彤。

「得啦,等細佬幫你啦⋯⋯」詠彤眼神中帶了點忐忑,但沒有繼續說下去。





「⋯⋯咁好啦。」儘管母女之間都沒有明說彼此的憂慮和需要,但不過是一兩個眼,二人在無聲之間還是得到了共識。

「Bye bye。」詠彤揮了揮手,轉身靠往窗邊吹吹風。

眼見女兒靠近窗邊,母親又是神經緊繃地走近詠彤,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心裡的話⋯⋯

「做咩?」詠彤只想要呼吸新鮮空氣。

「我哋出去喇喎⋯⋯」母親的眼神裡帶著一點不敢言明的保留和憂懼:「你晏晝有冇話想食咩?」





「冇喎⋯⋯」

「咁到時等我同細佬睇吓買啲咩返嚟食啦。」母親嘗試確認對方的狀態:「到時候我打電話你記得聽呀。」

「得啦⋯⋯」因為感受到對方的過分關心,詠彤隨即心裡一陣感嘆。

後來,二人離開家門以後,家裏真的回到一片寂靜了——一切,平靜得讓詠彤有點想念痛哭時的歇斯底里。

現在哭不出來的鬱悶感,反而讓詠彤更辛苦。

開著電視卻不知在看甚麼,開著電話,也不知自己能承受甚麼。

終究,在寂靜之間,不得不接受自己真的失去了太多的事實⋯⋯

怎麼又這樣了呢?





怎麼忽然間,又掉入跟昨天一樣的無底深淵了?


以為昨天大哭過、坦白過、被弟弟逗笑過,一切該是繼續往好的方向去。但直到傷口突然又開始發炎,詠彤這才意會到,原來療傷之路是過山車般的存在。

她靠近鏡子,反覆仔細地看著眼角漸濃的淤青,突然有一種想大力按下去的衝動——因為,不夠痛。

整個腫脹的左臉帶著痕癢的巨壓感,不知是過敏反應抑或浮躁情緒所致,詠彤想要毀掉生活的一切——因為好像只有更痛,才會感覺到生存的感覺。

現在浮浮沈沈、被人過分照顧的自己,無力感比以往更重了。

她想抓緊一點東西,很想,很想。

思緒飛馳,電話鈴聲至。





母親問吃甚麼,其實心裡倒是甚麼也無所謂。

但或許是意會到自己的一生太多事無法決定,此刻詠彤竟驀然起了一個亂念——她想要吃份魚蛋河。

不為甚麼,不過是因為討厭自己甚麼也無所謂,於是說出一個食物來。

然而,從閃出的想法中,詠彤又忽然像是對生活有種新發現——原來,其實自己是想吃牛丸河的——吃不到,可能會不開心——原來⋯自己是有所謂的⋯⋯嗎?

牛丸頗有韌性,不同於流質食物,咀嚼牛丸時需要多費點力。

咬一下、兩下、三、四、八、十二⋯⋯

咬到嘴也累了,倏忽間又像是有了生存的感覺。

不過是一碗二十元不到的牛丸河,就已經讓詠彤熱淚盈眶。





連自己為何會哭都不知道,明明母親與弟弟對自己都很好,但詠彤還是會躲進廁所泣不成聲——對這段時間亂來亂去的情緒,詠彤實在對自己毫無辦法。

但儘管如此,詠彤還是很抗拒讓家人知道自己又再次陷入這般不堪的循環。於是,她只好在哭後洗臉,待右眼不太紅腫後才走出廁所回房間休息去。

在無力中等到晚上、在心酸中意會到時間過得極慢。

時針指向八,也是金仔的晚餐時間。

因為家裡已經毫無存貨,金仔只能戴著口罩與帽子離家多採購點食物——至於離家,最大的困難就是要面對能認出所有住客模樣的看更,還有世界。

但夜裡,看更沒有投來任何怪異的目光,世界如是。

大街上人來人往,沒有誰真的會那麼留意對方。但金仔依然不敢多望,除了必須要往前望的時候,他都會把目光投往左右方向的店鋪、廣告牌、車流之中。





終於成功到步,快快地把兩打公仔麵、一堆乾糧放進購物籃。

超市三個隊列,左、中、右從視覺來看分別為二十多歲男、四十多歲女與五十多歲女。

明明沒有人排隊,金仔卻仍止步於十米之外,待五十多歲女店員前的顧客結帳完成,他才上去結帳。

「有冇易賞錢?」女店員問。

「冇。」金仔低著頭把購物籃裡的商品陸續放上去,直到對方開始閒聊,他慌亂的心跳才開始減緩。

「係呀,咁你都知我大仔中五畢業就出嚟做嘢啦,咁我梗係想細嘅讀得有幾好幾好㗎⋯⋯」那五十多歲女店員邊掃描商品邊跟旁邊的女店員說著。

「係嘅⋯⋯」

「最好就梗係讀到香港大學呀、中文大學㗎嘛,不過我又唔係話一定要⋯⋯其實佢入到大學我哋都好開心、好驕傲㗎喇⋯⋯」

其實目光失焦於商品中的金仔並沒有多大程度進入到二人的對話世界中,但聽到「大學」的關鍵字,本能的反應還是讓金仔回憶起那群本來正跟自己一直拼搏的學生——還有,好不容易有了理想的詠彤。

最後,還有那個滿腔熱血,想盡自己能力幫助學生的自己。

世界變了,時間卻彷彿停止一般,佇立在櫃檯前的身體隨回憶起了反應,一種屬於不捨又無奈的哆嗦。

「入港大呀,你個仔咪唔驚畀人睇死囉!」

「咁要睇佢能力啦⋯⋯」說著說著,她的目光突然又轉回金仔那邊:「加多八蚊可以買包薄荷朱古力喎。」

「唔使啦唔該。」結帳後,金仔握緊環保袋離開——明明鬆了一口氣,卻好像又沒有。

又回到一個人的住所,又想起了學校同事的目光與討論區裏的留言,一切像是揮之不去的噩夢,始終纏繞著金仔與詠彤。

金仔自覺詠彤要面對的比自己來得痛苦——不想打擾對方,所以看見對方在線上已經足夠。大概是因為二人生命的相連,金仔有這樣的想法,詠彤也有——二人就這樣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的在線狀態,雖不發一語,但心裡知道對方存在。

冷風拂過,詠彤從房間窗邊探頭望向夜空,只見柔和似絮的白雲於天空中寧靜地飄散著——一種很緩慢的療癒感。

然而,儘管風再努力吹,雲卻依然散得緩慢,彷彿怎樣也無法被吹散。

寂靜間,母親輕敲著門,這段時間的深夜,總少不免對方的關心。

「傷嗰到有冇感覺好返啲呀?」母親問。

「OK啦⋯⋯」詠彤點了點頭,問:「下個禮拜我哋係咪要複診?」

「係呀,畀醫生再睇睇你個傷嘅康復程度。」

「好。」詠彤點了點頭,眼神中的勇氣與脆弱正矛盾地對抗著。

聽到女兒主動提起並答應複診一事,母親還是有點欣慰——至少,對方並沒有逃避外出。

可回答以後,二人卻忽然都沒有繼續接話。

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樣,但母女關係明明如此親密。

過往,彼此之間實在太過隱晦,就算家庭出現了巨大的裂縫,家人之間都是逃避的狀態。不是一天、不是一年,不知不覺,已是十多年的習慣。

這段時間接二連三的悲愴來襲讓母女之間都走進了彼此的內心,但距離太近了,忽然之間,都好像沒有甚麼話可以說。

「食唔食啲生果?」

「好呀。」

就算是家常的對話,也變得不太平淡。

好像,多了太多層意義。

讓人想得很累的意義。

「家姐!!!!」而弟弟阿達,在這段時間也忽然變得更加活躍。

「你想唔想聽鬼故呀!?」剛躺上牀,阿達就好像有種要跟詠彤完成夜話的使命。

「吓⋯⋯」詠彤被阿達這樣主動地打開話匣子,枯燥的心房像是被瞬間點燃一樣:「恐怖嘅?」

「乜呀!?鬼故唔恐怖仲叫鬼故咩?」他似乎對詠彤的問題不太滿意。

「點知你會唔會將佢講成笑話喎⋯⋯」詠彤閉著眼,跟下格牀的阿達繼續對話。

「唔會啦,我啱啱睇完超驚。」阿達語氣說得好不真實,但詠彤倒是已經需要再提起一點被單往自己前胸以擁抱更多安全感:「講嚟聽吓⋯⋯」

「等我睇多次先⋯⋯」阿達看著電話螢幕,複習多一次鬼故事的內容後開口:「嗱⋯⋯咁個故事係關於小慧同佢阿媽嘅。」

「話說小慧係要返夜校嘅學生,啫係要返到好夜先返屋企嗰啲學校啦。」阿達每一次都把詠彤當五歲小孩在解釋,但詠彤的上格牀經已籠罩著緊張陰深的氛圍,對於弟弟略嫌多餘的解釋,她倒是沒有多理會。

「有一件好奇怪嘅事發生喺佢身上⋯⋯就係佢每晚返屋企搭𨋢去到四樓嘅時候呢,個心口都會好悶,有啲翳悶感咁。」

詠彤有聽過類似的,大概是每逢到四樓就有意外,一種比較經典(抑或老土)的象徵鬼故——但儘管已經有某種心理準備,她還是緊張得一言不發。

「家姐?」驀地,講故佬阿達停下來了。

「你講吖⋯⋯」詠彤喃喃地說,弟弟的輕聲細語讓她感覺更加毛骨悚然。

「我以為你瞓著咗⋯⋯」

「唔係呀你繼續講吖⋯⋯」詠彤把攬枕也一併抱來,身體不自覺地寒顫了一下。

「你驚呀?」詠彤害怕,阿達倒是說得有點興致了——如果詠彤對故事沒感覺,他大概隨便說兩三句就講完。

「快啲講啦⋯⋯」詠彤看了看窗花,心裏一悚,乾脆直接閉著眼。

「嘿⋯⋯咁小慧有一晚放學搭車返屋企之後發現阿媽就喺樓下大門等佢⋯咁佢就好開心咁拖住阿媽隻手返屋企啦~」不知是刻意或無意,弟弟的聲線越說越有一種陰沉感:「咁架𨋢去到三樓嘅時候呢,小慧就同阿媽講:『阿媽,每次到四樓嘅時候,我個心口就好翳悶⋯⋯』」

「呢個時候,架𨋢就啱啱好到四樓。」阿達儘可能地讓聲音帶著驚悚的感覺:「個阿媽就同個女講:『小朋友⋯⋯乜你覺得我好似你阿媽咩?』」

「哇⋯⋯!」詠彤輕輕驚呼一聲,阿達隨即聽到對方把一切抱得更緊的摩擦聲。

故事雖往預想的方向前進,但詠彤還是嚇到了——或許是因為共感能力太強,她深深覺得若然自己是那個女孩,她真會直接崩潰。

「咁渣㗎家姐⋯⋯我仲準備咗兩個仲恐怖啲㗎喎⋯⋯」弟弟對詠彤的反應得意忘形,明明手上毫無準備卻還是說著大話調侃一番。

「你再講我會落牀搞到你瞓唔著㗎。」詠彤心慌得開始說著遠超自己平日能力與形象的話。

「嘻嘻。」阿達奸笑了兩聲,姊弟之間又是閒聊了一段時間。

因為阿達跟詠彤讀同一間小學,所以光是關於學校古今比較的內容,其實就可以聊上幾個晚上。

「唉⋯⋯仲有一日又禮拜一。」弟弟抱怨著。

「唔緊要啦。」這句安撫遲了三秒才說出,因為詠彤的腦海忽然浮現了一件讓她語塞的事。

「返學其實都幾開心吖。」詠彤補說一句。

——她已經⋯無法回學校了。

「唔⋯⋯」弟弟對這話甚少共鳴,沉默間,想到了對詠彤的疑問——於是甚麼也沒想,就衝口而出。

「家姐咁你之後仲會唔會返學呀?」這是阿達很大的疑問。

冷箭。

阿達所說的話可以算是童言無忌嗎?詠彤真不清楚,但這一突如其來、沒有計算的問題直接戳中了詠彤脆弱的內心,一種既悲痛又不知該如何逃避的無奈。

回答是痛心的,但難道她不回答嗎?也不可能。

「應該唔會啦。」詠彤凝視著雪白的天花回答,像是跟冷漠的一面牆自說自話。

「哦⋯⋯」阿達的「哦」可以有太多種情緒理解,詠彤不敢妄下判斷。

然而,對方的沉默卻讓詠彤驀然冒起想再解釋多一點的意欲——的確是倏地閃來的意念,連為何自己會想解釋,詠彤也不清楚。

但她還是解釋了:「我返去嘅話⋯⋯我唔知自己可以點面對同學同老師嘅目光⋯⋯」

一種很濃烈的愁緒湧上並堵住鼻腔,詠彤話停了兩秒呼了口氣,然後再嘗試詳述:「啫係我同老師關係有啲太過親密⋯⋯老師同同學知道之後可能會覺得我⋯唔⋯點講⋯⋯」

「你怕面對佢哋知道之後嘅反應呀?」阿達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聲線,嗓音中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

有那麼一刻,詠彤覺得對方的軀殼裏載著的是另一個人的靈魂。

一個,跟自己很親密很接近的靈魂。

「嗯⋯⋯」詠彤承認,心裏脆弱的那部分像是要崩塌,卻又似乎在彌合著,很弔詭的衝擊。

這段歷史是詠彤最痛心徹骨的一段悲劇經歷,要說出口,代表要揭開傷口,強大的勇氣與忍痛能力缺一不可;然而同一時間,也因為詠彤把這段經歷說出口了,回憶在心裡的感覺,忽然產生了變化——一種被緩和、淡化的感覺。

「哦⋯⋯」阿達沒有給出任何意見,其實是不懂如何反應——他有點後悔自己問了剛才的問題了。

但十分奇怪地,詠彤向阿達述說了自己憂慮以後,竟越來越有種想把自己內心掏空來坦白的衝動。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