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唔住」

一小時前傳出去的三字,此刻仍然沒有收到任何回覆——其實他想了很多、寫了很多,但始終不知自己此刻的身份、處於的境況,該要⋯或是還可以說些甚麼。

然而,傳訊的時間久了,電話卻依然沉默不語。

無法想象詠彤正在經歷的一切、這讓獨處的金仔徹底感受到憂懼如大浪般漸漸蓋過全身的死亡窒息。

然而,就在此刻,電話震動了⋯⋯





詠彤,終於傳來訊息。

「你冇嘢對我唔住」

這不是一句盲目的安慰。相反,詠彤認為導致最後這結局,最大責任的該是自己。

明明,二人都知道被揭發後的後果;

明明,已經忍心主動提出暫時不要見面;





但是卻因為自己的脆弱、因為自己對依賴的需要,所以在露營那天又再走在一起了⋯⋯

或許自己再堅強一點、再有耐性一點,五百多天以後,我和他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戀人。

思緒隨處漂流——失去越多的人,就會有多亂想。

但現實就是,事情的全貌不是一言兩語就能總結。

如果沒有第二次的確認關係,詠彤一定能撐過這五百多天嗎?這五百多天等待又會是多麼煎熬的日子?——正因為如此,生命的短暫給了詠彤追求真愛的勇氣。





可惜也正正因為如此,就因為她的勇氣,就因為她的義無反顧,所以她要面對此刻的地獄——生命的延續,一浪接一浪地給詠彤窒息的傷悲⋯⋯

無論是勇氣還是傷悲,每個選擇都有著其本身的代價。

或許,是詠彤太過天真——在時代的巨輪下,根本無人能輕易看透世事。

一言驚醒夢中人,也許只是麻醉人心的毒藥。

驀然,右耳傳來微弱的敲門聲,只見母親從門旁微微探頭,至於弟弟阿達,則仍在外面玩電話——儘管是個小孩子,但他還是有避免影響家人情緒的自覺。

母親進來後微微把門掩上,輕柔地問:「食唔食糖水呀?使唔使阿媽落去買畀你食?」

空氣中有一種尷尬,源自剛才激烈的悲哭與此刻平靜的對答相衝。

「嗯⋯唔使啦⋯⋯」詠彤喃喃地以近乎耳語的聲線說出,低頭看著被窩,眼神逃避對方。





母親的暖心舉動,又一次讓詠彤的傷痕變得新鮮——只因那貼心如一面鏡子,把詠彤受傷的樣子清楚照出。

母親越關心自己,就越能看清詠彤有多麼心碎。

「唔係呀⋯細佬話想食芝麻湯圓,所以我先問埋你咋。」母親很自然地編織了一個謊言,再次觀看著女兒的反應。

詠彤沉默不語了片刻,終於又輕聲地答道:「咁我要一個花生餡啦⋯唔該⋯⋯」

她不是猜不到母親的心思,只是,她不好意思拒絕母親為她設想的好意。

「唔使~」母親見詠彤點頭,固然心裏也有點欣慰:「咁阿媽依家落去買?定係你想夜啲先食?」

「等多等⋯⋯」詠彤看了看電話時間,然後又問:「十點後先去買好唔好?」





「好呀。」母親和藹輕笑地答應:「咁我等你沖完涼先落去買。」

「嗯⋯⋯唔該。」詠彤點了點頭,疲乏的右眼添上了一分慰籍。

其實除了不想麻煩母親以外,詠彤最擔心的,還是母親踏出家門後鄰居的反應——她害怕有知情的鄰居向母親投來怪異的目光。

連累家人的生活體驗成為了自己勇敢去愛的副作用,這是詠彤始料不及的,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旁人的目光與議論,永遠都會是詠彤和家人要面對的難關——永遠。

但她沒有辦法,唯有說服自己,一切痛苦都會麻木。

母親關門後,房間又變回只得一人的寧靜。

一切好像沒有甚麼變化,但又好像起了甚麼改變。

至少,電話多了幾下震動。





不過⋯⋯傳訊來的人是樂兒。

「你見點呀?」
「知你依家可能未必想有人煩你」
「不過諗唔開可以同我傾,千祈唔好做傻事呀⋯⋯我會唔捨得你。」
「唔好太擔心啦,香港人好善忘,好快啲人就唔會記得呢件事。」


一連串幾條訊息傳來,才剛從母親那邊得來了少許抽離的慰籍,樂兒的關懷卻又重壓著詠彤雙肩。

「好快啲人就唔會記得呢件事。」

痛苦太難共感,樂兒著眼點落於人們的善忘,所以盼望詠彤把眼光拉長,忽略掉現在的痛苦;然而無論別人如何詮釋傷痛,都無阻詠彤陷於此時此刻的煎熬——他者輕視傷痛的語氣,反而詠彤更是有種不被理解的憂鬱。

一種無以名狀的區隔,明明身邊的人都想安慰自己,但任憑她們再用心,都好像難以進入到自己的世界。





再次查看金仔的對話頁面,依然沒有新的訊息。

大概是不懂如何延續話題,彼此停留空白狀態。

只知道對方仍然在線,但卻沒有任何一句對話。

暖水從花灑溫柔地灑落,淋雨間裏溫熱的香氣讓詠彤從心痛中稍微抽離,儘管,替代的是左眼的刺痛。

經歷了一整天的折磨,左眼似乎真如醫生般所說地痛楚加劇——儘管如此,複診與否仍是她心裏沒有答案的問題。

小心翼翼地塗過藥,母親就已面帶微笑地拿著甜品回家。

「你嘅。」阿達的芝麻湯圓。

「阿女。」詠彤的花生湯圓。

「阿媽原本好飽,都唔諗住買多份,」只見母親從外賣袋裏掏出最後一份甜品後笑道:「不過我見你哋鍾意食,我買多咗碗桂花酒釀小丸子,你哋等等一人食啲吖。」

「我唔食呢個㗎喎。」阿達很快就搖頭,直接否定了自己對那甜品的喜歡。

「你唔試試?」母親皺眉一問,阿達已經沉醉於面前的芝麻湯圓,又再搖了搖頭。

「我食完湯圓先食。」明白對方心意的詠彤點了點頭,掀開蓋子後又問問母親與弟弟:「你哋要唔要啲?」

母親笑著揮了揮手,弟弟也經已咬著熱騰騰的芝麻湯圓搖著頭,確認彼此的需要後,詠彤這才又靜靜地低頭吃著溫熱香甜的花生湯圓。

母子點頭讚嘆味道,詠彤會淡笑回應;母子不說話,她也可以沉默。

狹窄的客廳裡飄散著一陣溫暖人心的甜香,它雖非香濃的心靈雞湯,但這淡淡的溫甜,詠彤多年以後也依然記得。

也許是因為這股溫暖,所以詠彤漸漸累積了回醫院複診的勇氣——她想快點好起來。

暖胃後,夜已深,回到床上休息的詠彤又再查看了一下電話訊息。

「冇嘢吖嘛?唔好諗唔開。」這樣的類似訊息從中、小學同學那邊已有七、八則傳來。

漸多的關心,似乎代表外界的迴響越大。

但詠彤的世界已經停滯,她不能往回走,也無法往前行,此時此刻,她只想閉上眼就能入眠。

而也因為世界的紛擾,在嘗試入眠之前,詠彤終究作出了一個決定——刪去了電話上的討論區,也同時告訴了所有關心自己的人,自己的需要。

安靜。

那就是她此刻的需要。

最後還沒回覆的人,只剩下金仔。

詠彤沒有覺察到金仔甚麼時候傳來,是電話提醒了她那是二十分鐘前的歷史。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同我講。」
「夜喇,唔阻你,早啲休息。」


詠彤心裡一酸,眼見金仔的訊息似乎間接說明他能撐下去,她也深覺自己該讓對方放心。

「我知道,你都係。」這是她想了許久才能打出來的話。

瞬間,雙藍剔出現了——原來,金仔一直都在等待詠彤的訊息。

兩人都知道彼此存在,但兩人都沒有再傳出任何一段訊息。

詠彤情緒很飽滿,但能說出的話卻太少——可是,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對於金仔來說已經很足夠——金仔的問候之於詠彤亦是如此。

要把一個人從懸崖中拉著,有時候,只需要一個人、一句話。

如此而已。

***

寂夜,詠彤平躺於牀上回想這兩個月的一切,從相遇到相愛,從分開到復合,再從復合到現在,就這樣呆望天花,合眼始終仍比開眼精神。

長夜漫漫,反反覆覆——憶起討論區的留言、回想自己所失去的所有、對愛自己的人的愧疚⋯⋯

也許是痛久了、也許是因為身邊沒有人怪責自己,所以痛楚沒有再加劇,但是,卻依然留在心房——如一條永遠無法拔走的尖刺。

徹夜難眠——承認吧,就這樣承認自己這夜根本不可能睡得著。

於是坐在牀上,看看窗外的世界。

世界好像一切都沒變,只是天空黑了一點,夜,靜了一些。

看了看電話,已經凌晨兩點多。

房間,寧靜得又只剩下強烈的耳鳴。

「細佬⋯⋯」詠彤緩緩地把頭傾往牀邊,向下格牀微聲呼著,如睡夢中嬰兒的呢喃。

「嗯?」只見阿達果然很快就起身,立刻探頭出來回應。

「原來你真係未瞓著⋯⋯」

「吓你又知⋯⋯?」直率的弟弟,把心裡默默所想的貼心都告知了姐姐詠彤。「我怕你失眠,啱先已經專登唔郁嚟郁去⋯⋯」

聽到對方這樣一說,詠彤竟不禁發自內心地泛起輕笑——因為她可以想象到,平日總是睡不安穩的弟弟要逼自己不得動彈時的窘境。

「你如果瞓著會有好大嘅鼻鼾聲⋯⋯」詠彤淺淺一笑地坦白。

「吓⋯?哦⋯⋯」弟弟意識到自己的貼心付諸東流,遂一股傻氣地大字型躺回自己的牀上感嘆。

詠彤靠在牀邊啞然失笑,阿達久違聽見姐姐笑聲,隨即又再側頭往詠彤一望:「家姐⋯你使唔使我陪你傾偈呀?」

「傾偈~?」詠彤皺了皺眉,已經回想不到對上一次和弟弟在深夜聊天是何年何月。

光是這兩個月的經歷,已經夠費盡她一生的記憶力。

「我今日喺朋友到聽咗個 IQ 題,你想唔想試吓答?」弟弟笑問。

「好呀。」詠彤平躺靠回枕頭,雙手交疊置於腹前嘗試放鬆。

「『F-C-K,估一個句子。』」弟弟打了個呵欠。

「『F-C-K』?」詠彤皺眉,神奇的是,她才剛思考,就開始有倦意。

「係呀。」弟弟點頭。

「諗唔到。」詠彤想了五秒不過就放棄。

「要唔要 『Tip 屎』呀?」本來已經昏昏欲睡的弟弟見詠彤猜不到,也頓時變得精神起來。

「你講。」詠彤調整了一下枕頭位置,睡意更加濃郁。

「估一句溫馨句子。」弟弟笑著輕聲道。

「溫馨句子⋯⋯?」詠彤確實想了一下,卻始終沒有答案:「諗唔到喎⋯⋯」

除了「Fuck You」與「What The Fuck」以外,詠彤想不出任何一個答案——更別說是溫馨。

「真係?」弟弟追問,好像覺得詠彤不至於這麼愚笨。

「係呀。」詠彤隨時都可以睡了,只差一個答案。

「Missing U。」弟弟說。

「吓~~~~~?」詠彤睜開眼睛望著天花無奈一笑,左眼也微微能睜開一線——儘管,重壓的感覺依然。

「麻麻哋喎細佬。」詠彤淺笑地調侃著弟弟的笑話,心裏其實有點釋懷的感覺。

「都唔係笑話!!」被姐姐這樣一說,阿達隨即為自己辯護:「IQ 題嚟㗎!」

「係喎⋯⋯」詠彤思緒有點亂,但又有點輕鬆的愉悅,雖然,非常短暫。

少了一個 U,Missing U——不過是如此個簡單的一個題目。

詠彤自覺自己真是累了,若然是平日的她,大概不會如此魯鈍。

抑或,其實只是她一直忽略了生命中的某些甚麼?所以才會一直想不通問題的謎底?

Missing,想念或失去。

驀然,一陣感概。

Missing something.

Missing all thing.

Fuck.

詠彤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的思路,只是不自覺地在心中向世界一罵。

「Fuck 少咗 U,咪 Missing U。」得意的弟弟倒是以為詠彤真是愚蠢至此,竟然還解釋並重複一次謎底來教導詠彤——弟弟的天真與自豪,引得詠彤無奈又欣慰的一笑。

不過,詠彤還是有點擔心:「細佬你幾時學識咗講 Fuck 㗎?」

「個個都講㗎啦⋯⋯」

「係⋯⋯不過⋯⋯」

「呢啲嘢唔好亂同人講呀嘛⋯⋯我知道嘅。」弟弟思路很清晰,倒是詠彤已經疲憊不堪。

「你知就得啦⋯⋯」倦意來襲,詠彤把被蓋再拉上一點,微微貼著軟脣:「我想瞓嚕⋯⋯聽日再傾啦。」

「好呀。」弟弟也闔上眼。

很奇怪地,與弟弟隨意地閒聊一番後,傷口忽然就顯得沒有那麼疼痛了。

也許是麻木,也許是習慣,也許是詠彤的心態改變了一點。

Missing——詠彤徹夜都在想著這個簡單而複雜的生字,就這樣⋯⋯漸漸擁抱著它閉眼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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