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甚麼世界?

我們,生存在怎樣的世界?


詠彤與金仔猶如全身捆綁地沉沒於水底,岸上有人拋拋石頭大笑地看著小石幾連跳後的漣漪、有人嘗試去窺探水面下是否仍有生命跡象,但始終沒人能跳進海浪之中,把無法自救的二人拯救上岸。

「阿媽咩都接受到㗎⋯⋯」母親依然安撫著詠彤。

詠彤自小就不擅表達自己的感受,也鮮少在家人面前顯露出弱勢的一面,這次的徹底崩潰,代表她已沒能力獨自面對——如果作為家人都不聆聽與嘗試理解詠彤正在面對的一切,還有誰會傾聽?





然而要跟家人坦白自己發展了不可告人的師生戀,不只是家人願意傾聽與接受就可以解決的難題。

詠彤需要的是帶著麻木的勇氣——讓恐懼麻木、讓痛苦麻木,但讓勇氣膨脹。

「我同老師⋯」、「我同學校老師⋯⋯」腦海裡開始造句,千萬個解釋版本於腦際間飛馳。

「條女係我鄰居 老母係支那人嚟 支那畜抵死啦」

腦海中閃現的留言提醒著詠彤——如果不主動告訴母親,那就會輪到母親主動發現這件事——或許從鄰居口中,或許從學校口中⋯⋯





衡量二者,自己主動告訴她明顯來得沒那麼痛,不論是對自己抑或對方。

可恨,誰都知道的道理只是滿足的理智的思考,人生中的大敵,始終是難以處理、難以說服的感性。

「討論區有人⋯⋯」、「學校同我講我⋯⋯」越來越多難以開口的話浮現,世界像巨輪般把人輾壓得透不過氣來。

「好撚大波 想同佢一齊返學
btw 間學校係咪旺角德X書院?」


「有冇人知女方依家係咪匿埋喺李蛇屋企 一路喊住一路含撚」




「Ching小癲 一講即刻好有畫面 屌 好想食學生妹」


討論區裡的留言不停徘徊於詠彤耳邊,像是某處有把聲音替鍵盤後的人開口一樣⋯⋯

「啊——!!」詠彤鬆開母親的擁抱,一邊抱頭力竭聲嘶地哭著、一邊把身子瑟縮於家中角落吶喊。

啜泣讓呼吸變難,想說的話被打斷再打斷,詠彤哭得淒涼,如獨自置身於漆黑的森林中,孤獨地抱著自己冷冰冰的雙臂。

一旁的母親與弟弟被嚇得不懂反應,後來,母親跪在地上緊牽著詠彤的手腕出言安撫,弟弟阿達卻仍然站在原地消化這來得突然的一切。

「你放心同阿媽講吖⋯⋯發生咩事?」

無力扭轉一切、無法擺脫纏繞自己的負能量,昔日溫暖的心房被世界一點一滴地塗黑——詠彤對自己毫無辦法。

「你知道之後會對我好失望㗎⋯⋯」詠彤哭得聲音幽微,抖顫的身子依然逃避地蜷縮一角。





儘管知道母親願意接受自己,但想到母親曾經受過的傷害、吃過的苦,詠彤依然不斷搖頭否定、踐踏著曾經讓母親自豪的自己——再者,她理應是弟弟的榜樣,如果讓弟弟知道自己與老師發展了不被大家允許的關係,後果會是怎樣?

這是詠彤第一次起了殺人的意念——不過⋯⋯對象是自己。

「⋯⋯你咁樣阿媽仲心痛呀⋯⋯」母親按著自己的胸口,胸腔裏的悲愴隨二人的溝通失敗而一下子湧現:「到底發生咩事⋯⋯?」

「家姐⋯咩事呀⋯⋯?」

當恐懼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詠彤才終於認命——這不是一場噩夢,這是她身處的現實世界。

再也無法壓抑的詠彤雙手抱頭,終究在緊閉著眼的情況下向母親坦白:「我同班上老師拍緊拖⋯⋯」

要把這些一切坦白,跟把自己殺掉沒有分別。





「網上有人影到我同老師一齊嘅相,學校要介入處理⋯⋯」

因為那代表著詠彤要把過去自己在家人面前的形象毀滅掉。

只見詠彤死力地在手臂上抓出血紅的痕跡,一邊承受著肉體痛苦、一邊承受著內心折磨地吐出最後一句:「我唔可以再返學啦⋯⋯」

真相,震撼得無言的真相——這就是一直處於被動的母親和弟弟想要弄明白的真相。

謎底揭開了,得到答案的人卻在震驚中連說話能力都遺忘了⋯⋯

沈默中,詠彤忽然體會到了另一個令人心碎的真相⋯⋯

這麼多年來,詠彤一直以為自己與母親跟弟弟關係很好,因為她關心她們、她們也很關心自己——而且,三人都是家中的弱勢方。

詠彤會給弟弟買食物、弟弟會關心詠彤的需要、母親給二人無微不至的照顧⋯⋯





沒有誰會不屑家庭溫暖,相反,這些也的確證明,詠彤與母親和弟弟的關係不錯。

可是,這個家庭在溫暖的表皮下,卻隱藏著彼此自身的真實狀態。

因為習慣報喜不報憂,因為習慣把負面情緒都自己消化——就算三人都經歷著家庭暴力,但真的坦白內心感受的時刻,根本沒有。

直到此刻詠彤真的掏空內心要把真相吐出——她們才真正了解到原來這才是一個「家」要承受的⋯⋯

無奈的是,這課堂的代價太大。

靜默了半晌,母親的腦海依然被剛才聽到的話衝擊著:「學校唔畀你再返去⋯⋯?」

母親的問題很正常,卻也殘酷地透露出她不理解事實全貌或體會不到詠彤感受的缺陷。抱頭痛哭的詠彤聽後不語,只是低頭繼續適應內心快要撕裂至壞死的狀態。





鼓起勇氣坦白後不被理解,讓她有感自己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裏——無論她多奮力去嘗試任何事,最後都只會得出負面的結果。

「唔係學校唔畀我返⋯⋯」詠彤依然把頭靠往手臂,別過臉去竭力地用微弱的聲線吐出:「係我自己冇辦法返⋯⋯」

詠彤已經無力再坦白內心的任何一部分,若然母親依然不完全理解,她也已經走到絕路,只想斷氣、休息。

可是,就在這一刻,母親卻再一次把自己抱入懷,一股溫暖把僵冷劇痛的軀殼包覆著,絕望的靈魂明明已經準備一去不返,卻在這個瞬間被母親抱緊了——逃不掉⋯⋯

「傻女⋯⋯」母親心裏一酸地摟住詠彤軟弱的肩膀:「唔返學咪唔返學⋯⋯阿媽唔會怪你㗎喎⋯⋯」

母親眼泛淚光,在怪責自己的失職,也在怪責自己一路以來的無力:「大不了阿媽做返嘢咋嘛⋯⋯你唔使擔心⋯⋯」

「啊⋯」話音剛落,詠彤喉頭一聲嗚咽,像受傷的鳥兒倒在母親的懷中淒涼地嚎啕大哭:「對唔住⋯⋯」

「家姐我陪你⋯⋯」就在詠彤徹底崩塌之際,母親與弟弟都在身旁一併接受著她的負能量。

最讓詠彤難受的,不是世界那無情。

而是詠彤身邊總是有天使的出現,卻始終脫離不了那要吞噬她的無底深淵⋯⋯

那夜⋯⋯

哭聲幾乎沒有止息的一刻。

***

冰冷的夜。

戴上口罩後回家時,途人並沒有認出網絡世界正在熱議的金仔,但回到熟悉的住所,擦肩而過的年輕人所展現的目光,還是曝露了他們的知情。

沒有解釋的空間,沒有辯護的方法——忽然之間,他為學校所做的一切好事都煙消雲散。

「所以你嗰日畀我改嗰份卷就係嗰個女學生份卷?」
「你唔係真係搞埋女學生呀嗎?性騷擾你都做得出?」
「我完全搞唔明你個心態,好失望。」
「以後唔使再搵我,Bye。」


可笑與可悲,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想、思考過去的一生。

當努力經營的一切都被網絡上幾句說話推翻、當所愛的人被世界蹂躪他卻無計可施⋯⋯

梳化上殘餘的香氣提醒著他——荒謬的是,兩天前他就為詠彤在這暖窩中慶祝生日;同時,諷刺的是,此刻他的書桌上仍然貼著同學們在感恩日所給他寫下的 Memo 紙。

從「年輕有活力好老師」到「變態性騷擾男教畜」,不過是半天的時間。

「李 Sir,你 is 我哋嘅救世 god,上年嗰個 dun no 教緊 what,輕鬆單押」

「李蛇,千言萬語在心中,睇我上你堂冇瞓就知我咩料啦」


金仔揉了揉疲憊的雙眸,以冰冷的手去撫摸著一張又一張曾經帶有溫度的 Memo 紙、默讀著那些昔日看到會笑的胡言亂語、想象著每一個同學的臉孔和聲音——不知是好還是壞事,此刻他已經能記得所有同學的名字。

「金仔!知道你對住我哋班人會好辛苦啦!
但你要記得我哋全部都好鍾意上你堂!
嘿嘿 ٩(๑❛ᴗ❛๑)۶」


溫暖的文字牽起了金仔的思緒,本來毫無淚光的眼眶,此刻也濃烈醞釀出情緒來⋯⋯

這兩個月來,他為每個學生思考更適合的學習方法、為他們付出了自己工作後的私人時間、也為 AYP 的成員爭取到了史無前例的露營活動,讓整個團體的氣氛變得比以往任何一屆都要好⋯⋯

「李老師,好鍾意你成日會同我哋一齊分析 on9 考官嘅諗法,作文評語又寫咁多畀我哋,成日睇完都好感動 T^T 希望我哋最後成績冇令你失望!
ps 你係我覺得咁多年嚟教得最好嘅中文老師,令我都有啲想喺以後做老師哈哈」


同學對金仔評價之高,印證了他與學生昔日的美好。

但這些一切一切,在此刻都成了錐心的經歷⋯⋯

往那寂白的牆壁痛聲吶喊,反彈而來的迴響看不見、捉不緊——跟命運一樣。

多麼可悲的人生。

以為長年累月的傷痕已經讓自己喪失了淚腺,此刻的自己卻像嬰兒般無法自控地大哭。

沉重的時代讓金仔明白了一件事——原來那讓人慶幸的起死回生之所以會存在,不是為了讓人更珍惜生命,而是為了讓真正的死亡顯得更加痛心徹骨。

世界一次又一次地給沮喪的人賦予「生命滿希望」的假象,很好,那得到了很多人像迷信宗教般的狂熱支持——因為他們有機會嘗試,所以選擇了相信希望。

但直到他們被世界蹂躪、再不擁抱希望的時候,他們已無力反抗,也再沒有餘力去為那些準備受騙的人發聲或提醒⋯⋯

金仔的心已經死了一大半,最後殘餘在抵抗的一部分,就只有隨時間流逝而對詠彤陪加的關心⋯⋯

「對唔住」

一小時前傳出去的三字,此刻仍然沒有收到任何回覆——其實他想了很多、寫了很多,但始終不知自己此刻的身份、處於的境況,該要⋯或是還可以說些甚麼。

然而,傳訊的時間久了,電話卻依然沉默不語。

無法想象詠彤正在經歷的一切、這讓獨處的金仔徹底感受到憂懼如大浪般漸漸蓋過全身的死亡窒息⋯⋯

可是就在此刻,電話震動了⋯⋯

詠彤,終於傳來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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