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呢段時間屋企得我哋同阿達。」這是母親下車後所說的話。

那男人這段時間住在外頭,不會回家。

這樣算是贖罪嗎?——詠彤的確鬆了一口氣,但心疼不變、身疼依然。

踏回心碎的客廳,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依然震懾著詠彤的靈魂。弟弟上前擁抱嘗試安撫其破碎的心靈,關懷與崩潰互相碰撞,她驀然覺得一切變得沉重、呼吸有點困難,最後除了吃飯與梳洗,都躲在房間內。





逃避,不想面對,不想聊,但又不想家人太過心疼自己,所以勉強讓臉上有表情,勉強用陽光的聲音來回應一切問題。

以往淋浴間也算是詠彤難得可以放鬆的天堂,然而此刻卻成為了地獄——把防水塞子塞住耳朵,再用膠袋套在耳邊,最後用橡筋綁好,小心翼翼的集中力讓人快要陷入暈眩的狀態。

曾經,多洗一分鐘就是多一分鐘的享受沉浸;現在,多一秒鐘都是不想再經歷的煎熬。

這樣的壓迫如巨輪般碾壓著詠彤——直到再次查看電話時收到金仔的短訊,她才又終於得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間——終於。

「你真係決定返?」明天是禮拜五,如果詠彤請假就可以有多三日休息時間。不過,明天也同時是中文科 SBA 的考核日,學生要回校即場作文。





金仔有替詠彤詢問過學校意見,但學校對這類特殊情況給予的是分數調整的特例——亦即若詠彤延後考核,成績會被打個八折。

「我頂得順嘅。」房間內太安靜,詠彤已經有點暈眩。

其實,金仔從今天下午起就開始關心著詠彤的傷勢情況與原因,只是詠彤一直在想如何開口,直到此刻覺得對方應該要知道自己的一切,但寒顫目眩的感覺卻已經徘徊於腦際間。

「我聽日同你講返噚晚嘅事OK?我依家好暈,需要唞吓。」詠彤很直接地說了自己的需要。

「好」金仔也沒有多耽誤詠彤。





距離,距離讓人體會到愛情的重量。

以前,金仔想擁有讀心的超能力;

現在,他想要學會隱形,只要隱形了,他就能在不被世間窺探之下到想到的地方、見想見的人、做想做的事。

然而,現實終究是現實。

有些未知的,有些準備會知道的,有些不想要知道的⋯⋯統統都在等待著一對禁忌的戀人。

而這一切,從教員室裡的一張照片開始⋯⋯

***

清晨,一切還像甚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但世界已經變樣。





詠彤以護士教導的方式把紗布貼上,不斷在鏡子面前說服自己可以踏出家門,才真的敢踏出家門。這是三、四個月的第一天,第一天以陌生的姿態面對熟悉的世界。

詠彤知道自己無法逃避,她只是無法躲避忐忑不安的心理。

另一邊廂,金仔一如以往地早回到了教員室,他總是最早的一批人——除了教員室的同事和校工以外,絕大多數時間他都要比其他人更早回到學校。

這天,清晨的教員室依舊寂寥得如荒蕪之地。

回到座位,調整了一下心情,開始每日的例行公事——第一件事,是先查看從校務處那邊傳來的通告,也就是給個別老師提醒今天特殊行程的通告。

「⋯⋯煩請上列老師在本日下午 三時五十分 到 112 商討校運會項目事宜。」

奇怪的是,這張通告沒有金仔的名字。





再往右下方瞥了一眼,只見日期寫著十月八日,已經是三個禮拜前的事了——那是一張已經過期的教師通告。

正當金仔以為同事派錯通告而準備摺疊後扔走之時,他卻發現了通告的背面帶著奇怪的觸感,翻轉一看,只見通告的背面貼著兩張電話尺寸的照片,左邊,是詠彤在金仔家門前等他開門的畫面;右邊,是詠彤被金仔甜笑牽進去的畫面——一切,拍得清清楚楚⋯⋯

那是前天詠彤到金仔家慶生時被偷拍下的照片,就在金仔的家門前⋯⋯!

是誰?街坊看見的?大概不會⋯⋯如果是街坊發現,他們的處理方式大概不是如此——健兒、其他同學、同事⋯⋯無數個臉孔於金仔腦海中旋轉。

怕走到碎紙機那邊太引人注目,同事們已陸續地回到教員室崗位,金仔只能趕快把手中的「通告」搓成一個紙團放進口袋,然後再帶著慌亂的快步伐去到男教室洗手間,在快要窒息的狹窄廁格中把照片撕成十多份後丟進馬桶裡一次過隨漩渦沖走⋯⋯

他愣愣地凝望著漩渦的中心,只覺一陣噁心感驀然來襲,然而踏出洗手間後,迎面而來的陽光本是對未來的憧憬。可恨此刻不但沒有任何慰籍的作用,反而是加劇了對未知的恐懼⋯⋯

陽光,刺眼的烈陽。

世界太光⋯⋯





光得剝奪了任何供人躲藏的地方。

「李 Sir!」「啊!?」回眸一顧,不過是兩個中一、在球場碰過幾面的男同學的簡單問好,就已經快要把金仔那緊繃的心臟隨著引爆⋯⋯

「Hello⋯⋯」他揮了揮手,臉上是惶恐卻只減了一半——鮮有地,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咩事呀?」
「冇⋯⋯我肚疼啫。」
「吓?咁你屙清未呀?」小朋友天真地笑問。

金仔多麼盼望,世界一切都是如此簡單。

這條走廊太漫長,他覺得自己正走在前往地獄的路途中,每走多一步,心中的不踏實感就再添一分——好像,多活一秒也是奢侈,是偷來的。





沿路上,迎面走來的同學、同事與工友都給金仔泛起了淺淺的笑臉。但這種笑臉,好像也是偷來的——因為這些是屬於那個對學生有心有力的年輕男老師的。

一旦地下愛戀被大家揭破,這些美好的一切大概都會一併沒收。

好難呼吸⋯⋯

他以為童年時被世界拋棄、崩潰地書寫日記已是最痛的日子,但後來兩段戀情的短暫得到與失去,讓他體會到原來得到過後失去的痛,比單純的缺失要折磨得很。

而與詠彤這一段戀情,是他第一次,唯一一次,感受到愛的溫度。

雖然身份上有限制、雖然行為上處處皆有掣肘、雖然二人經歷過分開又再一起,但他卻愛得心無束縛——至少,他不再想著占有,不再掉落於缺乏安全感的無底洞中。

但怎麼,才剛再次出發,又看似要完結了呢。

窒息感重壓胸口,他漸漸覺得,這個軀殼不屬於自己⋯⋯

***

同一道烈陽,照在班房的木門上。

經歷家庭悲劇後的詠彤,要面對世界了。

掀開木門,踏進熟悉的班房,柔髮微微地披散於紗布前,卻無阻所有人意識到眼前這個女孩傷得有多嚴重。

「哇!搞咩呀⋯⋯?」詠彤瞥了左邊一眼,聲音的方向模糊讓她只能靠表情與右耳的聽覺來辨別誰剛從左側說話。那聲音來自一兩個不太相熟的女同學口中,大概是關心,但語氣更像是八卦新聞記者的獵奇。

不是每個問題有關自己就有義務去回答,詠彤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答比不答來得少煩惱,而虛假的準備答案比實在的真實解釋又來得少折磨——「跌傷啫⋯⋯冇咩。」她搖了搖頭,返回座位。

樂兒、Natalie 和 Wingwing 等人自然是前來關心。

「冇事吖嗎?」其實她們知道詠彤的回答一定會是搖頭,但還是想這樣問。

「會唔會好痛?」不明所以的問題,無方向地出現在詠彤周圍。

「唔好諗太多啦,好快會好返。」、「小心啲喎。」好像,連身後的健兒也鼓勵著自己⋯⋯聲音太亂,過度的關懷快要把詠彤硬生生悶死,耳膜破後的失衡感更是讓她失去了對不適的耐性。

暈眩與心悶的壓抑,讓她不得不開口。

「唔使理我住⋯我想一個人靜靜哋唞吓。」她輕輕地托著右腮,沒氣沒力地嘆道,像已被掏空靈魂的空殼。然而,怕自己說得太過冷漠、不解人情,她又再補上一句:「我冇咩事啦⋯⋯你哋放心。」

儘管,她不需要僞裝得自己沒事,但這樣卻是讓其他人閉嘴的一個方法。

是的,閉嘴。

有時候,詠彤會莫名地火燒心頭,她覺得是自己患上了心病,身邊絕大部分人都無法理解,無法好好對話。某些時刻,她會驀然生起對其他人大吼大叫的失控衝動,但理智卻會很快就把那不安分的因子壓抑。

「咁好啦,你好好休息。」「嗯⋯⋯」當然,她也是感激好姊妹們的關心。

只是,此刻詠彤已無法再展露自己任何一絲快樂與欣慰,她太累了,就是硬擠的一個簡單笑容可能也會令靈魂徹底崩潰。

除了在金仔面前,她才感受到心寧的平靜。

但另一邊廂,金仔的心卻從沒一刻能平靜下來⋯⋯

教員室內,冷氣呼呼地吹正於金仔的頭蓋上。回憶、思考⋯⋯依然想不到會是誰作出如此的舉動。校務處的過期通告放在教員休息室的一個廢紙回收箱中的,只要是學校教職員都可以進去取出,甚至——學生也可能莫名其妙地撿到這張過期的通告。

但要把這張印有禁戀照片的通告放到本人的桌上,也就代表那人非常大機會是學校的教職員⋯⋯

思緒越來越混亂之際,無路可退的壓迫感如藤蔓般纏繞而上⋯⋯雙腿、雙手、頸、頭⋯⋯

若然是教職員,金仔能想出對方如此做的兩個可能性——其中一個可能性,是這個人不希望把事情鬧大,所以先把照片單獨給金仔看,但願金仔能認清自己身份並儘快與學生劃清界線,就此當沒事發生。

但若然是第二個可能性⋯⋯那麼⋯⋯

***

叮咚叮咚。

學校規律的校鐘聲響起、學生規律地如綿羊般回到班房、老師規律地乘搭升降機到不同地方授課。

一切都太規律地發生,誰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在風平浪靜之中已經發生了多少事。

下午時分,兩節中文連堂,SBA 考核。

不適依然,疲倦依舊,但詠彤也還是盡力地在調整自己的身心狀體。

木門掀開了,金仔抱著一疊試卷前來,雖然他早已知道詠彤傷了左臉,但他從來沒想像到傷勢是如此的嚴重——才剛瞥到詠彤腫脹的左臉,他的心房就已然崩塌。而詠彤又何嘗不是呢?要讓心愛的人看見自己如斯模樣,她也同樣不好過。

金仔內心固然想關心對方,而照理來說,作為老師的身分去關心學生的傷勢也並不稀奇,但早上那事情發生以後,他終究泥足深陷於畏「光」的窘況之中⋯⋯

再正常的舉動,他都懼怕。

彷彿到處都是紅線,哪怕一個目光、一個呼吸,都會致死。

「九十分鐘。」考核開始。

對於詠彤而言,這九十分鐘就是要咬緊牙關拼搏的關卡;

對於金仔而言,這九十分鐘卻是最折磨人心的空白⋯⋯

為保護彼此,最好的方法是先分開。但既然學校已經有人看穿了,那就代表其隨時都有引爆的可能性,就算現在二人分開,也難保這計時炸彈有天會隨意轟炸,以此未知的恐懼去窺探事情的全貌,可想而知,這段戀情被發現後,也就代表二人未來每分每秒都正踏在滿是地雷的窄路上⋯⋯

戀愛、關懷、保護⋯⋯所有都像短暫租借的自由。

考核在雜亂的思緒交錯下結束,同學陸續上前交卷。

詠彤遞交時輕輕一指作文卷上所貼著的一條短短黃色 Memo,上面寫著:「五點到天台?」

乍看後,金仔呆愣了一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他無法做到不去關懷詠彤的傷勢與感受,但同一時間,金仔的猶豫卻像是毒藥般蔓延於詠彤心中⋯⋯

***

放學後,教員室內依然風平浪靜,沒有人會多加留意金仔,也沒有人表現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彷彿,早上照片那事只是金仔自發的一場夢⋯⋯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不跟詠彤坦白被發現一事;要不維持熱戀,卻隨時會被人公開關係。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樣的一條選擇題。

五點快來了。

決定的時候,驀然又來了。

秋風輕吹,五樓天台,依然沒其他人。

先到的人,是詠彤。

「喂。」很快,溫柔的聲音也從右後方傳來。

不見兩日、經歷傷痛的戀人以擁抱來表達想念。

「你見點呀?」金仔輕聲問,深情而憐憫的雙眸正溫熱地凝望著詠彤臉上的傷勢。

「唔使咁細心睇喎⋯⋯」詠彤喃喃地說後微微別過臉去。

詠彤不想把自己這樣的一面如特寫般呈現於愛人面前,金仔輕撫她的秀髮安慰,太多話想說,卻太多話不知道該如何說。

承諾、愛意⋯⋯此刻都不易說出。

而就在金仔沉默之際,低著頭的詠彤開口了:「嗰晚係我阿爸打我。」

金仔曾經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但當想象變成現實,始終震驚得不懂反應,只可以摟住詠彤的肩膀,給予她自己能給予的溫暖。

詠彤捂著右臉,喘了一口大氣後把自己最不想跟別人說的話都說了:「嗰晚之後,我左耳耳膜破咗⋯⋯」

「⋯⋯」一切來得太突然,金仔想說甚麼,但又始終不懂該如何開口,除了以身體代替語言的安慰,他別無他法——不過,這樣的擔憂也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現於詠彤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太多傷痛是不能磨滅的,詠彤身心所經歷的重傷,大概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讓它痊癒,就算是最厲害的社工、心理治療師,也不可能把一個人的傷痕徹徹底底地消除。

同樣,也不是拋下一兩句「時間會沖淡一切」、「唔好諗啲咁灰嘅嘢」就可以能幫受害者漸漸撫平傷口的。

有些傷口,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好。

詠彤需要的不過是生命中有多一點溫暖,讓她足以有勇氣去與黑暗共存。

把那夜的情況向金仔說清,不是為了金仔的回答或看法,而是⋯⋯僅僅想有一個放心的傾聽者。

「我依家剩係想努力啲讀書,以後好好照顧好阿媽同細佬。」詠彤抿了抿嘴,無奈的一笑。

「你可以嘅⋯⋯我信你。」金仔輕笑,卻夾雜著有口難言的無奈。

「放心,我會陪你。」暖心的承諾,是往日的自由。

此刻金仔卻說不出這話,因為懼怕自己做不到承諾。

如果明天二人的關係就被曝光呢?那承諾在此刻是溫暖的安慰,還是折磨的傷痛?

「你有心事?」詠彤輕聲問——金仔深邃而柔情的雙眼猶豫地游移了,詠彤能感覺得到的。

「有呀⋯⋯」金仔嘆了口氣後坦白,也真沒想到自己能立刻坦白——大概是真的不想欺騙眼前這個女孩,所以連一秒的隱瞞都不想存在。

他牽著詠彤的手,心裏越不捨,手就牽得越緊——可是,他始終在醞釀而不知如何開口⋯⋯

開口、隱瞞、坦白⋯⋯

驀然,詠彤把另一隻手也放在了金仔的手背上,輕輕、柔柔地拍了兩下,二人相視無言,眼裏卻蕩漾著不捨的激流。

「呼⋯⋯」金仔吐了一口悶氣,放棄掙扎:「有人發現⋯⋯有學校職員發現我哋喺埋一齊⋯⋯前日你嚟我屋企嘅時候,佢有影到相⋯⋯」

話音剛落,沉默的詠彤好像想要回答甚麼,卻又只能怔怔地望著金仔無法言語的側臉,手心的溫度仍在,兩人卻像已經分開⋯⋯

「可能係樂兒⋯⋯」詠彤垂頭、喃喃地說,第一時間想起已經看穿這段地下情的樂兒。

「咩意思⋯⋯?」

詠彤一直說服自己相信樂兒不會揭破,也一直隱瞞著金仔樂兒已發現一事——但現在,看來也無法再把這事遮掩了:「其實樂兒前幾日就已經發現咗⋯露營之後。」

也是這一刻,金仔和詠彤才知道,原來大家都曾經掩蓋著自己已被人看穿一事。

「應該唔係佢⋯⋯」金仔不想迫使詠彤更恐懼,但還是決定把今早照片一事解釋了給詠彤聽——對於二人來說,那是這兩個月來面對過的最大危機。

沉默之下,詠彤根本不懂如何反應與面對,只能低著頭地在那手心溫度還沒冷卻之前輕聲嘆道:「好攰⋯⋯」

已經不知道多久,詠彤沒有在別人面前說過自己已經累了。

世界太紛擾,一條又一條難題西西弗斯式地迎面湧來、輪迴⋯⋯

「我真係好攰⋯⋯」詠彤輕輕地依在金仔旁邊,如傷了腳的鳥兒失去自由般癱軟於愛人身旁,左眼劇痛,右眼落淚。

金仔緊緊抿嘴閉目,安慰的慾望太強盛,顯得難以啓齒更心疼——失語,是因為不知此刻還可以說甚麼。

二人經歷的一切,無需要再為彼此解釋或多說甚麼。

大家都知道,一旦有人發現就代表二人得分開,這是毋容置疑的悲劇。

如果可以,他只希望能洗掉詠彤這幾天的傷痛與記憶,他不忍看見詠彤的重傷,也不忍眼見詠彤受隨時被人揭破的折磨——漸漸,他開始痛恨或許是自己太過衝動、太不專業⋯⋯

如果我當初沒有嘗試觸碰那條紅線⋯⋯

如果我們在五百多天後才開始關係⋯⋯

是不是,這一切就沒有問題了⋯⋯?


「好對唔住⋯⋯」金仔低頭,心酸地喃喃道歉。

一切,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詠彤乍聽此言,輕輕地在金仔的臂旁搖了搖頭:「我冇後悔⋯⋯」

即使面臨如斯處境,詠彤的聲音依然洋溢著對真愛單純的憧憬與熱情。

金仔和詠彤都會記得⋯⋯

兩個不完美、不懂自愛的人,在這兩個月間的相處成為了彼此的救贖。

談後悔太廉價,因為如果此刻不愛,誰會知道結果會否是後悔終生呢。

可惜,世界⋯⋯確實太光。

或許,這已不是一個對與錯的問題⋯⋯

但無論是甚麼問題也好,時候到了——不能見光的戀愛,只能分開⋯⋯

從情侶變回師生,把愛戀深埋、獨自面對一切困難,大概是沒有經歷過的常人怎樣想象也無法有一半體會的心疼。

眼淚落下,卻始終無法為心傷減卻半點傷害。

靈魂掏空,人沒死去,卻已喪失活著的感覺。

但原來,當事情已經極壞時,一切還可以更糟⋯⋯

「5B 葉詠彤⋯⋯」詠彤的名字,突然被學校的廣播所呼喚——一把熟悉的冷峻聲音。

「5B 葉詠彤⋯⋯Please go to DC Room to see Mrs Tsang.」說話的人是癲婆——而 DC Room,也就是訓導處⋯⋯

二人對望,沈默令二人聽見了靈魂的哭嚎,柔情不捨的相視猶如永別的凝望。

這是詠彤入學四年多來第一次被叫到訓導處去,而偏偏,這第一次卻發生在金仔剛告知了她有教職員看穿二人關係之時⋯⋯

已經是秋冬季節的五點多,照著花園的陽光卻仍然刺眼,彷如烈焰般穿透至任何一個角落、把一切真摯卻不可告人的感情都一併燃燒。她記得自己看過某部電影,當中有一句對白說過:「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佔一半。」

但太陽之於詠彤,卻像是惡夢一樣的存在。

烈陽直射二人,帶來的不是童話書裏的光明盼望,卻是把真心灼燒成死灰的絕情大火。

原來死亡的定義,不只有心跳停頓。

廣播已經隨風消逝半分鐘,依然緊牽著彼此的詠彤與金仔並沒有迎來奇蹟的天神下凡打救,時間過去,勇氣卻依然未臨——可能,詠彤窮其一生都不會有勇氣去面對這些一切一切⋯⋯

可惜倔強,是她的本性;承受一切,是她的本命。

「我落去啦⋯⋯」詠彤垂頭嘆息,再仰頭抿嘴輕笑——很下意識地,她想讓金仔記得自己的笑臉。

如果世界真的要末日了,她只願自己最後留在金仔心中的倩影,是永不凋零的向日葵。

然而,斷頭台前強擠的苦笑,卻比世間上任何一滴眼淚都來得痛徹心扉。

金仔的心死了一半,跟詠彤一樣。

二人眼中的絕望蓋過了昔日如夢般的光芒。

曾經,他救贖了她、她成就了他,光應該是互相的,遺憾此刻二人已陷入無望的深淵,現實剝奪了二人互相成光的能力,如折翼的鳥無法談及自由一樣無法言語,就這樣像靈魂被掏空地一人遠去、一人呆望著對方遠去,心中仍有千言萬語未說清,卻又覺得一切都是枉然⋯⋯

離散後,詠彤一直壓抑的情緒這才澎湃湧現,但腫脹的左眼卻疼痛得像被人緊抓著眼球後竭力左刮右挖。

沿路上走過三四個還沒離校的同學,神秘的目光快速定睛又飄離詠彤身上,宛如眼前的她是個隨時無差別殺人的變態殺人狂,不敢動聲,目光卻透露了這世界的不友好。

迎面走來的老師如是,像有話要說地凝望著詠彤,卻又始終沈默地擦肩而過⋯⋯

大概,這是赴死前的風景。

五點後,學校的學生已經走得七七八八,訓導處在此時竟然還以廣播通知詠彤前來,光想一下就讓她毛骨悚然。沒人告訴她怎麼了,但誰都知道,有些甚麼正準備發生⋯⋯

灰藍色的木門,鑲嵌著「訓導處」的長方木牌,木門後的世界,就是學校的地府。

一股陰森的冷氣從門縫間透出,詠彤敲了兩下木門,靜默中聽到癲婆的聲音,應聲推門進入。

訓導處內只得癲婆一人,眼神的銳利、臉上的冷峻,如往昔。

「你令我好失望⋯⋯」對白,如腦海預想的一樣⋯⋯

無力、無語、無法、無感⋯⋯

一切來得如虛夢一場,詠彤向世界回應的能力,全然盡失。

***

兩分鐘,金仔等了兩分鐘後從另一條樓梯往教員室走回去,但無論他怎麼走,也始終甩不掉緊緊纏繞的追悔。

踏進教員室,金仔忽然覺得這熟悉的場景瀰漫著一股古怪的氛圍,從別人目光的閃避中,他彷彿感覺到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裡。

但當桌上出現的文字呈現於眼前,這一切的不解,頓時就得到了解釋⋯⋯

「李金鑫老師,見字請到校長室。」

最不想見的結果,終究還是來臨⋯⋯

生命中,彷彿總有一刻會體會到所有擁有都全然崩塌的感覺——奇蹟屬於童話美夢,在金仔面前的,是殘酷刺骨的現實⋯⋯

校長室就在教員室的旁邊,敲門後得到回應,金仔推門而進,只見錢校長與面對其的副校長神色凝重,似乎剛才正商討著某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閱人無數的金仔踏前兩步,卻始終無法完全讀懂眼前二人的情緒——似有想毀滅某人的憤怒、帶著難以解決某事的無奈、又有對某人失望的沮喪、更有一種面對怪人的厭惡、還有很多很多⋯⋯負面情緒。

這段路走過來,好像每一個人都在告訴金仔——你是怪物。

「李老師,請你向我同校長解釋一次成件事?」只見副校長緩緩地拿起手中的平板電腦,螢幕裏白色的版面呈現著討論區的一則帖文,一則把金仔和詠彤推往無底深淵的帖文⋯⋯

「【有圖】中學男老師食女學生 夜晚帶埋返屋企」

帖文發佈時間短短兩小時,已經累積了過千的讚好。

「介紹返件事嘅主角先
男方係旺角名校嘅老師,教中文同體育,而女方係佢嗰班嘅學生。
條友為人師表,啱啱做咗老師冇耐即刻食女學生,係有啲料嘅。
男嘅叫 李金鑫 ,認住呢個人」


伴隨著出帖文者敘述的,是學校的教職員名單表,還有金仔入校時所拍下的個人照⋯⋯

「話說前日女學生就去咗男老師屋企,留咗幾耐就唔知啦,
不過呢條狗公咁撚識食,一定會氹到個學生妹留夜啦。」


最後⋯⋯是當天詠彤生日時到金仔家中被偷拍的兩張照片。

「但願 李金鑫 呢條狗公冇再騷擾任何一個學生
如果有,希望各位受害者可以勇敢企出嚟指證個狗公。」

「推到學校睇到」


早上最恐懼的第二個可能性終究發生,那人的確是學校的教職員——會把照片先放到金仔桌上,大概也只是為了折磨他——但就算如此,金仔也只能如傀儡般呆站在原地無言以對。

眉頭緊鎖的副校長再螢幕下方往上撥了幾下,只見討論區中出現了一條點讚數超過四百的留言⋯⋯

「同級嘅,行經佢班班房時都會見到佢不時搭住女學生膊頭教書。
偶爾行過已經見到幾次,日常係點可想而知。」


後來,還有另一則留言,矛頭同樣指往金仔——「唔係佢班嘅學生,但有幾個女仔frd都話被佢性騷擾過,想知更多再講。」

無中生有的指控取得的不只有網民的信任,校長、副校長、學校大部分的教職員與學生都會相信——也是因為如此,方才沿路上的所有人都視他為異類⋯⋯

窒息感堵住了喉嚨,校長與副校長那夾雜失望與憤怒的目光使他無法好好說話。

「我認⋯⋯」金仔點頭,墨黑的眼珠載著失落的靈魂:「因為我嘅唔專業,我同班上面一個女同學發展咗伴侶關係,我好對唔住學校,亦都願意承擔一切關於呢件事嘅責任⋯⋯」

終究,來到這一步⋯⋯

事情以最壞的情況發生,但也是因為如此,金仔才自覺⋯⋯原來自己並沒有太多牽掛。

就算今天真的不能再當老師、沒有了穩定的收入也受到學校上下的唾棄,他全都可以承受——因為,他本來就甚麼都沒有。

但詠彤呢?

一個年輕、懂事、善良的女孩就因為在世界認為錯的時間遇上真愛而要賭上自己的未來——屬於「活在當下」的光芒,被未來的黑暗所吞噬了⋯⋯

想到這,金仔頓時有種心如刀割的後悔。

「但後面兩段嘅留言指控,全部都唔關我事⋯⋯」

「你要等到人拎證據出嚟先肯承認?」副校長雙眼盡是難以置信的失望,她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表面陽光、受不少同學愛戴的年輕男老師對自己所犯下的彌天大錯如此不敢承擔——當然,她的前設是金仔除了與詠彤發展伴侶關係後,還以不道德的方法授課與性騷擾學生。

金仔不是那種能一腳能把學校踩碎的怪獸、也不是會隨時會抓人來生吃的野獸,但大家卻仍視其為怪物——一頭必須要驅逐出學校的怪物。

「如果我有做過,我絕對會承認⋯⋯」因為明白自己與詠彤的關係已嚴重違反教師倫理道德,所以就算金仔明知道自己並沒做後面兩個行為,卻依然難以理直氣壯地為自己澄清——委屈,在心裡灼燒蔓延。

「教師嘅倫理道德⋯⋯讀大學第一堂都已經教緊。」只見副校長語重心長地皺眉吐苦言,她的確在意學校的形象:「學校搵你補上高年級中文科嘅空缺,係相信你嘅專業同能力,而你今次嘅失職令學校徹底蒙羞,對我哋、家長同埋學生都造成好大傷⋯⋯」

「唔使講咁多喇⋯⋯」錢校長從進來後就雙手合十於校長桌前沉默不語,直到情況進入僵局,他才終究從文件夾中取出解僱信開口:「請你即日起清理教員室嘅座位,你嘅職務已經完結。」

冷冷的話語,隔絕了所有想解釋、辯護的慾望。

金仔的確有話要說,有話想替自己、詠彤而說,但此刻的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一樣,面對象徵權威的大人,他實在一時語塞——校長與副校長思考的是如何解僱、怎樣向外界交代的問題,他要為自己與詠彤辯護和解釋,在對方耳中聽著只會是感情的殘渣,對學校的處理,毫無影響。

自覺說甚麼話也於事無補,心中的千言萬語就頓時隨校長室的冷氣飄散。

低頭拾起解僱信一刻時,金仔第一個想起的人不是詠彤,而是嚴主任——那個救贖他的老師。

想起嚴主任所帶來的副作用不是愧疚,而是無奈——無奈自己沒辦法繼續成為像他一樣的老師。

他給金仔帶來的是生命影響生命,而金仔也帶著這個信念影響了班上的學生、AYP 的成員,最後,還有救贖了不斷跌進谷底的詠彤。無奈的是,因為自己的一個衝動決定,他所做的一切,價值都頓時出現了扭轉⋯⋯

金仔與詠彤的感情從甜蜜面臨險阻,到此刻掉進無底深淵,他本來是救贖詠彤的人,此刻,卻成為了扯她下來的人⋯⋯

黑暗吞噬了他,把二人也一併吞噬。

無路可退了,真的甚麼也無法改變了。

認命,簽名,執拾⋯⋯

事情變壞不需要太多的醞釀,不過半天的時間,金仔已經要面臨截然不同的崩壞世界。

六點鐘,天空陰沉一片,無風無雨,但陰霾卻像要壓倒所有人似的,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種窒息的氛圍籠罩著。

平日的六點鐘,仍然留在教員室的老師寥寥可數,照理來說,今天禮拜五,教職員理應比平日更早離開學校——然而,這天卻沒有。

平日一定最早走的幾位老師,此時此刻都依然留在原位——知道他們是最早走的原因,是因為金仔幾乎都是學校最遲走的老師。

只見他們像是要見證學校難得一見大儀式一樣——眼見金仔從校長室內垂頭走回個人座位執拾物品,他們才放心自己沒錯過某些學校的重要時刻,安然離去。

沒有交集,這裏安靜得就只有鍵盤敲打與冷氣呼呼吹著的聲音,大概在金仔離開以後,也是如此——總會有人補上他的空缺的,無論是教育局介入抑或學校處理,能當高年級中文與體育老師的人根本數之不盡。

機械人少了一個零件,在倉庫補上一件就好。

寂靜,讓金仔覺得此刻空氣中瀰漫著刺骨的悲愴。

他無意識地把目光往老爺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見對方此時原來也同樣看著他,不過,隨即又因相視而閃避別去,金仔曾經讓他眼前一亮的陽光形象,都不及這次的意外來得難忘。

他猜錯了,金仔成為不了這學校的未來——諷刺的是,這個似有大好未來的人,比準備退休的他更早離開學校。

沒有任何值得再多看的地方,金仔低頭專心把文件收拾、把個人用品都清理,抹去自己曾經存在過的溫度與痕跡,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

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音,一個老師的離開,不過如此。

他往樓梯口走去,途經訓導處時往裏面一望——人去房空。

詠彤已經離開學校了。

沒有情人彼此經歷悲劇後臨別相見而泣的戲碼,只有仿似不著痕跡的離散。

但空氣中,卻彷彿仍殘留著詠彤那難忘的氣味⋯⋯

宛如,一切仍像開學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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