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咁的,我同女學生發生咗祕密關係》: 91.死亡當前
甜蜜的瞬間,讓詠彤遺忘掉這段時間的生命循環。
忘記了以往在每次美好經歷以後,等待著她的是甚麼⋯⋯
把卡讀完再重讀兩遍後,詠彤終於捨得下牀把卡片放到抽屜底層。
驀然,電話一震,是女生群組的訊息。
「SBA 呀救命!」後日便是中文作文 SBA,亦即校本評核,這次考核是關乎 DSE 中文寫作的某部分成績的,所以也讓同學們格外費心。
「後日第幾堂考?」
「最後一堂」
「捱埋嗰日啦就到 weekend 啦~」
女生們說著說著,詠彤便開門到客廳去斟水,門一開,一切仍是如常——弟弟洗澡後,就跟母親在客廳一起看著電視。
電視裡播放著的是一套生活喜劇,講述的是一家人日常在家裡遇到的奇怪趣事,輕鬆的家庭氣氛,看得母親和阿達都笑得眼神發亮。
斟水,喝水,依然日常的一切,卻在那陣熟悉卻又厭惡的味道飄來之時打破了⋯⋯
門外,怪異的氣氛讓三人心裏的不安隨即蔓延——濃郁的酒味、沉重的腳步、瑣碎的喃喃自語⋯⋯
「喂!開門呀!」是那個男人。
那個不像屬於這個家的男人。
如果說他是陌生人,告他擾民也是合情合理——然而,這男人卻是這個家的主人,而屋內三人的命運都掌管在他的魔掌之中。
最近鐵閘的人是詠彤,儘管心裡不情願,但最後開門的人是她。
緩緩走前,往那上半部立著五條小柱的鐵閘走去。
不知哪閃來的瞬念,從這五柱鐵閘間往外看著那男人,讓詠彤感覺到對方是正困於監牢之內的囚犯。然而,就在開門一剎,那心中自由的幻想頓時變成了現實的巨壓。
「屌你老母⋯⋯開個門都要等到投胎咁⋯⋯」醉後的碎詞如魔藤般纏繞著轉身離去的詠彤,沒有生日祝福,只有這些——當然,詠彤也沒有預期他會說任何好話。
本來,在這時候她便打算返回房間去給金仔傳訊息去,然而詠彤隱約感受到這夜家裏將有不好的事發生,於是,又決定繼續留在客廳陪著母親和阿達。
那是旁人會視為多疑的敏感——然而當你人生不斷遭遇類似的悲劇時,其實光是呼吸就可以感受到悲劇的前兆。
「哇!爹哋你使唔使買咁貴嘅禮物呀!?」說話的人,是電視劇裡帶笑的孩子聲音。
只見母親拿起控制器把聲量降低了一點,憂慮的是聲音會刺激到丈夫的情緒。然而,電視聲降低了,丈夫那猶如野獸般蠢蠢欲動的氣息就在家人耳中聽得更加清晰⋯⋯
那男人走到客廳的木桌旁,把妻子正在充電的電話拉開後一言不發、雙眸迷離飄渺地插上自己的電話,詠彤母親見狀,遂立刻從梳化上走過來準備把電話拿回去——可是,電話還沒拿回,一通觸動全家神經電話卻在此刻打來⋯⋯
「duluduladidi、duludululadidi⋯⋯」歡快的鈴聲中,螢幕顯示著的卻是其餘三人都沒想到的來電⋯⋯
「和諧之家」。
酒醉的男人怒愣住了,梳化上的姊弟也因為氣氛的不對而轉身戒備。不安,旋即扭曲了電視與電話那輕鬆愉快的聲音,如坐針氈的感覺正刺激著受害者瞬憶著過往的創傷歷史⋯⋯
母親那無力的瘦弱白手想去抓緊電話,卻又已被那男人一聲怒喝下搶去⋯⋯
甚麼也捉不緊——整個人生,好像沒有甚麼真的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玻璃破碎、惱怒叫罵⋯⋯都在這沈默中聽見了預兆。
「喂!?」他接聽了。
「你好,請問係咪王小姐?」屋子內靜默得能聽見電話裡微弱的女聲,而從母親忐忑卑微的低頭中,詠彤與弟弟也變成了愣然的木頭人——僵硬的心,卻似被焦急烈火灼燒著⋯⋯
「我係佢老公。」很輕的一句——那男人的表情與聲音,異常冷靜。
「啊⋯?⋯⋯請問王小姐喺你身邊嗎?」電話裡的聲音也變得更加幽微。
詠彤母親遙望了一眼八步距離的鐵閘,心知聽不了電話,脆弱的心靈只覺要離開這個情感籠牢實在太遠太難。
「搵佢做乜呢你?」那男人的臉色,漸漸變暗,黑沉沉的雙眸中看不見任何一絲關懷與愛。
「呃⋯⋯我諗細節唔太方便⋯⋯」
「我細你老母呀!」電話裡話還沒說完,那男人一怒之下把電話按下紅色掛線按鈕,用力地拍在了木桌上⋯⋯!
「嘭」的一聲巨響震得詠彤也站了起來⋯她不可以坐以待斃,如果對方即將失控,她至少要準備好保護家人與自己⋯⋯
說來諷刺,此刻詠彤連那男人為何又失控的原因也不知道——當然,也沒有多少次是存在清楚的邏輯。如果要說原因,大概是因為他對這個家沒有愛——也許曾經有過那麼一點,不過現在恐怕連那麼一點也已煙消雲散。
「你以為我唔閪知個電話打嚟做乜呀?」那男人脖子漲紅得像要爆炸一樣,濃烈的醉意也無法掩蓋雙眸中快要爆發的怒火。
詠彤從來沒見過如此畫面——而這,大概就是那天詠彤在露營時,家裏所經歷的境況⋯⋯
「你聽我講先⋯⋯」母親的雙眼卑微,手也伸出像在求饒。
和諧之家,也就是婦女庇護中心,為面對家暴與家庭危機的婦女與其子女提供短期住宿,母親已經沒有別的解釋了——自從上次家暴發生以後,母親就已致電婦女中心協會找尋協助,只是因為一直未知批核情況,所以也一直沒有跟詠彤與阿達提及過。
「我畀咗咁閪多嘢你哋⋯你同我諗住走!?你玩鳩我呀!?」那男人怒不可遏地捶了好幾下木桌,接連的巨響與失控的叫罵讓全層五樓都清晰聽見了⋯⋯
「唔係⋯⋯」
「唔係!?咁你打畀佢哋做乜鳩呀?講呀!!!!」
眼見對方已經徹底不受控制,詠彤隨即握緊拳頭快走到母親身前把對方保護在身後——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家人的脆弱催化了她的對抗恐懼的勇氣。
無可否認,眼前這個男人對於詠彤自己來說,他依然帶著家人的感覺——可惜感覺卻已過期十多年,殘酷的事實證明此刻只得餘味,沒有任何值得留情的內蘊。
「點呀?保護埋你老母添呀嗎!?」那男人睜大怒目指著面前兩個在他生命中毫不看重的女子大罵。
「冷靜啲⋯⋯!」阿達在梳化上無助地吶喊,幾天前才見證著那男人徹底失控,此刻他除了擺出求饒的姿態,別無他法⋯⋯
「冷靜!?你老母要帶你走呀!」那男人臉色漲紅得要發青地向著阿達宣洩,又急步走前指著母女,以兇殘的目光貫穿四眼:「走吖!夠膽就試吓走!屌你老母臭閪⋯⋯」
一家人,何以淪為此情此景。
詠彤本來並不打算回擊,因為她明白道理進入不了那人的腦袋——然而,她忍受不了這樣的恐嚇出現在本該和諧的一家中⋯⋯
理智與防衛意識告訴她要做一個沉默的女子,再忍辱負重幾年,等待著她和家人的應該就是光明的未來——可惜,家人在詠彤心中太有重量,理性在情感面前總在某些時候顯得輕薄⋯⋯
「我畀撚晒錢你哋衣食住行,依家同我搞造反!」
「要走都係因為畀你逼走呀!你癲夠未啫!」詠彤雙眸盡是熾熱,被壓抑了至少十年的話隨著不甘、委屈、憤怒而衝出喉嚨。話音剛落,眼前陌生的男人有一刻頓時變得像沒有了殺傷力般、無辜地看著她⋯⋯
錯覺讓她以為對方真如童話內的邪角因一句真言而感化得找回善良的初心,但卻忘了對方已經喝醉酒——任何反應,都不該給予太多多餘的幻想。
也許那個男人被詠彤的勇敢所嚇愣了,也許是⋯⋯
「嘭!」
然而,猜度在暴力面前甚麼也不是。
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男人已經狠狠地往詠彤的左臉狠狠地打了一把掌。
「喂!唔⋯⋯」母親的悲哀求饒;
「啊⋯⋯!家姐你⋯⋯」弟弟的惶恐反應;
「一⋯屋企⋯⋯」電視的碎碎殘響。
詠彤一下失平衡地撲向母親的懷中,臉頰一瞬而來的撕裂劇痛伴隨著右耳如老電視靜音般殘留的嗡嗡作響。
「仆你個街⋯!!」那男人並沒有就此罷休,眼神像要把眼前一切都毀滅般地以右手用力推開保護著詠彤的妻子、左手狠狠地再一把抓著詠彤耳邊的長髮。
婚姻所給男人帶來的責任與承諾已消散盡淨,他不懼怕變得可怕,因為他更懼怕讓外人知道自己是失敗的父親,恐懼著有天周圍都知道他有著失敗的婚姻——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左手事業、右手家庭,他付出了近二十年的精神與時間去維持這個形象,不可能讓它說散就散。
就算,代價是讓骨肉至親的家人淪為名聲的人質。
詠彤雙眸泛出朦朧的暈影,生存本能驅使她無助地快快舉起想反抗卻又無力掙扎的弱小雙手,再一下耳光卻已無情地揮在了同一個位置⋯⋯
他要懲罰反抗者,儘管那是他的血親,但他忍受不了有人嘗試抗爭。
「幫你老母!幫你老母!幫你個仆街老母!」一掌、兩掌、三掌⋯⋯
最後,右手重重一揮,左手放開那於其而言煩人的頭髮,右手那衝力就把詠彤狠狠拍倒在梳化後方⋯⋯
人的腦袋很奇怪。
在這樣的一刻,詠彤腦海中竟閃過排球的上手開球——左手持球、拋球,右手上手殺出⋯⋯
可惜,開球的人不是詠彤——她,是那個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排球。
「夠喇⋯⋯!我求下你⋯⋯唔好再打⋯⋯」母親的聲音在詠彤耳內變得不同了,天旋地轉的世界裏,詠彤已經看不清、聽不清對方從哪個方向而來、在哪個方向說話⋯⋯
「你望吓你個死人老母啦!⋯⋯生咗你條豬兜出嚟成鳩日喺到幫撚住佢,你老母臭閪⋯⋯!」
「唔好呀⋯⋯!家姐!」實在的攙扶讓詠彤分清聲音從右邊而來,梳化上的弟弟此刻哭鬧地走到詠彤旁邊無力跪地。
詠彤雙耳已如壞掉的耳機,單聲道所帶來的違和不適感更再夾雜著快要麻木、腫脹的劇烈疼痛——混沌之中,詠彤開始覺得這張臉孔不屬於自己。
死亡,絕望,人生的結束,原來可以這麼接近——這麼快,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男人怒氣還沒消,殘暴的野嘴吐著濃烈酒味的碎言,漲紅的左手又已冷血地扯著詠彤的衣領起來,正常的一件寬鬆短袖被扯得不似衣形,詠彤條件反射地用力捶打對方的手臂與胸膛——如果不這樣做,她覺得自己真的會頓時死亡。
然而,無力的她卻如打在一個無血無肉的沙包上,明明她已帶著最後的倔強去掙扎,卻始終摸不著對方的五官⋯⋯
很近,真的很近⋯⋯
弟弟從左邊嘗試拉著那男人的右手,嘴裏似乎像要吐出靈魂地吶喊著些甚麼,在詠彤的耳裏卻是難以說清的模糊與疼痛,如耳朵進水後還帶著一支毒針插在耳膜之中,然後,瘋狂攪拌⋯⋯
「發生咩事!使唔使報警!」外面有人敲門,詠彤右耳聽到的——但太遙遠。
遙遠得,像是永恆⋯⋯
此刻這封閉的黑暗密室內,就只有掙扎的三個人質與一個綁匪。
隔著高牆的內外,除了吶喊,沒有他法⋯⋯
「死開!」那男人把曾經疼愛十分的兒子都甩走,眼前仍在掙扎的女子是這個家庭第一個站出來反抗他的人,只見雜亂的頭髮披散於詠彤脹紅的左臉上,而那男人就像凝視著一頭該被殲滅的怪獸般,絲毫不留情地再往這眼中釘的腦門一下重搥下去⋯⋯!
「嚟吖!咁柒鍾意同我作對吖嘛!」
詠彤意識於暴力的衝擊下變得模糊,萬念俱灰的心臟痛得像被一刀一刀凌遲,跟在旁邊撕心裂肺吶喊卻又無力阻止的母子一樣。
一搥、兩搥⋯⋯從這絕望的被虐中,詠彤似乎就能窺探到死亡本身一樣。在這黑暗的盡頭處,她倏忽想到自己未曾給過母親與弟弟足夠的幸福,亦想到了自己也還沒穿上畢業袍讓台下的她們和金仔拍手欣賞⋯⋯
還有一起拍照呢?或許應該一起看日落?也許還可以隨便在街上選一個攤檔吃個平凡的小食、或是叉起一粒雪米糍二人一起吃⋯⋯?
這一息間,詠彤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珍重的人和事;
同一瞬間,一道熱烘烘的白光打斷了她的殘餘意識⋯⋯
「唔好——!」母親與弟弟漫長的一聲絕望吶喊,像把靈魂也嘔出來了。
一切,在混沌中頓然結束⋯⋯
25
然而,在那故事完結後,此刻還寫著後續的故事⋯⋯
在彷如脫離呼吸狀態的情況下,詠彤猛然醒來了⋯⋯
眼前的強光電筒與兩名護士、周圍強烈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道、沉重無力的酸痛四肢⋯⋯這些都在告訴她——現在是全新的續集了,跟以往要面對的截然不同。
腫脹所帶來的壓迫感讓詠彤壓根兒沒法張開半點左眼,平衡感的違和讓她也無力地把右眼閉上。
「忍耐一陣啊吓⋯⋯」一護士姐姐說畢後往粉紅布簾的入口走去。
「R房留位!Cardiac Arrest,三分鐘後到——」
「Cat2,R房!」
「十八號房留位,五十一歲呼吸困難女士,五分鐘後到!」
一則又一則的廣播讓時間變得立體,急症室與外面世界,似是大相徑庭的宇宙。
「係呀!?好呀唔該你哋⋯真係唔該晒⋯⋯!」母親激動的聲音在簾外傳來,詠彤勉強以右耳辨認到方向從左邊來,左耳卻只聽到微弱而模糊的聲音,一想到傷勢之嚴重性,除了閉上眼拒絕接受現實,她甚麼也做不到。
後來,詠彤被護士推往醫院的電腦掃描室去進行腦部電腦斷層掃描,手動牀被推出急症室,簾外終於聽清楚母親就在身旁的呼聲。詠彤微微睜開右眼,眼見母親哭得雙眼紅腫,詠彤體內的倔強靈魂還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豎起拇指,意指「我冇事」。
「頂住呀⋯!你一定會冇事㗎⋯⋯」母親的關切壓在了詠彤的胸口上,就這樣,她被推進了冷白的 CT 房中,眼前等待著她的是放射技師、急症科醫生和兩個護士與助理。
應該要花上很多錢吧?——七顛八倒的思緒中拋出這樣的一個隨時又會飄走的想法來。
「慢慢嚟、慢慢嚟。」急診科醫生與護士給躺在病牀上的詠彤抬到檢查台上,然後再慢慢調整好其身體位置。
又一次地任人控制,不過這次是好的——大概是好的。
「呢個姿勢會唔會有任何唔舒服?」她們問。
「唔會。」詠彤喃喃地說,連簡單的搖頭都覺太費力氣。
「好,咁等等你就要維持呢個姿勢唔好郁喇喎,」放射技師指著儀器又指著長方玻璃窗外的工作人員:「呢到上面有 mic,你到時如果有咩問題或者唔舒服都可以直接同控制室嘅人溝通嘅。」
「明白。」詠彤微微地動脣,整個姿態像個木偶人在學說話,不過,是個左額與左眼腫脹發紺的木偶人。
「好,依家我哋會幫你注射埋顯影劑先,係方便我哋等等睇得更清楚嘅,可能會有少少熱呀、口腔有少少藥味,」放射技師說得流暢,大概也是身經百戰才能在傷重的詠彤前顯得有點輕描淡寫:「正常嘅,忍一忍,深呼吸,冇事嘅。」
有節奏的指示中,醫護人員掏出了支針筒來,怕打針的詠彤不敢看,只好閉著眼保持深呼吸,然而卻還是始終無法呼出心中窒息的恐懼感。
幸好,那疼痛不比左眼來得嚴重。
插好針筒,以膠紙固定於詠彤的手背上,一種穩定的刺痛感伴隨著不自然的灼熱,鹹腥的重味漸漸在口腔裡徘徊。同時,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耳朵的重傷,她忽然覺得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就算詠彤正在接受治療,她還是覺得自己離死亡很近。
「痛」與「苦」,成為了她對死亡的代名詞。
「冇問題嗎?」她們再次確定。
詠彤呼了口氣,不適減緩了一點,一貫倔強答沒有。
「好,叻女呀~好快搞掂。」後來,放射技師往於儀器旁邊的一堆按鈕中按了幾下後,詠彤便隨著檢驗檯的前移漸漸進入大圈環的世界,同一時間,在場的醫護人員都走回控制室去了。
「如果冇問題嘅話同我舉起手指公。」控制室的麥克風聲音傳進來了。
詠彤輕豎拇指,閉上眼。
彷彿被人丟進去未知的世界一樣,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輕如羽毛。
這夜⋯⋯不⋯或者此刻已經不是夜晚⋯⋯
一切實在太深太沉,不現實卻又殘酷地發生了,過去十七年的深刻經歷影影綽綽地浮現漆黑的腦海,好像一切只是發了一場夢——最終,光束貫穿了腦部。
腦部檢查過後,她又被推著往另一邊檢查眼部、耳朵與臉部連牙齒的受傷情況,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這樣一路被推著走,最終,是母親陪她一起聽著醫生的分析。
兩個電腦螢幕,詠彤勉強都能看到電腦裏的畫面——腦部的 CT Scan 影像清晰地呈現於左邊螢幕,而右邊螢幕則是視網膜與耳膜的情況。
那是詠彤第一次留意到時間——已是早上七點——幸好,不過是禮拜四,也代表她只是失去意識大約兩三個小時。
「腦部係冇受損嘅,額頭同眼部嘅傷並冇造成撕裂傷害,係會慢慢消返嘅。」醫生指著右邊螢幕道:「好好彩啦⋯⋯視力、視網膜、視神經目前都冇發現到咩問題,不過都唔可以掉以輕心,如果呢幾日有出血或者痛楚加劇得好犀利的話,都係建議要儘快覆診嘅,因為有時候身體係之後先會有反應。」
「好⋯⋯」詠彤母親頻頻點頭,疲弱的手輕輕地扶在詠彤的肩上。
「臉部嘅輕微腫脹都會喺幾日內消嘅,牙齒亦都冇任何創傷,但係耳膜呢⋯⋯」只見醫生頓時有點難以啓齒地看著眼前無法輕易睜眼的詠彤,又輕輕地仰頭、有點同情地看著詠彤母親。
其實不用他說,詠彤也知道那裏的問題不會簡單——只不過,那些未知的傷害於此刻耳朵投影畫面中的緋紅部分變得立體。
「耳膜好不幸地係破咗嘅。」醫生輕輕地說,不確定的恐懼終究面臨專業的判斷。
只見詠彤點了點頭,異常平靜。
或許是因為在這煎熬的過程中早已反覆給自己最壞的心理準備,面對壞答案時,她的世界並不完全崩塌——倒是一直祈求女兒平安無事的母親此刻一時無法接受,乍聽到就是哽咽與顫抖。
「醫生!咁點算⋯⋯?」詠彤感覺到母親的手在自己肩膀上發抖,她的焦急擔憂太有重量,詠彤的靈魂卻似已經抽離出自己的身體——悲劇已經發生,沒有任何轉變的餘地,既然只好接受,驀然就好像失去了焦慮的理由。
當然,眼見母親這樣的反應,詠彤心裏還是想給對方安撫一番——尤其剛才其實她發現了母親一路走來腳有點拐,心知對方似乎也傷得不輕。
可惜,此刻她已無力做出任何動作。最後,只能沉默地看著耳朵投影中受傷的部分,然後凝視著醫生靜待答案。
她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無力。
無力安撫家人、無力改變世界、無力主宰自己命運⋯⋯
承認自己不過如此,可依然,難以接受。
「你嘅聽力依家可能右邊15,左邊得5。但放心,今次傷害唔係永久性,不過因為今次傷害算嚴重,都要大約三個月時間先可以大概完全復原。」醫生的微笑帶了點正能量後再補充:「最主要係呢段時間唔可以畀耳仔掂水,如果唔係可能就會造成永久性傷害。」
「好⋯」詠彤柔柔地回應,全身依然虛弱。
後來醫生建議留院觀察一天,詠彤便被跟進的護士帶到觀察房進行後續的搽藥、用膳與休息。
「會有少少疼。」護士用棉花棒輕輕地把藥搽在詠彤腫痛的額頭和左眼上,那是一種仿似被火焚燒的烈痛,但詠彤依然咬緊牙關地捱過去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強韌,讓站在一旁雙手合十於嘴前哆嗦的母親不禁又偷偷擦淚。
母親多麼想躺在病牀上的人是她,那些外傷內傷都換到她身上來——然而,已經發生的現實卻像殘酷的巴掌無情地刮在她脆弱的臉上,猶如告訴她:現實就是,你只是被推跌後撞傷腳,而女兒呢?你的女兒破了耳膜、秀麗的臉龐此刻一邊腫得不似人形,看清了嗎?
愧疚,如毒火般燒著。
「之後我哋要搽一搽你隻耳仔,係會有啲刺痛㗎吓。」身經百戰的護士幾乎沒任何特別語氣地說出這句——而這句的平淡,卻凸顯了下一秒的劇痛。
重創的耳道一旦遭到觸碰,全身上下的神經都如觸電般的敏感,更別論要把要藥塗在血紅的傷口上,那種針刺入骨彷彿所有細胞都湧上腦袋後炸裂。
詠彤忍著沒叫出任何一聲,但也因為雙眼用力緊閉,腫脹的左眼彷彿被人挖出眼球般痛楚徹骨——最後守護著崩潰靈魂的,是那緊咬的牙關與緊抓著牀單不放的左手。
「就快喇,堅強啲!」旁邊觀察的中年護士輕輕地說出勉勵。
堅強⋯⋯
還不夠堅強嗎?為何我要堅強面對這些?——納悶閃過腦海,卻已被翻湧而上的劇痛覆蓋過去。
痛出眼水,這是詠彤第一次忍痛得要擠出眼淚。
倔強的女兒痛得落下少見的眼淚,也就別論在身旁愧疚靜觀這一切的母親。
病房裏八張病牀整整齊齊地兩排並列,這邊在哭、那邊在叫喊與掙扎,近天花板的電視儘管連接著外面的世界,病房內卻壓根兒沒人理會——重傷與死亡當前,世界霎時變得渺小。
一種「也不過如此」的體悟,未知是好是壞,但就是隨著最後一滴藥沾上傷口後乍現詠彤心頭。
後來,一份早餐派來,掃描手帶核對資料後,還伴隨著三粒藥物。
一碗白粥,一片方包,一白一黃一藍的藥物,看見就有想死的覺悟。
其實她知道自己不算慘的,比她慘的人一定數之不盡,而她也不是真的滿腦子想自盡的死亡覺悟,而是單純覺得這一切都太難面對,她想逃避這不現實的悲劇,卻又已經無路可退——困在這樣的籠牢裏,完結⋯⋯某程度上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唔啱食都要食啲,知唔知呀⋯⋯?」母親坐在詠彤牀旁,雙眸帶著疲倦的紅絲:「食多啲個人先會好快啲⋯⋯」
「唔⋯」詠彤右眼一酸,又有點想落淚。
可她忍住,白粥的無味化淡了淚水的濃情。
「你食咗嘢未?」詠彤問,母親輕輕搖頭:「我等等食。」
其實詠彤沒有一絲胃口想進食,把一口又一口乏味的白粥與麵包吞下去,大概也是為了維持生命能量與滿足母親對自己的期盼。
她沒有問昨夜後來怎麼了,因為此刻不想知道,只想安靜——人生太累了。
七點多快要八點,本該是她上課的時間——禮拜四第一節課是金仔,詠彤想起了這一件事。
不過是一夜之間,卻已恍如隔世——明明,昨天還是她的生日。
十七歲,果然給我帶來了截然不同的開始——她無奈地自嘲,心裏暗自淌著血淚。
八點半,醫生巡房時再觀察與解釋了一下詠彤情況,例如出院後要注意的事,詠彤母親才放心地聽女兒話去吃個早餐、休息一下——畢竟,體弱的母親根本不能熬夜,這是她硬撐過來的。
她好,詠彤就少了一樣煩惱。
「啊係喇,我同學校老師講咗你請假喇,唔使擔心⋯⋯」母親說,聲音還是能聽出極度疲憊。
「啊⋯⋯?你知學校電話咩?」以往但凡請假,都是詠彤自己打回學校的。
「噚晚凌晨嘅時候你有個姓李嘅老師打畀你個電話,」
乍聽之下,詠彤的神經再次繃緊。
「打咗好多次喇⋯⋯我怕佢有急事搵你,我就代你接咗。」然而,母親的語氣卻平淡像絲毫不覺奇怪:「我同佢講你有少少意外發生,今日返唔到學校。」
「咁佢點講⋯⋯?」詠彤依然心虛,閉著眼不想讓母親看見任何表情變化。
「佢就叫你好好休息囉⋯⋯」母親說畢,嘆了口氣又輕聲地問:「又關心咗一吓我哋嘅情況咁。」
「唔⋯」詠彤點頭,耳邊好像能聽得見金仔輕柔的關懷一樣。
「個老師對你哋好好嘅?」母親問,語氣不似在懷疑。
「好好呀⋯⋯」想到金仔,詠彤終於多了點力氣點點頭:「佢係我哋露營嗰次嘅負責老師嚟,可能我哋噚晚傾傾吓學校啲嘢之後我冇再覆,佢哋擔心掛⋯⋯」
雖然沒完全仔細地提及昨夜那件悲劇,但簡單的「之後我冇再覆」,卻足以再次觸動母親悲哀的無力感——她低著頭,一言不發。
詠彤睜眼,輕輕地碰著母親擱在牀邊的冰冷雙手。
「對唔住。」母親顫抖地喃喃道出,沒有甚麼比這三個字來得更無力。
該道歉的人不是她——兩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人,彼此之間不該有一絲歉意。
「噚晚你突然暈低⋯阿媽個心好似畀人捅咗一刀咁你知唔知⋯⋯?」母親低著頭,言語有點不清地又再道歉:「係阿媽冇用先搞到你要承受呢啲⋯⋯」
「唔關你事啦⋯⋯」詠彤輕聲地說,其實她無法接受過多的道歉。
把話說完,彼此沈默了片刻,母親才又吐出心理難以言明的部分。
原來,那男人在詠彤失去意識以後竟嚇得落淚,那個從來沒有落淚的人崩潰地重複著「我錯喇⋯⋯」一句。把詠彤送到醫院以後,口中又強調著以後詠彤不再認他作父親、不再想看見他也沒關係,只要她沒事就好。
母親說得很難為情,大概是覺得說出後詠彤也不見得有任何正面反應,但那是她第一次目睹那人落淚與道歉,無論是真情抑或假意,她都不想悶在心裏。
「唔⋯⋯」詠彤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只是,沒有回應。
「你食早餐先啦,好好休息吓。」詠彤喃喃地說,腦裏有太多無法處理、抒發的思潮與情緒,她需要一個人的寧靜。
「我講呢啲唔係要你原諒佢呀,我剩係想你知道你唔知嘅嘢⋯⋯」把話說清,眼見詠彤又再似明瞭地點了點頭,母親才呼了口氣道別:「我休息一下,中午返嚟。」
道別後,詠彤輕輕地遙望了一眼時鐘——時針已指向「8」與「9」之間,徹夜未眠的母親,其實也絲毫不輕鬆。
生日,與金仔慶生,回家跟家人吃了生日飯,深夜被打,被送院,然後住院。
不過一天。
扭轉生命輪盤的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先是不忿,然後是無奈,最後是心力交瘁。
「無奈」跟後者存在著很大分別,因為「無奈」代表著詠彤心裡仍有殘餘部分想去找尋方法突破此刻的困境——但此時此刻,她彷彿已經歸零——跟窗外那些漸漸融合在一起的散雲一樣。
「要打打2支針,一支係幫你止痛嘅、一支⋯⋯」
「姑娘⋯!我四肢好似完全麻痺咁郁唔到⋯⋯」
「醫生呀⋯⋯我個心好痛⋯⋯」
四肢麻痺、氣促、流了半小時鼻血仍不止⋯⋯問題不屬於詠彤,是從左右對面的病友而來的,她們之中有著二十歲的大學生、四十多歲的女公務員、六七十歲的退休老人家——但無論如何,她們都因為某些問題而脫離生活原本的軌道。
時間,從來不站在人們這邊來。
那個道歉的人,到底是真的後悔抑或只是怕自己要負罪,好像忽然變得無足輕重了。對方愧疚不愧疚,都無阻事情已經發生,創傷也已經刻骨銘心。時光,殘酷地無法倒流。
十多年來的傷害,不是說原諒後,心就會好。
承受著身上與心中的嚴重創傷,大概就算那男人真的誠心道歉,她也無法再面對對方——一想到出院,又是另一種頭疼。
太多未知,太多糟糕的在等待著她⋯⋯
無力感再次加劇來襲,突然有點想哭。
但在悲傷來襲時,腦海又浮現了一件事——在醫院這每分每秒都在處理病痛生死的地方擔憂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好像有點不太實在——心裡的防衛機制把一切說服得淡然,又一次短暫保護了她的靈魂⋯⋯
不去想,活在當下。
但這個當下,卻又像是永恆無法扭轉的無意義輪迴。
乾脆,連當下也不要想了。
放棄思考,任由自己漂流。
反正,太多事自己沒法決定。
漂流於無力感的漆黑大海中,漂著漂著,彷彿真的與世界融為一體。那些病人的細語、病床的溫暖、醫院的濃烈氣味⋯⋯一切都成為了世上最好的催眠藥。
在這裡,時間是無物,理想與阻礙都成了外人忙著上演的戲碼——以往統統憂慮的一切,彷彿都與自己無關了⋯⋯
直到,墨黑一片的深海映照了天上的星星,輕柔的呢喃於夢裡縈繞。
星空、星空⋯⋯
夢裡,那人是如此柔美地說著。
星⋯⋯
詠彤想回應之際,夢卻驀然醒了。
儘管如此,詠彤還是知道,夢裡等待著她的人是誰。
後來,詠彤背靠著枕頭打算查看電話錯過的來電和訊息,剛拿起電話,卻見電話螢幕反射著她最不想看見的畫面——自己的臉龐。
剛才一路被推著走的詠彤從來沒有機會看過自己臉上的傷勢,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悲劇給自己留下的傷痕。右半邊還是自己熟悉的臉,左半邊卻已腫脹得誇張——像是變臉應用程式一樣,殘酷的卻是這次不是按退回桌面就能變回原樣。
呼了口氣,有種不想面對世界的消沉。
朋友在關心自己的情況,金仔昨夜的關切當然也不少。
起初想說句沒事就帶過,卻又覺得這樣冷落了她們的關心;於是嘗試解釋,一句、兩句、三句,每多一字一句,眉頭就蹙得越緊。漸漸發現一切難以啓齒,也不易言明,隨後又把一切刪去;最後,又回到了沒事——「跌親之後撞傷咗啫,冇咩 🤣」
借用了笑喊表情的喜悅,僞裝著自己沒有崩潰地心碎。
傳出後,詠彤卻又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看輕一直所經營的情誼,因為除了金仔以外,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向誰說清這次的真相——但就在她準備回覆金仔之時,母親回來了。
更了衣,精神也沒有比較好,外界煩人的事情大概不比醫院少。
還是一如以往的關懷,還是護士的檢查與診斷,一堆要嘗試接受的新事物。
後來醫生再次巡房後表示詠彤狀況已穩定,只是需要多加留意傷勢的發展,遂詠彤也就提議今晚出院。母親當然擔心,但也沒有多說甚麼——對女兒的愧疚,如苦液般堵住了她的喉嚨。
辦理手續,踏出醫院,冷雨夜。
車窗外雨滴分歧滑落,如一點一滴煩惱聚絲。
世界,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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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嘅情節可能好灰,但真係最後兩三次更新啦,如果喜歡或曾經喜歡過呢個故事嘅,希望大家都可以睇埋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