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雨停了,路上還殘留的水灘映照着大街的耀眼霓虹,或綠或紅,或黃或藍。有個小孩子調皮地踩上去後水花四濺,髒掉的鞋子離開我的視線,倒影中的霓虹也不見了。

我瞥了一眼手錶,原來自己已在旺角大街中漫無目的地遊逛了大半個小時。

其實旺角也沒甚麼好逛的,就是一些賣衫鋪、金魚專賣店、水果攤檔甚麼的,不過我喜歡在多人熱鬧的地方梳理一下整天經歷的複雜情緒。

在沉默中思考太疲倦了,走在大街中反而像有多點人來陪伴自己一樣。



梳理得七七八八了,於是我便在茶餐廳買了一盒乾炒牛河回家。啊,還有一份雲呢拿味的雪米糍。

飯後,我撕開雪米糍包裝開始慢慢品嚐,又想起了剛才糊裡糊塗拒絕了詠彤的畫面。

「咁畀你食喇~」她甜美的聲音言猶在耳。

唉,我真是個白癡。

我凝望着手機,驀然有種想再留意多一下詠彤動態的需求。



於是我點進了她的 Profile,頭像還是她在吃甜筒的相片,但卻不在線上。

她還好嗎 ?但願她不會在家裡又再孤獨地哭泣起來。

然而,在我準備退出畫面時,她的狀態卻變成「在線上」了……

要關心一下她嗎?我的拇指在螢幕前游移,始終不敢打下第一個字。

而就在我猶豫之際,「在線上」三字又淡出了。



算了吧…要說的話在花園已經說了。若我再傳短訊過去的話,關心也可能會變成她的負擔。

但如果詠彤真的需要關心呢?一段老師的普通關心,或許會帶給她一點溫暖而不是負擔吧?

唉……

如果是其他學生,我鐵定會直接傳訊息去關心——但在詠彤面前,我不想犯錯。

而當我久久思索卻還是沒能得出一個答案時,我唯有在心裡默想着一個情況——如果她在一分鐘內上線,我就傳訊息;否則就果斷沉默休息去,不再猶豫。

手機的時間剛跳到21:38。

十秒,我在心裡估算着已經流逝的時間。

二十多了……



很耐人尋味的是,每一秒的流逝,我竟然都更加想她快點上線。

我想有些相信「擲銀仔」能決定命運的人也跟我一樣,其實錢幣最後回到手中的結果是「字」抑或「公」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錢幣被拋往空中到未揭曉結果的時候,你心裡最想出現的答案是甚麼。

21:39

那三字還是未出現。

再等一下吧……39還沒跳到40,某程度上跟38分還算是同一分鐘。

驀然,手機彈出電力不足的紅色提醒。



也是因爲這一下抽離,我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其實就算跳到40,或是41、50、60……我也還是會想當成一分鐘,也都是想找她的。

認清到這一點,於是我把剛才默想的推翻,只剩下自己最想要的選擇。

「詠彤,冇咩嘢呀嗎?」輸入,送出,雙灰剔在片刻後變藍……

「輸入中……」我有點忐忑地等待着。

「多謝李sir!」

我凝望着她仍在線上的狀態,還期待自己或對方能問一個問題把對話延續下去。

問她暑期作業的進度?太認真了。

問她準備要幹嘛?我的身份憑甚麼去過問別人生活?



時間就在我不斷推翻自己之際慢慢流逝,最後我還是想不到問題,而詠彤也沒有延續對話的必要。

結果,我們第一次的單獨短訊通話就在彼此只說一句的情況下完結。

我握着手機嘆氣,抱怨自己的貪心急躁又一次害了自己。

那或許是師生之間一段很正常的關心對話,但我深深地感覺自己錯過了一個機會,也感覺自己以短訊的做法很多餘……

面對着詠彤的時候,我可以作出很多加分舉動;然而在看不見她的世界,不安和不肯定感卻讓我感覺自己不斷扣分。

我在她面前變得不完美了,那很可怕……

「你可唔可以唔好咁?」



驀然,家欣責怪的聲音閃現於我的思緒中,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刻回憶起這個女人,甚至以後也不想。

我不再需要她了——我不斷搖頭,說服着內心的自己⋯⋯

然而記憶這回事,越是用力忘記,就越是會記住⋯⋯

那年寒冬,我跟家欣的愛火瞬間點燃——她對我毫無戒心地請求拍下倩影,我也交出全心全意去奉獻這份愛情。

愛情不需要太多醞釀,只要兩人願意快速催化情愫。

不過十天,我們就已經知道彼此愛情經驗、家庭背景,同時擁有了彼此的私密照、經歷過初夜、每天像糖黐豆地黏在一起。

聖誕節那天,家欣在利東街五顏六色的彩燈下成為了我的模特兒。

「係咪真係咁㗎?」她把耳旁的頭髮輕撩到耳後,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

我在觀影窗後忍俊不禁,笑着她明明昨天私下才可以穿著更單薄、任何神態姿式自信呈現。但在途人面前,卻竟然連一個正常姿勢也擺得面紅耳赤。

可也是因為她這樣強烈的反差,才讓我更加沈溺於其中。

因為那代表着,她的倩影只專屬於我一個。

「你試下右手微微捧臉。」我提議。

家欣右手輕觸緋紅的臉頰,完美——

但就在我準備按下快門的一剎那,她又「哎呀」一聲地笑掩着臉龐,羞答答地笑着。

「你笑咩呀!」她快步走到我的身前,傻笑着。

「我邊有笑⋯⋯」

「你明明就有⋯!搞到我尷尬啦!」她微微扯著我的外衣,以水汪汪的雙眸仰視着我,彷彿在傳遞着某些只屬於我倆的暗號。

我雙手輕托着她的溫暖的臉,微微側着頭慢慢靠近。

「嘻~」驀然,家欣甜笑着用芳香飄逸的兩指輕擋我的唇,俯下身避過我的吻,然後又拉著我的手到遠方掛滿燈飾的聖誕樹前。

「點呀~係咪——」我才剛開口,家欣已轉身踮起來堵住我的嘴⋯⋯

於是我扶著她的玉頸,一邊低頭傾左並讓她站回原地,一邊吸吮着她濕潤的唇瓣感受她的靈魂⋯⋯

「嗯唔⋯」我把她唇裡的蜜液吸走,她也不服輸地雙手交叉在我頸後,屬於她的香氣又一次貼近我的嘴唇。

這一刻,無人的世界只剩下我和家欣溫熱急切的氣息彼此交替,直到我們飢渴的內心都被彼此的溫度填滿,世界才回復正常。

她慢慢鬆手,眼神有點閃縮地抿嘴,像含著糖果地甜笑着。

「畢業之後,不如一齊住?」踏正十二點,我問。

「一齊住~?」家欣走前兩步,轉身甜甜地莞爾着說:「你唔會嫌我黐身嫌我煩咩?」

「咪傻啦。」我上前把她摟進懷中緊緊抱著:「黐實我。」

「好呀~」她的側臉緊靠在我的胸膛上,溫柔地說。

我的世界只有你,也只需要你。

熱戀期的時候,一天的山盟海誓比一天的甜蜜。

我以為只要我繼續保持每天的高溫奉獻,就能讓這份灼熱的愛戀繼續燃燒。

可是我輸了,原來我從一開始就輸得很徹底——

這份來得如此快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由家欣主導,我一路上只是尾隨着幻變影子在跑,卻始終怎樣也捉不緊⋯⋯

「收工啦~😌」有天深夜,你回復我。
「做緊咩呀BB?」

「掛住你 ❤️」我說。

「掛住我做咩唔嚟接我放工!😡」

那時的我收到這段訊息後心裡頓時高興到極點——因為我很早就已經偷偷來到了她工作的飲料店準備接她收工。

而此刻,我就緊隨着家欣的身後,躲在她的影子裡。

那天她穿著露肩的白色毛衣,身上散發着濃烈的蜜桃果香味,跟平日的薰衣草清淡香氣截然不同——其實無論她變得怎樣我也都會愛,但有時改變一下形象或氣味,似乎也不錯。

「梁小姐⋯」我在她耳旁低聲用猥瑣的語氣呼她名字。

「哇!」她退往側邊,微微推了我一把,神色看來是真的嚇到了。

「呵返呵返~」我笑着輕撫她的柔髮,但她閃開了。

「嚇到我嬲咗啦。」她說,板著臉卻用開玩笑的態度。

我笑以為那是家欣的情趣,但到了後來漸漸發現⋯⋯

原來那只不過是她的計算。

漸漸她開始以半開玩笑的形式抱怨我,然後一次又一次加大力度,直到最後否認我的一切。

熱戀期時暖心的問候,漸漸變成了煩人的痴纏;而那些驚喜的出現,最後竟都變成了變態的跟蹤。

以往的加分動作,每一個都變成了愛情的罪證。

她不接受我的吻,也迴避太多身體接觸,最後還可以立在不敗之地地說:「我就係咁。」

其實家欣很清楚她只要說出這一句,就不會是這份感情中錯的那一方——因為不了解對方的人是我,所以⋯⋯應該背罪的人也是我。

「你畀返少少空間我得唔得呀?」又一次,她這樣哀求。

我也只不過想知道她所去的聚會有沒有異性、留到大概幾點⋯⋯

「唔啱咪分手囉,咁辛苦做乜啫。」有一晚我宿醉,朋友的勸喻在我耳邊徘徊。

然而我此刻還記得清楚,那天我被頭疼、無力、噁心⋯⋯數之不盡的痛苦衝擊着我的靈魂,但卻遠不比隔天醒來家欣不在身邊來得撕心裂肺。

為何如此?以前我沒有她不都也是這樣過嗎?

其實,我真的如此需要她嗎?我捶着疼痛的胸膛去聆聽心中的答案。

回到我們靈魂交會的那條歸家路上,或許我和家欣只是剛好在那一個時間點碰上,或許其實另一個更適合靈魂正在下一個街口等待着我。

或許我只是過分寂寞,其實那並不必需要是家欣,任何一個人對我表現誘惑,可能我都會動心,只是那個人剛好是家欣。

但事實已經發生——現在我需要家欣,情感、肉體上⋯⋯都需要「梁家欣」這一個人。

「我性格就係咁,如果唔鍾意嘅話我都冇辦法。」沒有辦法⋯⋯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不過並非沒有辦法改變,而是沒有辦法愛下去了。

其實我也明瞭,就算我們再多認識十年,就算我們簽紙結婚也好,她到某天某時某分也可以冷冷地道出一句:「我就係咁,係你唔夠清楚我。」

主導權在她口中,任何一剎那我不完美了,她不想經營這段感情下去了,都可以導致分手收場。

我記得很久以前我讀過一句話:「任何一樣東西,你渴望擁有它,它就盛開。」

可是,這句話接下來的是——

「一旦你擁有它,它就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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