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室一片靜謐,隱約傳出筆尖和紙張擦出的沙沙聲,沒有人留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

密封的環境內令人有一種時間停滯不前的錯覺。

張靜宜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隨著回憶一併凝結,整個人此刻僵住了。

空氣彷彿漸漸膨脹到讓人幾乎窒息的地步,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事實上,她早就把這個問題想過數千萬遍── 要是當初沒有碰見他們在洗手間裡做愛,那自己此刻會否還是那封閉古板的人嗎?



她對陳曉智的印象…會否一直只停留於排行榜的競爭對手嗎?

可張靜宜不想無止境地在這疑問上徘徊,人總不能貪戀過去,活在昔日美好的回憶中。更何況,她不見得自己這十多年過得有多好。

誰會喜歡被困在狹巷裡,視野永遠被侷限成一線天呢?

窗外嫩葉的影子突然晃動,喚醒了沉睡的時間。

少女沉默許久,最後言簡意賅地回答:「唔會。」



旁邊靠著椅背的鍾文傑起初還漫不經心地轉著筆。

結果她話音剛落時,他手一抖。

原子筆跌落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回過頭對上鍾文傑的視線,眼神純粹清澈,直白地訴說著自己的想法。

「紙包唔住火,我遲早都會見到你嗰一面。」



正打算彎下腰撿筆的鍾文傑動作一頓。

大概是想通了,張靜宜臉色有所緩和,手指支著下巴:「過咗去嘅事就由佢啦。反正我而家唔會再對你有咩感覺。」

對啊。

既然她不會再喜歡自己了,那他為甚麼還在這死纏爛打呢?

鍾文傑一臉呆滯,低低「嗯」了聲。

張靜宜神情戲謔:「做咩?過咗咁耐仲係唔甘心啊?」

倆人從小到大便朝夕相對,怎麼會不清楚對方的心裡在想甚麼?更不用說鍾文傑那與生俱來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張靜宜比誰都更清楚他的內心世界。

「俾你篤穿咗添。」鍾文傑吐舌。



​「放過我啦。」張靜宜淺淺一笑,雙手作花兒狀托腮:「既然我都放低咗,就唔可以做返朋友咩?」

明亮的黃燈打在兩人身上,她靜靜凝視旁邊的男生,忽然回想起當初心動的一刻。

昔日的鍾文傑可沒現在那麼…精力旺盛得無處安放呢。

鍾文傑「嗤」一聲咧開了嘴,無奈地搖搖頭:「點解你會鍾意陳曉智呢?」

她眼珠一轉,笑著扭過頭繼續溫習:「唔關你事。」

自修室重新陷入靜寂。

良久,鍾文傑突然特別認真地發聲:「咁你好好諗吓遲啲要點同佢行落去。」



正埋頭苦幹的張靜宜心不在焉地應了聲,腦海中卻是陳曉智的身影。

手不自覺地發力,筆芯頓時「啪」一聲斷開。

思緒被折成兩段。

那晚,張靜宜抱著書本走進家中,心裡本來平靜如水,結果迎面撞上了臉色陰沈的林玉嫻。

林玉嫻穿著一身西裝坐在桌子旁,上半身坐得筆直,唯獨桌下是翹起來的腿,而腳尖朝向張靜宜。

她微微仰起頭,一雙丹鳳眼直勾勾地瞪著自家女兒,雙手抱著胸。

張靜宜渾然不覺,單純認為是某個不知好歹的客人惹怒了母親,於是乖巧地打招呼:「我返嚟啦。」

「你啱啱去咗邊?」林玉嫻頜首,示意張靜宜坐到對面。



「啱啱去咗自修室。」

「同邊個去?」

「鍾文傑。」張靜宜有點詫異,可還是誠實地回答了對方。

畢竟是認識了十多年的人,林玉嫻對鍾文傑不多不少還是有些印象的。

「係呀?」林玉嫻冷笑,靠近桌邊,居高臨下地盯著張靜宜:「你唔好諗住用鍾文傑個名就過到關。」

這倒讓張靜宜更一頭霧水,她「啊?」了一聲,下一秒卻被林玉嫻打斷。

「今日你班主任打電話過嚟,話你呢排同另外一個男仔行得愈嚟愈近。仲有佢同我講話根本睇唔出你有幾想讀法律,你知唔知你令到我又幾丟臉?」



為甚麼班主任會突然向林玉嫻告狀呢?

心裡猛地冒出源源不斷的問號,可張靜宜還是連忙搖搖頭否認那些指控。

「你答我,同你行得近嘅男仔係咪當日見家長嗰個皇親國戚?」敏銳如林玉嫻,一下子便不偏不倚地戳中要害。

「唔係。」張靜宜眼神慌張飄忽,咬了咬嘴唇。

手指不知不覺間攥緊裙擺,指尖發白。

「你呢段時間除咗返學對卷之外唔準再出去。」林玉嫻毫不留情地下了命令,眼神銳利如刀刃,一下子割斷張靜宜的希望。

「無論點我最後都報咗讀法律啦!」張靜宜因不甘而提高聲音,脾氣開始沸騰:「到底我做錯咗啲咩?」

就算自己當時有多迷茫,最後還不是按母親所說的走上同一條路嗎?她怎麼還不懂得滿足呢?

「你點樣同自己阿媽講嘢!」林玉嫻厲聲大喝,彷彿接受不了女兒的頂嘴。

張靜宜氣得直掉眼淚,不知道是從哪裡來勇氣,突然開口反駁:「我平時都聽晒你講,你又有冇體諒過我?」

「體諒?」林玉嫻直接被氣笑了,她伸手往桌子猛地一拍,杯子裡的水隨即顛動:「我睇你老豆真係太縱你,仲好意思叫我唔好咁嚴。」

這一拍讓冰塊敲在杯壁,發出叮零噹啷的聲音,一下下如針戳痛耳膜。

張靜宜嚇得縮了縮脖子。

林玉嫻一旦氣急敗壞上來,誰也攔不住。

「我栽培咗你咁多年,唔係為咗睇你喺最後呢刻先嚟同人談戀愛!」​林玉嫻咬牙切齒道:「俾你部電話嚟,我要沒收。」

逆來順受十多年所攢下來的不滿和委屈瞬間被點燃,擦出痛苦的火花。

「唔要!」張靜宜直起身子,臉色漲得通紅。

林玉嫻旋即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她走過去。

「你而家係咪諗住讀唔到法律?」她心中的氣焰燒得愈益旺盛:「你讀唔到嘅唔好認係我個女!」

忽然,張靜宜一聲爆吼:「係,我連我想讀咩都唔知!我冇資格做你個女!」

林玉嫻被那聲吼愣了,呆若木雞地看著張靜宜衝出門口。

隨著「砰」一聲,家門被狠狠關上。

張靜宜淚眼朦朧地跑出街,夜幕不知不覺間被拉下來,靜默的深藍無聲注視著狼狽的少女。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腦子依舊混亂,滿腔委屈卻找不到發洩的出口。

於是她憑直覺撥通了電話。

沒一會兒,那一頭傳出熟悉的聲音,聲線一如既往地清冷。

「喂?」陳曉智剛洗完澡在擦頭,頭髮濕漉漉的擱在眉宇間。

本來看到是張靜宜時心情倒是很愉悅。

只是,當他從電話中聽出隱隱約約的啜泣聲時…

擦頭髮的手瞬間定格。

下一秒,有一個影子跑出道場,而毛巾則餘溫未散,孤伶伶的被遺留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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