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悵然若失之際,里德太太突然大聲地道:「只是跟你開玩笑啦!」

里德太太和里德先生同時瘋狂大笑,似是在嘲笑我的愚蠢,我卻一臉懵懂,不明所以。

「Jessie才沒有結婚,更沒有子女呢!」里德太太搖頭道。

「甜心,你有看到Tom的樣子嗎?他顯得多麼落寞。」里德太太走過去跟里德先生打情罵悄。

「哈哈,對不起Tom,Elizabeth是跟你在開玩笑而已!」里德先生笑道。





「這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笑話了。」我淡笑一聲。

「所以……Jessie在?」我續問道。

「她就跟着我們回來,你不知道的是她幾年前曾來香港找你,可是怎麼也找不着,前年她說很快會自己回來發展的,結果現在可好。」里德先生說道。

「我可以到樓上嗎?她還是睡在那間房?」我長舒了一口氣,誠懇地問道里德先生。

「這裏永遠是你家。」里德先生微笑道。





「謝謝,里德先生。」

我走上Jessie的房間,雖然她不在房間,我卻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這是我這十年間和她最接近的距離了。我慢慢地拉開把手,眼前所見的房間佈置跟十幾年前幾乎如出一轍,只是那些衣櫃﹑床架﹑書櫃換了新的。Jessie依舊保持一顆少女心,那床鋪都是粉紅色的,床上放着一個牛牛玩偶,我一眼便認出來那是中秋節猜燈謎贏來的。我跪在地板上,上身俯伏在她的床上,這個氣息……是她,就算茫茫人海之中,我也能辦識出這種獨一無二的氣味。此時,我想起早上買了那張飛往倫敦的單程票,鐵定心要去英國,沒想到只消幾個小時事情便出現戲劇性發展。

時間過得很慢,我走到樓下飯桌坐下,無所事事的等待着她,另一方面是我不敢做其他事情,生怕分了神。里德太太很細心,在煮一頓下午茶給我,雖然我把午餐吃的都吐了出來,我卻一點都不餓。或者是我尚未見到她,沒有心情吃東西。我就一直待在這裏,凝視着正門,期待她的身影落入我的眼球。

「Tom,炒蛋你想要幾成熟?加多一塊多士好嗎?」

我本想說:「謝謝,里德太太,但我不太餓。」





突然,一道嬌柔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答:「爸,媽,我回來了。」

忽見一個女子提着一桶水經過正門卻沒有進來,停在庭院前。里德先生在托着那副老花眼鏡對我微笑。我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庭院的一隅,沒有移開。

「謝謝,里德太太。」

「為了甚麼?」

我站起身來,慢慢打開側門,視線卻絲毫沒有離開正門一側,慢慢地道:「我剛才想起今天是一月二十三日,感謝你二十七年前將一個那麼完美的女生帶來這個世界。」我不徐不疾的從側門走到庭院,剛剛我從未走到過來這邊,現在才發現這庭院種滿了許多植物。有一棵樹格外令我注目,從那莖幹﹑高度﹑葉片,我不用猜就看得出那是一棵荔枝樹,樹子似乎越長越是粗獷,隱隱約約見到粗壯的樹根快要把一旁的那塊水泥地隆隆掀起。

她那頭金光燦爛的長髮看起來還是那麼柔順奪目,只見她穿着黑白色間條紋上衣,披着一件冷衫,和那樸實的牛仔褲和黑色的平底長靴。我看得出來,她左手戴着的棕色皮錶是我送給她的那一隻,她看起來還比以前高了點,除此之外,沒有甚麼變化。她絲毫沒有察覺我,提起藍色的灑水壺從水桶注滿水,有耐性地慢慢向那在兩層層架上放置了幾十盆的盆栽澆水,一邊呢喃道:「喝水時間到了。」我不禁噴笑了一聲。她也發覺了有人在身後站着,回過身來看。此時已是黃昏,但那橘黃的餘暉亮度仍然不減,我站在背光的位置,她一時之間沒看出來。她用手抵着眉間,眉頭輕輕皺着,嘗試識別眼前的男子是誰。她看起來跟十年前沒有分別,皮膚還是那麼白皙,容色仍舊秀麗,還是那個芭比娃娃,只是帶多幾份成熟睿智和端莊賢淑,沒有以前那種孩子氣。

「好久沒見,你幾好嗎?」我攤開雙手微笑地問道。

她此時才看清楚我的模樣,掩着嘴唇,眼眶不禁濕潤起來,哽咽道:「我很好……我很好……」





「你變了不少,高了,更俊朗了。」她笑中有淚地道。

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一個很堅強的女生,我從未見過她流下眼淚,無論是受傷的時候,或是面對惡犬的時候。這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看見到她落淚。代表她真的很掛念我嗎?

「你依然是那麼漂亮。」我輕輕道。

「這些植物都是你種下的?」我有千語萬言想訴說出口,一時之間卻語塞,只好轉移話題。

「不然呢?我故意到山上那條河溪取水的,溪水比較滋潤。」她得意地道。

「那棵荔枝樹又是何時種下的?」我好奇地問道。

「走的時候隨便撒下種子,沒想到回來時它長得那麼大了,以後想吃不用再偷摘別人家的。」她輕輕地道。





「你的手錶?為甚麼?」她指着我戴的同一款手錶。

「我沒有跟你說,當年我買的是一式一樣的情侶錶,可惜最後沒有機會跟你說。」

「對不起……我很抱歉。」她兩眼通紅道。

「不……不用道歉,要是真心毋須道歉。」我伸手示意。

「我本來打算今晚走了。」我緩緩地道。「啟程去倫敦。」

「去英國做甚麼?」

「想見你囉,想知道你過得怎樣。你知道嗎?我也是今早才決定的,在一眾老闆面前辭職。如果去到見不到你,我也沒有其他計劃,大概會一直漫無目的在街頭走着。」

「那你還會去嗎?」她豆大般的淚珠緩緩落下,梨花帶雨地問道。





「不知道啊?你決定吧,可以買多一張機票。」我笑道。

「哪還有位置?」

「有的,這裏有你的位置。」我右手觸碰着胸口,不知何故,看到她的時候心反而沒跳得剛才那麼快。

她「噗哧」一聲的破涕為笑:「你甚麼時候變得口甜舌滑了?」

我並不是口甜舌滑,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肺腑之言。

隨後又裝作生氣的慍道:「那你為甚麼這麼多年來沒有回信?」

「我有的……我在之後有繼續寄信給你,但我沒想到的是大家都搬屋了,我以為你忘記了我。」我澄清道。





「村口士多那個群姐,把這十年來你給我信都撿回來了,本來我想在飛機上慢慢看。」

「不用,我讀給你聽。」她自信地道。

「全部內容你都記得?寶藏呢?你不想知道我有找到寶藏嗎?」我笑道。

「So…did you find the treasure?」她滿眼盡是憐愛,想知道我最終有沒有找到她的願望。

「Yea…Yea…」我點點頭。

「Just in front of me.」

她衝過來深深的一把抱緊我,雙手纏在我頸背後,我們已錯失了太多的時間,我用力的抱着她,感受這久違的氣息,這是我們自相識以來最貼緊的距離了。這塊廣闊的光禿水泥地的周圍只是矮房子,與概日凌雲的碧空有着強烈的對比,我抬頭仰望那片橙藍色的天空上的半透明眉月,遲暮降臨時顯得更為清澈。如果這就是世界末日的場景,那就妙不可言了,無需在逼夾的避難所苟且偷生,只要與你靜靜地擁抱在一起凝望着地平線上最後一秒的蒼穹,又有何懼,又有何憾?

我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香氣,這是她獨特的體香,淡淡的幽香令我如痴如醉。我不懂分辦女人的香味是來自哪裏,但只有她的香味是獨一無二,要我閉着眼睛從上萬千個女人之中找到她,也是易如反掌:「You smell good.」

「Then don’t leave.」她含笑着道。那淺淺的酒窩沾上了風乾的淚痕,我輕力的抹去她的淚印,拭去那回憶的傷悲,撫平那十載的悱惻,握着她溫暖又細潤光滑的玉手,只為喚醒內心那道塵封已久的韶華。

「How do I live without my world? You, are my world.」

我忽然想起輝哥曾經跟我說過初戀永遠是最刻骨銘心,如果你的終身伴侶不是你的初戀,那麼她也不會是你一生中的最愛。那時候我不懂,如果有機會,我想跟情聖他好好地道歉。青春尚未衰老時,我以為自己會吟着秋的詩,唱着冬之歌,高歌着鴻鵠之志砥礪地朝那嚮往以久的驕陽挺進。爾後發現,自己心中卻滿是懷疑,我以為人越大,世界越大;原來人越大,世界越小。我們都以為世上所有的軌跡都順着自己的安排,原來一切皆注定有數,有緣主宰。我們都被時間洪流默默地推着走,卻沒有一刻質疑命運的安排,我曾經抱憾Jessie和我幾乎做了一切所有愛侶的事,卻只是比親密更親密的朋友。如果今晚我去了倫敦從此沒再回來,又或者去到英國才發覺她組織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享受着她夢想中的生活。除了暗中倘淚,我又可以怎樣?

緣份的連結是建基於對的時間,對的人,對的事。緣來之時不能抗拒;緣去之時不能抱怨,所謂緣聚緣散;緣生緣滅。我知道我們有太多說話想要宣之於口,即使給我多十萬年,我亦嫌不夠。緣份選擇了我們失去十年的時光,我一度以為彼此緣盡,原來只要緣未盡,只要念念不忘,就像那終身受烈風吹襲﹑無情寒霜﹑熱耐難當下的白雛菊,縱使條件再差亦能遍地開花。

Jessie將她對流星許下的願望說了出來,理論上那個願望是不靈光的,不過沒關係吧,因為我當時沒說出來的願望是:希望當晚所有有幸見證那獅子座流星雨並對它許下發自內心且真誠的願望的有心人得償所願。

十年一別,重遇之時,彼此已為成人。褪去稚氣,曾經滄海,還有長路漫漫,分別的是,爾後無需孤身上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