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坐在梳妝桌前打扮的人聽見窗外的聲響,放下手中的茉莉香水走到窗邊。
 
    「嗒……」
 
    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的水珠自窗台上方落下,滴在下一層窗台上。
 
    「啪……」
 




    那人伸出手接住死去的雪,用茉莉香遮蓋它的尸臭。
 
     三月了,那山馱著淺淺的白紗,再次活過來。
 
    那麼死去的人,又可否再次甦醒?而那些未死的人,又可曾活著?
 
    「啪……」
 
    那人又接住一滴水珠,五指捲起,意圖收住那些水珠。可那些沾上茉莉香與溫度的尸體順著指縫滑走了,重重摔在地上,它們不屬於那人,所以既毫不留情又依依不捨地離去。
 




    「小姐今日還去菀青軒嗎?」張美寧給郭陶陶披上一件黑色針織外套。
    「哥哥在房裡嗎?」郭陶陶朝窗外抖走手上的水珠。
    張美寧搖搖頭說:「少爺一大早便穿著軍服去參謀部了。」
    「好。」郭陶陶伸手穿上黑色針織外套。
    「小姐找了秦先生一個多月,如果還撞不見他呢?」張美寧替郭陶陶理了理額前的碎髮。
    「那我明日再去,或者後天再去,我不會放棄的。」郭陶陶說完拎起包便走下樓。
 
    郭府的車在街口停下,郭陶陶拎著包走進菀青軒。菀青軒裡王懿興正在戲台上給看客唱曲兒,未見秦懿晟與許懿祥的身影。
 
    「郭姑娘就不必來了,秦先生已經許久沒有來過菀青軒了。」小二對郭陶陶搖頭道。




    「真的一日也沒有來過嗎?」郭陶陶站在門口往茶館裡張望。
    「嗐,我騙姑娘您作甚?」小二搖搖頭往菀青軒裡走去。
 
    郭陶陶站在菀青軒門口許久,還是沒有等來秦懿晟,便又轉身走向胡同。庭院裡也沒有秦懿晟的身影,只有張懿朗帶著許彧潔在練習扎馬步。
 
    「郭姐姐!」許彧潔看見郭陶陶站在庭院外,急忙跑上前。
    「懿朗。」郭陶陶朝張懿朗點點頭。
 
    張懿朗朝她點點頭,便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豆豆長高了許多,再過幾年便要高過姐姐了。」郭陶陶輕捏了下許彧潔的臉蛋。
    「姐姐是來找秦叔嗎?」許彧潔問。
    郭陶陶笑著點點頭,又問:「那你秦叔在院裡嗎?」
    「不在。」許彧潔搖頭說。
    「或許在酒館。」趙慧娘腹部微隆,扶著房門對郭陶陶說。




    「好,謝謝慧娘姐。」郭陶陶朝趙慧娘微微一笑。
    「彧潔,過來。」趙慧娘把許彧潔叫到房內,又將門關上。
 
    郭陶陶走出胡同,順著街道往前走,每看見一家酒館,便走進去瞧一瞧。連走了四五家酒館,依舊沒有瞧見秦懿晟的身影,於是她逐漸放慢步伐。
 
    原來若那人有心躲你,即使身處同一座城,也可以永不相見。當你越想將某樣東西握緊,那樣東西便越快離你而去,既無情無義亦依依惜別。
 
    艷陽之下,郭陶陶站在十字街口旁,靜看從她身旁經過的黃包車、轎車、電車、旅人、學生、麗人俊郎……
 
    「姐姐,買朵玫瑰花吧!」
 
    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拎著一籃紅玫瑰,站在郭陶陶跟前。
 
    「可是我不喜歡玫瑰花。」郭陶陶彎下腰,笑著對女孩說。
    「姐姐,這是有魔法的花。」小女孩笑著說。




    郭陶陶轉了轉眼珠,假意問道:「有什麼魔法?」
    「這些是『心想事成玫瑰花』。」小女孩說。
    「真的擁有這朵花便能心想事成嗎?」郭陶陶問。
    小女孩點點頭,遞給郭陶陶一枝玫瑰花:「給。」
    「好。」郭陶陶接過花,遞給女孩錢。
 
    她買了一朵玫瑰花,替小女孩買了個心想事成。
 
    郭陶陶拿著『心想事成玫瑰花』,轉身原路返回,是時候要放棄了。
 
    「陶陶。」
 
    秦懿晟捧著一壺酒,笑著站在郭陶陶面前。他往前走了兩步,卻被腳下石子絆倒,整個人趴在地。
 
    「懿晟!」郭陶陶急忙走上前扶起他。




    「陶陶,你怎麼才來?」秦懿晟靠在她的肩上。
    「你……在等我嗎?」郭陶陶問。
    秦懿晟閉著眼睛,臉頰微紅,笑著點頭:「等你一個多月了。」
    「來。」郭陶陶把他的手橫在肩上。
 
    郭陶陶扶著喝得爛醉的秦懿晟走回胡同,兩人一路上磕磕絆絆,摔了好幾跤才走回庭院。
 
    「你慢點走……」郭陶陶推開庭院大門,扶著秦懿晟回房。
 
    郭陶陶把秦懿晟扔在床上,拿著鐵盆來到庭院打水。
 
    「陶陶……」秦懿晟扶著門框,瞇著眼望她,「你又要去哪裡?」
   
    郭陶陶放下手中的鐵盆,又將喝得酩酊大醉的秦懿晟扶進房內。
   




    郭陶陶把他扔回床上,彎下腰說:「你在這兒坐著,我去打水好嗎?我打完水就進來,可以嗎?」
    「好。」秦懿晟笑著點點頭。
    「平時不見你這麼好說話……」郭陶陶噘著嘴說,「不許動,我去去就來!」
 
    郭陶陶端起地上裝了半盆冷水的鐵盆走進秦懿晟房內,又把他桌上保溫壺裡的水倒進鐵盆裡,用毛巾沾了沾水。
 
    「伸手。」郭陶陶在秦懿晟身旁坐下。
    秦懿晟將手縮到身後,笑著說:「不給!」
    郭陶陶無奈地歎氣,抓住他的手問:「剛剛摔倒,疼嗎?」
    秦懿晟噘著嘴點頭:「可疼可疼了。」
    「實在是……」郭陶陶忍不住笑出聲,又用毛巾擦拭他手上的傷口,「實在是沒想到你喝醉會是這模樣。」
    「什麼模樣?」秦懿晟把頭靠在郭陶陶肩上。
    「整一個許彧潔。不對不對,許彧潔比你可愛多了!」郭陶陶抓起他另一隻手,將手掌上的灰土擦掉。
    「你……不是許彧潔,便是……什麼王文博……」秦懿晟左手指著空氣比劃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郭陶陶起身洗了洗毛巾。
    「我知道……是你不知道……」秦懿晟拉著郭陶陶在他身旁坐下,又將頭靠在她肩上。
    「對了,許久沒見過許先生和陳師傅了,他們不在院子裡嗎?」郭陶陶托著秦懿晟的下巴,替他擦臉。
    秦懿晟左手抓著郭陶陶的手,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邊,小聲道:「噓……秘密……陶陶不能知道……」
    「為什麼陶陶不能知道?」郭陶陶也把手指放在嘴邊,哄騙秦懿晟告訴她。
    秦懿晟搖搖頭說:「他們……去很遠的地方,不能讓陶陶知道……」
    郭陶陶捧著秦懿晟的臉問:「為什麼你總和哥哥說一樣的話?為什麼郭陶陶什麼都不能知道?」
    秦懿晟歪著頭笑:「陶陶,你為什麼要姓郭?」
    「姓氏可是我能選擇的麼?那你又為何要姓秦?」郭陶陶笑著起身將毛巾扔進鐵盆裡。
 
    趙慧娘聽見郭陶陶帶著秦懿晟回來,便讓許彧潔送了藥膏和棉籤給她。郭陶陶怕秦懿晟喝醉的模樣影響他在許彧潔心中的印象,連忙將許彧潔趕了出去。
 
    「我不喜歡姓郭的人。」秦懿晟說。
    郭陶陶拿著藥膏和棉籤在秦懿晟身旁坐下,給他的擦傷的手塗藥:「所以你很討厭我,對嗎?」
    秦懿晟笑著搖頭:「但我不討厭陶陶。」
    「那你為什麼躲著我那麼久?」郭陶陶問。
    「我不想躲著你……也想躲著你……我不知道……」秦懿晟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你……在等我嗎?」郭陶陶忽然想起他剛剛在街頭說的話。
    秦懿晟點頭說:「嗯,等很久了。」
    「那……你為何都不來尋我?」郭陶陶用餘光打量他的反應。
    秦懿晟又伸出食指放在嘴邊說:「因為……因為我知道陶陶會來尋我。」
    郭陶陶將藥膏蓋上,低著頭說:「可是每次我找你,你總生氣。」
    秦懿晟望了望房門,在她耳邊輕聲說:「噓……那都是騙陶陶的,嘻嘻!」
    「秦懿晟!」郭陶陶氣得用力地捏著他臉頰。
    秦懿晟雙手捂在嘴邊,大聲說:「嘶……糟糕……陶陶知道了……」
 
    郭陶陶替秦懿晟脫了鞋襪,把他按在床上,又替他蓋好被子。
 
    「不許走!」秦懿晟伸手抓住郭陶陶的衣袖。
    「為什麼?」郭陶陶問。
    秦懿晟眨眨眼睛說:「因為……我怕黑……」
    「不黑啊,這會子太陽還沒下山。」郭陶陶說。
    秦懿晟握住郭陶陶的手,吞吞吐吐地說:「總之……你不准走……」
    「好,我不走。」郭陶陶笑著替他理好眉眼上的劉海。
 
    喝得爛醉如泥的秦懿晟望著郭陶陶許久,後來實在是睏了才肯閉眼睡覺。郭陶陶待他睡下,便拿著藥膏來到趙慧娘的房前。趙慧娘打開房門接過藥膏,並不想與她有太多的交流,於是想轉身關上房門。郭陶陶按住趙慧娘的房門,問她秦懿晟為何如此潦倒。
 
    趙慧娘歎了口氣,低下頭說:「陳師傅和……懿祥……不在了。」
    「『不在』是什麼意思……」郭陶陶按住趙慧娘房門,不讓她關門。
    「就是……一場意外。」趙慧娘忍著淚說。
    「什麼……意外……」郭陶陶望了眼趙慧娘的孕肚。
    「姑娘莫不是嫌我如今還不夠苦?」趙慧娘不再望郭陶陶。
    「不是……」郭陶陶擺手說,「對不起……」
    「你照顧好懿晟便是,其餘的不必知道。」趙慧娘說完便關上房門。
 
    郭陶陶在趙慧娘門口站了許久,直至日落西山才離開庭院。
 
     猶記戲台初見,公子一襲深灰左衽領長袍,手持紙扇站在矮桌後。乾淨利落的平頭,圓潤的臉上掛著隨和的笑容。
 
     他總站在秦懿晟的身旁,又或是跟在他的身後,而秦懿晟亦只有他在身側時才會毫無保留地笑。於秦懿晟而言,他早已不是師哥,是哥哥。他陪他長大,他督促他練功,他將他捧成北平人盡皆知的名角,卻毫無預警地從他的世界抽身離去。
 
    他總笑著喊她「郭姑娘」,他說「師弟脾氣不好,還請姑娘包含」,他還說「天黑了,還是讓師弟送你吧」。
 
    如果「溫柔」用以形容人的性格溫和柔順,那大概「許懿祥」三個字本就等同「溫柔」。
 
    而陳貴那個瘦老頭,初見時他跌倒在地,因為他的受傷與她的善良,才讓院子裡的每個人與她相遇。
 
    秦懿晟同她說過小時候沒少挨他打,長矛、書本、扇子,手中之物皆可教訓,若手中無物,那便揮手賞他一巴掌。小兒無知,他亦曾怨恨他,可長大了便逐漸明白若無他昔日的嚴厲,便無今日之秦懿晟。他不是他的父親,卻勝似父親。
 
    他也喊她「郭姑娘」,他說「那是我的壞脾氣徒兒,沒嚇到姑娘吧」。
 
    原來有些人說消失便消失了,甚至來不及道別。
 
    如果與某人注定某日是最後一次相見,不求感動至極,只願彼此笑著散場。
 
    不知道許懿祥可曾為趙慧娘腹中之子取好名字了?
 
    亦不知陳貴可曾為趙慧娘腹中之子選好名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