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 第二十七章:落花
丹曦自紅洋樓右後方探頭,溫暖的光芒灑在穿著秋香黃針織外套的姑娘身上,她瞇著眼與它對視。烏黑的捲髮隨輕柔的風落在姑娘的耳後,她笑著伸出左手擋住耀眼的日光,但那光還是不顧一切吻住了她的粉唇。
「花落了。」
姑娘蹲在花叢中,白色的衣裙垂落在地,她拾起跌落在地殘花,將它輕輕捧在手心。花瓣一層包著一層,水紅自花蕊向外擴去,然後逐漸褪為慘白。
不是粉玫瑰,也不是薔薇,這是她親自種的月季。
姑娘捧著她的月季,轉身觀望對面山頭。
翠綠不再,又是漫山遍野的橙黃菊金,而她還在鐵閘裡仰望上蒼。
「小姐!快進來,小心著涼!」
「知道了。」
郭陶陶把手中的月季輕放在花叢中,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在飯桌前坐下。
「晃眼已是秋日,小心著涼。」穿著軍服的郭致遠邊吃飯邊看報。
「知道了。」郭陶陶點點頭,吃了一口豆腐腦。
「對了,今早東北來消息,父親在回北平的路上,應該天黑前能到家。」郭致遠頭也不抬地說。
「什麼?父親要回來了?」郭陶陶開心地站了起來。
「你坐下。父親是帶兵支援山西,在北平稍作停留,左不過兩三日而已。」郭致遠咬了口小籠包。
「才兩三日這麼少嗎?」郭陶陶皺著眉頭坐下,「就不能再多幾日麼?」
「如今華北、華中地區形勢岌岌可危。」郭致遠解釋給妹妹聽。
「可是哥哥當初回來時已帶走部分士兵,父親如今又帶了幾隊人馬前往山西,東北兵力豈非不足?」郭陶陶問。
「東北的共軍奮力抵抗,一時攻不下來。區區東北,丟了可以再攻回來,總不能把京都丟了吧?」郭致遠望著手中的報紙說。
「好吧。」郭陶陶聳肩道。
郭陶陶吃完早飯後便回房間換了一套石綠白梅的中袖旗袍,拿著手拎包便下樓了。
「你要去哪裡?」郭致遠站在玄關換鞋,瞧見了走下樓的郭陶陶。
「我和張媽去集市置辦冬季衣物。」郭陶陶說。
「是啊,小姐說想給老爺、少爺添幾件冬衣和棉被。」張美寧也換了一身白燕黑旗袍。
郭致遠瞧見有張美寧陪著妹妹,才鬆口道:「那早去早回,記得留點時間練琴,後天便是你的演奏會了。」
「知道了。」郭陶陶朝哥哥眨眨眼。
郭致遠用力地捏了下妹妹的臉,然後走出郭府。
「小姐,我們可也要快些了。」
「好。」
郭陶陶穿了一雙白色高跟鞋,挽著張美寧的手坐上郭府的車,在街尾的「馮氏裁縫舖」下車。
「馮師傅!」郭陶陶推門進去,朝馮師傅招手。
「喲,郭小姐來了?」馮師傅笑著從縫紉機前站起來。
「馮師傅,我想請您替我做幾件冬衣。」郭陶陶笑著說。
「當然沒問題!」馮師傅點點頭,瞧見郭陶陶身旁還站了一婦人,「這位是?」
「張媽。」郭陶陶挽著張美寧說。
「馮師傅好。」張美寧朝馮師傅點點頭,從手拎包拿出一張紙,「尺寸和樣式要求都在這了。」
「不過兩位男士的外套和西服趕著用,希望您能優先處理。」郭陶陶補充道。
馮師傅看了看紙上的要求,點頭說:「沒問題。」
「那大概什麼時候可以來取?」張美寧問。
「兩套男裝下個星期來取便可,其餘則需要一個月後了。」馮師傅說。
「好,那我先付您訂金。」張美寧從手拎包拿出一張銀票。
「那下星期見!」郭陶陶笑著說。
郭陶陶又挽著張美寧走出裁縫舖,往菀青軒走去。
「小姐怎麼會認識馮師傅?」張美寧問。
「張媽還記不記得有年琇瑩生日,我縫了一條手帕送給她?」郭陶陶說。
張美寧想了想,然後點點頭說:「記得記得,那可是小姐第一次縫東西送人。」
「就是那次,是懿晟將馮師傅介紹給我。」郭陶陶說。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要去菀青軒?」張美寧問。
「是!」郭陶陶朝她眨眨眼。
順著街直走,穿過十字街口,再走過幾間茶攤和麵館便是菀青軒。
「秦先生在後台陪豆豆玩,姑娘快去吧!」菀青軒小二對郭陶陶說。
「好。」郭陶陶朝小二點頭,便領這張美寧往裡走。
戲台上張懿朗和張懿興正講相聲,逗得台下觀眾哈哈大笑。郭家甚少聽曲看戲,所以張美寧也很少去茶館消遣,她忍不住四處張望,只覺得菀青軒既熱鬧有趣,也魚龍混雜。
「懿晟。」郭陶陶帶著張美寧站在後台樓梯口。
「郭姐姐!」許彧潔放開秦懿晟,跑到郭陶陶身旁牽住她。
「張媽。」秦懿晟朝張美寧點點頭。
「豆豆長高了許多呀!」郭陶陶笑著捏了捏許彧潔滑溜溜的臉蛋。
「當然!我都五歲了!」許彧潔伸出一個手掌。
「懿晟,這些是給你、許先生和慧娘姐的。」郭陶陶從手拎包拿出兩張粉色卡片。
「這是什麼?」秦懿晟接過卡片,仔細看了看說,「不好意思陶陶,你的演奏會我恐怕出席不了。」
「為什麼?」郭陶陶有些失落。
「師傅的弟弟住在愉林,近日身體抱恙。師傅年紀大,走不了那麼長的路程,所以我明日將啟程替師傅去一趟陝西。」秦懿晟合上邀請卡說。
「那……你大概何時回來?」郭陶陶問。
秦懿晟想了想說:「若無事耽擱,約莫三四日便能回到北平。可如今硝煙四起,只怕是要多耽擱幾日了。」
「好吧……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郭陶陶望著他的眼睛說。
「好。」秦懿晟笑著點頭。
「那有勞你替我把邀請卡轉交給慧娘姐,我和張媽便先回府了。」郭陶陶朝秦懿晟和許彧潔揮手道別。
郭陶陶和張美寧坐上郭府的車,往郭府駛去。
「小姐可是失望了?」張美寧見郭陶陶一言不發地望著車窗外發呆。
郭陶陶搖頭說:「有時候就是如此不湊巧。」
「等他回北平了,你再彈給他聽,一場只有一位觀眾的表演。」張美寧笑著說。
「那也是。」郭陶陶又開心地笑了。
張美寧和郭陶陶在午飯前回到郭府,兩人十二點吃過午飯後又忙了起來。張美寧帶著幾位女傭走上三樓替郭梟鴻整理房間,而郭陶陶則把自己關在房間練了一下午的琴。
傍晚, 郭致遠眉頭緊鎖,抱著幾份文件袋和禮物盒在天黑前趕回郭府,順勢換了一套乾淨的軍服。
「陶陶。」郭致遠敲了敲妹妹的房門,打斷了房裡的琴聲。
「怎麼了?」郭陶陶起身開門。
「給你。」郭致遠倚在門邊,一手插在口袋裡,遞給妹妹一個禮物盒。
郭陶陶驚喜不已,急忙打開禮物盒,只見裡頭躺了一套鏤空心型鑽石項鍊和耳環。
「怎麼忽然送我禮物?」郭陶陶邊摸項鍊邊問。
「給你後天演奏會準備的禮物。」郭致遠朝她眨眼。
郭陶陶拿著禮物盒,抱住郭致遠說:「謝謝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子!」
「少爺、小姐!老爺回來了!」張美寧站在樓下朝二樓倆兄妹大喊。
「來了來了!」郭陶陶鬆開郭致遠,拿著禮物往樓下跑去。
夜為世間注入一滴憂愁,天空自水藍幻變為山梗紫,紅洋樓左後方有幾朵紫雲映著夕陽的橘紅。郭梟鴻將手中披風遞給張美寧,穿著一雙沾滿泥土的皮靴踩進郭府客廳。
「父親!」郭陶陶拿著禮物盒,一把抱住郭梟鴻。
「陶陶,父親身上髒。」郭梟鴻往後仰,生怕弄髒女兒的衣裙。
「哎呀,也不知道剛才誰說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子,結果轉頭就不認人了。」郭致遠笑著從二樓走下來,朝郭梟鴻敬了個禮。
郭陶陶放開郭梟鴻,噘著嘴說:「我說錯了,父親才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子,哥哥是全世界第二好的男子!」
「你啊,總是長不大!」郭梟鴻伸手輕刮女兒的鼻尖。
「有父親和哥哥在,我才不要長大!」郭陶陶挽著郭梟鴻的手臂。
「這是哪個公子哥送的?」郭梟鴻瞧見女兒手中的珠寶。
「這個呀,」郭陶陶朝郭致遠挑眉,「這是郭家志學哥哥送的!」
郭陶陶的話把眾人逗得哈哈大笑。
「小姐,先讓老爺洗漱吃飯吧。」張美寧走上前提醒郭陶陶。
「好。」郭陶陶點頭鬆開父親的手。
郭致遠坐在沙發上看書,等待郭梟鴻洗漱完再一起享用晚餐。郭陶陶也坐在客廳的鋼琴前練習後天將要表演的曲目,自然了,今日的琴聲是格外輕快愉悅。
「後天要演奏的曲子可練好了?」郭梟鴻換了一身西服,從樓下走了下來。
「都練好了!」郭陶陶放下琴蓋,又挽住父親的手臂。
郭致遠放下書,走上前問:「演奏會的請帖可都發放完了?有邀請文博嗎?」
「都發出去了,文博也有。」郭陶陶朝哥哥吐舌頭。
「等我這次忙完,你與文博的婚事便定下吧。」郭梟鴻在飯桌前坐下。
「父親,我……」郭陶陶本想拒絕,卻瞧見張美寧在一旁搖頭。
「你什麼?快坐下吃飯。」郭梟鴻咬了一口元宵。
「我……我是說後日的演奏會,您可要來?」郭陶陶在飯桌前坐下。
「張媽坐下一起吃。」郭梟鴻朝張美寧揮揮手,又對女兒說,「我後天清晨便啟程去山西。」
「後天?這麼快!」郭陶陶失望地低下頭。
「哥哥答應你,後天一定抽空去你的演奏會,好嗎?」郭致遠夾了塊藕片在妹妹的碗裡。
經過數日的顛簸勞累,上了年紀的郭梟鴻只覺得精疲力竭,與兒女閒話幾句便回房歇息。郭致遠也拿著一疊文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苦思冥想,施家一案牽連甚廣,可見共產黨勢力早在國民政府內部生根。
郭陶陶站在房間的窗邊,望著黑漆漆的山頭發呆。總是許久才見父親一次,每次相聚左不過幾個月,甚至好似今次這般,前後加起來兩日也沒有。而讓她難過的是,每次見到父親,他便比往日更蒼老了。
「小姐。」
「進來。」
張美寧捧著一條方領中袖紅紗裙走進郭陶陶房內,說是郭梟鴻替她選的禮服。
郭陶陶輕撫紗裙,雙眸泛紅:「父親不是今日才回北平嗎?怎的有空給我挑選禮裙?」
「老爺一個月前便命老奴給小姐挑選演奏會的禮裙。」張美寧邊說邊把禮裙掛在窗邊的柚木衣帽架,一抹鮮紅隨即展開。
整條禮裙由海棠紅緞面與紅網紗組成,金絲刺繡花邊在方領口與雙臂衣管處盛開。繡著銀亮片的金絲細網紗與衣袖相連,猶如兩朵金銀朝顏在前臂盛開。一層繡滿銀亮片的紅網紗自腰間散開,海棠紅緞面裙在紗下若影若現。
郭陶陶輕撫衣裙上的金絲繡花,笑著問:「可為何選了紅色的?」
「老爺說小姐穿紅衣裙是極美的,可您總嫌紅色鮮豔奪目,不願成為萬眾矚目的紅寶石。」張美寧笑著說。
「紅寶石……」郭陶陶望著眼前的衣裙,不自覺重複張美寧的話。
「老爺還說,雖然小姐未必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但永遠是他心中最高貴的紅玫瑰。」張美寧說。
郭陶陶挽著張美寧,靠在她肩上說:「父親也未必是世上最完美的人,但他在我心中便是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張美寧輕拍郭陶陶手,笑著說:「老爺呀,巴不得快點瞧見小姐穿上紅嫁衣的模樣!」
郭陶陶想起許久前那個夢,她大概知道將會有誰站在她的身旁了。
她想好了,等父親下次回來,她便將喜歡的人帶到他面前。
或許是一襲白紗的西式婚禮,也可以是一身大紅鳳冠霞帔。
她想像著,也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