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小小麻雀在縱橫交織的電纜上跳躍著,知了躲在樹蔭下奮力地鳴叫。
 
    鋼琴旁的柚木書桌上散亂著幾份傷痕累累的報紙。灰白的白報紙上印著密密麻麻的黑字,它們大約都在帶出一個信息:國軍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勝利在即……
 
    郭陶陶穿著月牙白短袖旗袍站在窗邊望窗外的風景,她在想「勝利」是什麼,而為了「勝利」又需要付出什麼。
 
    「小姐!不好了!」張美寧臉色凝重重地跑進郭陶陶的房間。
    「怎麼了,張媽?」郭陶陶趕緊走上前扶住張美寧。
    「要……要變天了……」張美寧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可是父兄怎麼了?」郭陶陶不自覺握緊張美寧。




    「不是……是施家!原來施家是共產黨的特工!」張美寧說。
    「你說的可是施愷謙先生?」郭陶陶怔怔地望著張美寧。
    「是!正是施愷謙!」張美寧用力點頭。
 
    郭陶陶努力回想施愷謙的模樣,卻始終無法憶起他的樣子,畢竟她也十多年未見過他了。施家祖上一直忠心耿耿追隨孫中山先生,那施愷謙更是海軍二級上將,效忠國民黨多年,任誰也料想不到他會是共黨地下黨員。郭陶陶不禁感歎還好哥哥未迎施家之女入府,否則郭家也將陷入萬劫不復境地。
 
    「那施老爺現在如何了?」郭陶陶問。
    「還能如何?據說他是在福建準備執行任務時被揭發,已及時關押在福建牢獄了,而施家其他人也已被軟禁在北平的施府。」張美寧說。
    「那施老爺他會不會……」郭陶陶一想到冷冰冰的子彈將會穿過施愷謙的胸膛,然後停在心臟上,不禁哆嗦。
    「先前關於兩黨特工傳聞甚囂,也發生多起黨員被刺殺事件……看來一切都是真的。」張美寧只覺得毛骨悚然。




 
    郭陶陶若有所思地走下樓,張美寧跟在她身後朝樓下女傭揮手,讓女傭端上飯菜。郭陶陶忽然想起楊青山上次在延安遭到埋伏一事,楊琇瑩也曾提及內部有間諜存在的可能,而上個月共產黨亦聲稱抓捕國民黨女間諜一名。
 
    原來一切竟如此錯綜複雜,是人是鬼已難分難辨。
 
    「小姐想什麼呢?快吃午飯吧!」張美寧拍拍郭陶陶肩膀。
    郭陶陶眉頭一皺,卻又朝張美寧笑道:「好。」
    「來,小姐愛吃的烤鴨。」張美寧夾了塊烤鴨放在郭陶陶碗裡。
   「張媽,你坐!」郭陶陶拍拍身旁的椅子。
 




    張美寧這次沒有拒絕,反正到最後她也是抝不過郭陶陶。
 
    「京醬肉絲。」張美寧又夾了一筷京醬肉絲給郭陶陶。
    「小姐!小姐!」一女傭跑進飯廳。
    「怎麼了?」郭陶陶放下碗筷,急忙起身。
    「小姐……」女傭彎著腰大口喘氣。
    「可是父兄有什麼消息?」郭陶陶扶起女傭。
    「剛剛有人來報……說少爺已在回北平的路上,約莫……約莫兩點會抵達北平。」女傭氣還未理順。
    「來人可有說哥哥因何回北平?」郭陶陶問。
    女傭搖頭道:「那人只說少爺帶著部分軍隊在回來的路上,卻未提及緣由,許是軍事機密。」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郭陶陶對女傭說。
 
    郭陶陶皺著眉坐回飯桌前,張美寧也覺得此事甚是蹊蹺。吃完午飯後,郭陶陶又將自己關在房間練琴。從貝多芬到蕭邦,又從蕭邦到莫札特,彈著彈著,她又不自覺地彈了《鎖麟囊》。
 
    窗外蒼穹碧藍,萬里無雲。炙熱的夏日將北平燒得滾燙,依附在樹上的知了不斷發出嘹亮高亢的鳴叫聲。




 
    郭陶陶原本只想用半年時間完成郭梟鴻給她的任務,可沒想過一拖再拖,竟是拖了將近兩年。從前她一心嚮往鋼琴的世界,心心念念想考進美國音樂學院,可不知何時開始,她便不捨得離開中國了。
 
    「小姐!少爺回來了!」張美寧在樓下對二樓喊。
    「知道了!」郭陶陶蓋下琴蓋便衝出房門。
 
    郭致遠戴著蒼綠軍帽,身著粘滿灰土的白襯衣和蒼綠軍褲,挽起的衣袖下滿手污血。
 
    「哥哥!」郭陶陶站在樓梯口抱住了正想往上走的郭致遠。
    「陶陶,先別抱了,哥哥身上又髒又臭。」郭致遠雙臂懸在妹妹身後,怕弄髒她的衣裙。
    「讓我看看。」郭陶陶鬆開郭致遠,牽著他的手細細查看。
    「沒事,小傷而已,打戰怎能不受傷?」郭致遠朝妹妹笑了笑。
    「上次擦傷也叫小事,這次都化膿了,也是小傷?」郭陶陶生氣地瞪了眼哥哥。
    「先讓我沐浴更衣,好嗎?」郭致遠歪著頭問。
    「好吧……等你沐浴完,我給你上藥。」郭陶陶放下郭致遠的手,給他讓道。




    「好。」郭致遠笑著點頭。
 
    郭陶陶見郭致遠走進房間,便跑下樓找張美寧要來藥箱,又把藥箱裡的藥都倒在客廳的茶几,翻來覆去才選出一款化膿止血的藥膏。
 
    不一會兒,郭致遠換了一身夏季款蒼綠色軍服,帶著腰帶與布軍帽下樓了。
 
    「哥哥,你這麼快便梳洗完了?」郭陶陶拿著藥膏堵住剛下樓的郭致遠。
    「對,我還有事做。」郭致遠邊說邊綁上掛著手槍的腰帶。
    「那我先給你擦藥。」郭陶陶擰開手上的藥膏罐。
    「好,等我忙完了再說。」郭致遠又給自己綁上掛著匕首的肩帶。
    「忙完?你還要去哪裡。」郭陶陶問。
    「我要先去一趟參謀部。」郭致遠一手把碎髮往腦後撥去,一手把別著青天白日旗徽章的布帽往頭上蓋,然後轉身離開郭府。
 
    張美寧把郭陶陶手上的藥膏收起,摟著郭陶陶在客廳的沙發坐下。
 




    「小姐別擔心,少爺忽然回北平,應當是有什麼事情急需處理。」張美寧說。
    「也是……眼下一切都亂糟糟的。」郭陶陶歎了口氣。
    「小姐看看書,歇息一下吧!」張美寧從茶几下搬出幾本書,便往後花園走去。
  
   郭陶陶甚少看書,她寧願對著豆大的音樂符號,也不想閱讀豆大的文字。不過今日閒來也是無事,鋼琴也練了許久,她便懶洋洋地拿起一本釉藍色的書看了起來。她嘗試從第一頁看起,可才看了兩三頁便不耐煩地把書合上,又隨機掀開一頁閱讀起來。
 
    「林覺民……《與妻訣別書》……」
 
    白嫩的食指滑過「林覺民」三個字,郭陶陶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意映卿卿如晤……」
 
    她認真地閱讀起來,讀至動情之處,眉頭緊鎖,心中頗有感懷。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




 
    她躺在沙發上,將書覆在胸前,望著頭頂的水晶燈反覆念著這句話。
 
    張美寧督促下人修剪完後花園的花草後,又走進廚房監督下人準備晚膳。她本想上樓拿取換洗衣物,經過客廳時卻不見郭陶陶身影。躡手躡腳地走近一看,只見郭陶陶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於是張美寧又拿了張毯子蓋在她的肚子上。
 
    「少爺。」張美寧瞧見郭致遠風塵僕僕走進郭府。
    「陶陶睡著了?」郭致遠在妹妹身旁坐下。
   「小姐……」張美寧彎下腰前輕喚郭陶陶。
    「由得她睡吧。」郭致遠拿起妹妹胸前的書,坐在一旁看了起來。
    「哥哥回來了?」郭陶陶揉揉眼,從沙發上坐起。
    郭致遠點點頭,舉著書笑道:「我家小豆丁何時如此喜愛閱讀了?」
    郭陶陶笑著把頭靠在郭致遠肩上,嬌嗔道:「我本來就喜歡看書,是哥哥你一點兒也不了解我!」
    「喲,就你還喜歡閱讀!」郭致遠笑著搖頭,看了眼書又說,「怎的忽然想起看林先生的事蹟了?」
    郭陶陶搖搖頭說:「只是機緣巧合下打開這封信。」
    「那看完後可有什麼感想?」郭致遠蓋上書,順手放在茶几上。
    郭陶陶把頭從哥哥肩上移開,望著他說:「不好受。」
   「看來我家小豆丁長大了!」郭致遠捏了捏郭陶陶的臉,起身往飯廳走去。
 
    張美寧朝身旁的下人招招手,提醒她把飯菜端上來。
 
    「哥哥……」郭陶陶瞧了眼身旁的郭致遠,又低下頭不敢繼續說下去。
    「若是軍政的事,便無需問了。」郭致遠夾了塊排骨給郭陶陶。
    「你怎麼知道我想問什麼……」郭陶陶嘟著嘴夾了塊醬牛肉給郭致遠。
    郭致遠挑眉冷笑道:「我還不了解你?」
 
    郭陶陶朝身後的張美寧使了個眼色,張美寧便揮手讓所有下人退下。
 
    「是為了審查內部,對嗎?」郭陶陶放下碗筷。
    郭致遠沒有回答,又夾了隻蝦給妹妹。
    「可是為何又帶走父親將近一半的軍隊回來?」郭陶陶又問。
    「共軍節節敗退,領地漸失。上頭讓各軍分出部分人馬接管共軍領地。」郭致遠說。
    「同時進行內部審查。」郭陶陶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飯。
    「是。」郭致遠似笑非笑地望著妹妹。
 
    郭陶陶瞧見污血從郭致遠衣袖滲出,便乖巧地點點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