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明,窗外樹影斑駁,一線日光劃破天際,將山與天分割開。琉璃藍的天空飄來幾朵白雲,秋風將夜霧吹散,裊裊炊煙消散在空中。
 
    「兒,快醒!」婦人將小兒從床上拉起。
    「兒,快醒醒,要出發了!」男子拍了拍床榻上熟睡的男孩。
    「姆媽,天還沒亮呢……」小兒坐在床邊揉眼。
    「弟弟,給你。」男孩將桌上一塊番薯遞給小兒。
    「都打點妥當了?」婦人問男子。
    「都安排好了,快走吧。」男子一手提著兩個行李箱,一手牽著男孩的手。
    「姆媽,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小兒邊啃番薯邊問。
    「噓……弟弟乖,姆媽和阿爸帶你去北平。」婦人牽著小兒的手,拿起地上的行李箱。




 
    婦人與男子帶著兩個兒子四處奔走,乘了一趟又一趟的火車,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花了半個月才來到北平。
 
    小兒望著火車外快速飛過的景色問:「姆媽,去北平是為了躲避日本人嗎?」
    「噓……別亂說話!」婦人急忙用手捂住小兒的嘴。
    「弟弟不怕,有哥哥在!」男孩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前方下車便是北平了。」男子說。
    「太好了!」小兒開心得直拍手。
 
    滾燙的朱日西垂,男子帶著妻兒走出北平的火車站,前往旅館借宿。




 
    「老闆……」男子帶著妻兒走進一家中式小旅館,卻見櫃檯上並無人影。
    「請問有人嗎?」婦人也問了句。
    「有,有……」一肥頭大耳的男人從櫃檯下站起來。
    「您……還好嗎?」男子問。
    「還好,還好……請問您要幾間房?」肥老闆問。
    「一間就好,謝謝。」男子說完便掏出錢給肥老闆。
    肥老闆交給男子一串鑰匙,又悄聲說道:「你們晚上盡量少出去,最近北平多了許多日寇,晚上總出來挑事。」
    「好的,謝謝提醒,您也多保重。」男子說。
    肥老闆點點頭,又躲下櫃檯。




 
    北平的秋夜來得比家鄉早,才剛過六點,旅館外便已漆黑一片。男子一家聽了肥老闆的話,乖乖地躲在旅館裡,不敢外出。
 
    「姆媽,北平為何也有日寇?」小兒小聲問。
    「唉,現在中國哪個地方沒有日寇……」男孩拍拍弟弟的肩膀。
    「不是日寇,便是國軍,這兵荒馬亂的……」婦人搖搖頭。
    「唉,不說這些了。我只願我的兩個兒子能平安健康長大,他日收復我中華。」男子笑著捏了捏男孩的臉。
 
    北平的夜晚有著不同尋常的靜謐,就連蛙蟲也不敢大聲鳴叫。靜悄悄的旅館內,婦人哄著小兒吃完最後一口烙餅,準備洗漱歇息。
 
    「嘩啦!」樓下傳來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響。
 
    男子急忙打開門走到樓道旁查探,隨後心驚膽戰地回到房間。
 
    「怎麼了?」婦人見男子神色不對,急忙問他看見什麼了。




    「樓下有十多個日本鬼子用槍指著肥老闆。他們以日僧被中國人綁架為由,說要搜城,還要肥老闆交出所有房間的鑰匙……」男子嚇得滿頭大汗。
    「那可怎麼辦……」婦人心神不寧地思索著。
    「弟弟別怕!」男孩牽緊小兒的手。
 
    男子打開門,推開鄰間房門,只見是個堆滿清潔工具的雜物室。他又打開雜物室的窗查看,只見窗台上凸出一塊爬滿藤蔓的小石台,於是他跑回房告訴妻子。
 
    「如果等下日寇上來,我們便……」
    「嘭!」
 
    男子還沒說完,樓下便傳出一聲槍聲。
 
    「嘭!」樓下又傳來一聲槍響和女子哀嚎聲。
 
    「來不及了,快!」男子拉著兩個兒子往雜物房跑去。
    「快!」婦人也跟在男子身後。




    「你先上去!」男子與婦人聯手將男孩托上石台。
    「來,接住弟弟!」夫婦兩人又把小兒托上石台。
    「姆媽和阿爸呢?」男孩心急如焚地問。
    「噓!不準出聲!快用藤蔓蓋住自己!」婦人紅著眼圈說。
 
    樓下又連續響了好幾聲槍聲與淒厲的叫聲。
 
     「我兒,不許出聲!無論如何也不準出聲!」婦人強忍淚水說。
    「我兒,以後要乖乖聽哥哥的話,今生可能就此別過了。」男人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流下淚水。
    「姆媽,阿爸……」小兒躲在藤蔓下呼喊。
    「噓……弟弟聽話,不要喊。」男孩伸手將弟弟的嘴掩住。
   
    夫婦倆見孩子已安頓好,便躲回房間裡。
 
    「砰砰砰!」門外傳來急促無禮的敲門聲。




    男子走上前打開門,對門外的一行人擠出笑臉。
    「軍爺說有位日本僧人被綁架了,你們可有見過?」穿著西裝的男人用中文問他。
    「我們沒有瞧見什麼僧人,我們倆一直在房間裡待著。」男子說。
    穿西裝的男人又用日語告訴身旁的日軍將領,那日軍將領又嘰里咕嚕對穿西裝的男人說了幾句。
    「你們夫妻倆當真一直在房間裡待著嗎?這裡當真只有你們倆嗎?」穿西裝的男人又問。
    「是。」男子摟著婦人,朝眾人點點頭。
    日軍將領扯住男子的衣領,用軍刀提起一隻掉落在櫃子下的童鞋。
    「你……怎麼撒謊呢?」穿西裝的男人緊張道。
    「呸!」男子朝穿西裝的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又笑著說,「『漢奸』這個稱呼可好聽?」
   
    男子剛說完,隨即房內傳出兩聲強而有力的槍聲。穿西裝的男人又領著日軍推開鄰房,並命令士兵打開手電筒查看。一行人見狹小的房內堆滿掃帚等雜物,隨便翻找一番便離開了。
 
    晚上九點,北平忽然下起一場秋雨,酸臭的雨水積在小石台上。
 
    旅館內又響起幾聲嘹亮的槍聲……「嘭」……「嘭」……




 
    十六年了,夢裡的槍聲依舊宏亮刺耳,就連那兩灘血色也還是那麼鮮紅濃稠。
 
    「浩,浩……」許懿祥晃醒滿頭大汗的秦懿晟。
    「師哥……」秦懿晟面無血色地從床上坐起。
    「你今日還是在家休息,別去菀青軒了。」許懿祥用袖子給師弟擦汗。
    「我沒事……」秦懿晟起身穿上布鞋。
    「都發燒了,還說沒事!你今日不許去菀青軒了!」許懿祥將師弟按坐在床上。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秦懿晟望著地上說。
   「她?誰?」許懿祥問。
    「郭陶陶。她認識秦濤,她也知道我要刺殺郭梟鴻。」秦懿晟慘白的嘴角微微上揚。
    「什麼?郭姑娘都知道?你怎麼這幾日不告訴我?」許懿祥也癱坐在秦懿晟床邊。
    「我夢到小時候了……我夢見萍鄉的火車站,還有北平的火車站……我還夢見了十二歲的哥哥,夢見了槍聲,還有那兩灘血……」秦懿晟自言自語語。
    「浩,別再想了,你今兒先在家休息。」許懿祥又替師弟擦拭額頭上的汗。
    「你讓我回菀青軒吧,我忙起來便不會再想這些了。」秦懿晟雙目通紅地哀求師哥。
    許懿祥望著眼前的人,心又軟了下來,柔聲道:「你想回去也行,但要吃一劑藥才可以回去,好嗎?」
 
    秦懿晟點點頭,朝師哥笑了笑,起身換上長袍。
 
    今日整個北平被大雪覆蓋,街邊是一望無際的白。被困在這座的雪城的旅客冒著風雪跑進菀青軒內,隨手招來小二,點了一壺蓋碗茶。
 
    菀青軒內茶香飄逸,客坐滿堂,人煙稠密。
 
    「還支持得住嗎?」許懿祥問秦懿晟。
    「可以。」秦懿晟臉色確實比今早好了許多。
    「好,那我們出去吧。」許懿祥從后桌拿出兩副快板。
 
    秦懿晟對著鏡子,整了整衣領,便和許懿祥走上戲台。
 
    「各位朋友好,我是秦懿晟,旁邊這位是我師兄,許懿祥。」秦懿晟努力地擠出笑容。
    「對,我是許懿祥。」許懿祥如往日樂呵呵地笑。
    「今日我們哥倆給大家唱幾首曲兒怎麼樣?」秦懿晟笑著問台下的看客。
 
    台下認識與不認識秦懿晟的人聞言皆拍手叫好。
 
    「今日外頭風雪大,大家走的時候要注意安全。」秦懿晟邊說邊拿起快板。
    「那第一首唱什麼呢?」許懿祥笑著問觀眾。
 
    觀眾七嘴八舌地說出自己想聽的曲目,有的說《太公賣麵》,有的又喊《黃粱夢》。
 
    「那就先給各位來一段蓮花落吧!」秦懿晟笑著說。
 
    台上兩人對視一眼後,默契地打著快板,給茶館內的看客連唱了好幾首曲兒。秦懿晟強忍著不適,在戲台上站了兩個多小時,演出完退去後台時險些摔倒。
 
    「你先坐著,我去給你拿塊濕手帕來。」許懿祥扶著秦懿晟在後台坐下。
    「有勞師哥再給我倒杯水吧。」秦懿晟額頭直冒冷汗,趴在梳妝桌上發愣。
   
    許懿祥拿手帕沾了水,又繞去菀青軒後廚拿來一杯水,正想端上樓時,碰見了郭陶陶。
 
    「郭姑娘來了……」許懿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許先生怎的親自下樓端水,又拿著濕毛巾?」郭陶陶問。
    許懿祥望了眼後台,歎了口氣道:「師弟自那日回來後便一直悶悶不樂,今早還發燒了……」
    「我拿上去吧。」郭陶陶伸手拿過許懿祥手上的東西。
    「郭姑娘……」許懿祥攔下郭陶陶,搔首抓耳道:「秦師弟不善言辭,倔強得像頭牛,今日還生病了。若他說話失了分寸,還請郭姑娘多擔待些。」
 
    郭陶陶笑著對許懿祥點點頭,拿著水和濕毛巾走上了後台。
 
    冷汗沾濕了秦懿晟額前的劉海,毫無血色的臉龐使他烏黑的雙眸更為空洞。
 
    「怎麼病得這樣厲害?可瞧過大夫了?」郭陶陶用濕毛巾拭去秦懿晟額頭上的汗珠。
    「郭姑娘怎麼來了……」秦懿晟搶走郭陶陶手上的毛巾,不讓她觸碰自己。
    「我原想著讓你冷靜幾日,卻不料你竟把自己折騰病了。」郭陶陶拉了張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你走吧,我不會原諒郭梟鴻的。」秦懿晟轉頭趴在桌上,他不想再看見郭家的人。
 
    郭陶陶將水放在秦懿晟面前,自顧自地回憶起兒時與秦濤相識的經過。
   
    「我不是北平人,我的祖籍是瀋陽,不過父親一直在東北與北平走動,前些年才搬來北平。八歲那年,父親帶著部分士兵從北平回到瀋陽處理軍務。有日,我鬧著要見父親,便求張媽帶我去找父親。張媽拗不過我,便只得叫司機帶我和哥哥去參謀部找父親。後來哥哥被父親留下,在會議室裡聽大人商討軍務,我便獨自跑下樓。」
 
    秦懿晟望著玻璃杯的水,緩緩閉上雙目。
 
    「參謀部門口站了兩位將士,我朝他們揮手,他們也不理我。忽然,不知哪裡飛來一隻藍色蝴蝶,我見它漂亮,便追著它跑。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它便飛走了。正當我鬧著要蝴蝶時,有人蹲在我面前,遞給我一隻用草編織的蝴蝶。他朝我笑了笑,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參謀部門口,原來他是來換班的將士,很久之後我才知道他叫秦濤。」
 
    秦懿晟眉頭微蹙,「秦濤」二字牽動著他的心。
 
    「後來只要我瞧見秦濤,而他又有空時,我便會找他玩。他同我說了許多北平的風景、美食,還叫我有機會一定要去北平看看。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北平,他說因為北平有他掛念的人。他又說北平以後一定會有一個陳門名角兒,叫我一定要去聽他唱曲兒。我問他為什麼能知道以後的事,他只笑著說這是秘密。我又追問他為何自己不去聽,他說他會去聽,但如果沒有機會回去,懇請我日後一定要尋個機會去北平聽。後來父親帶著軍隊前往河北,秦濤也隨著父親出征河北,自那日之後,我便沒有再見過秦濤了。又過了很久,我從其他士兵口中得知他戰死在河北的消息。」
 
    秦懿晟握緊雙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所以你們排大戲的那日,不是琇瑩約我去菀青軒,是我讓琇瑩陪我去菀青軒,因為我想兌現與秦濤的十年之約。」
 
    郭陶陶說完,從手提包裡拿出一隻枯萎的草蝴蝶,把它放在秦懿晟眼前。
 
    「現在,它該物歸原主了。」
 
    郭陶陶說完便轉身離開菀青軒。
 
    秦懿晟睜開雙眼,盈在眼眶的熱淚滾落在桌上,被淚水沾濕的睫毛微顫。草蝴蝶已經枯萎捲曲,古舊的豆綠色是那麼脆弱不堪,但它的確是記憶中的那隻蝴蝶。
 
    那晚,秦懿晟又做了一個噩夢,但夢醒後燒也退了。
 
    後來有人發現了在旅館石台上淋了一整晚風雨的兩兄弟,便把他們抱了下來,可是沒有人願意收留他們。忽然,圍觀的群眾同兩兄弟說老樹胡同裡有個在茶館唱曲、講相聲的陳貴老頭,叫倆兄弟去投靠他。
 
    陳老頭讓倆兄弟住在胡同院子裡,經常對他們拳腳相向,卻又不肯教授任何技藝給他們。又過了一年,陳老頭終於肯收他們為徒,給他們賜了「懿澤」和「懿晟」兩個名字,讓他們和師兄許懿祥一起學習曲藝。
 
    有天,陳老頭病了,兩兄弟天還沒亮便跑出胡同給師傅抓藥。弟弟拿著藥包邊跑邊笑,躲在胡同口等哥哥找他。哥哥邊追邊喊「弟弟等我,我答應你,給你編隻草蝴蝶」,可弟弟還是不肯現身。過了一會兒,弟弟猜哥哥跑累了,便準備探頭說「好,我等你」。
 
    可弟弟的頭剛伸出胡同,便瞧見街上一男子穿著軍裝騎在馬上,他帽子別了枚青天白日徽章。那男子身邊兩位同樣穿著軍裝的年輕人正把哥哥按在地上,用繩子把哥哥綁住。弟弟正想衝出胡同,卻見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哥哥朝自己搖頭。
 
    從那以後,弟弟再也沒有見過哥哥,而哥哥也未再見過弟弟,他們停留在彼此的一九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