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 第一章:民國三十四年 · 秋
一九四五,民國三十四年九月,北平。
「人生若只如初見」,但或許有些人不如從未遇見。
牛皮製行李箱在旅人手中搖搖晃晃,它隨著主人穿過永定門走在天橋南大街上。先農壇與天壇被各色市場和胡同擁簇著,看,那六七歲小兒正一蹦一跳從達圓鏡胡同走出。他抱緊懷中的布袋往前走去,繞進正陽門前的果子市場後,大概是要去學堂吧。
「有人偷東西啦!有人偷東西啦!」
蓬頭垢面的乞丐自珠寶市場跑出,身穿黑長袍的男子緊追其後,兩人死命往正陽門內跑去,街邊一時塵土飛揚。
「冰糖葫蘆喂!冰糖葫蘆喂!」
正陽門前握著扎滿糖葫蘆木樁的老朽見到眼前飛過的兩道身影,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又搖起手中的撥浪鼓叫賣。
城南一直如此熱鬧有趣,你追我趕的戲碼日日上演,大家已是見慣不慣。
但這僅僅是城南,城西可就未必了。
綿延不斷的紅磚墻與巍峨如山的黑鐵閘相連,鐵閘上兩隻張牙舞爪的金獅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在嚇唬生人的同時,也將屋內人拘禁。黑黢黢的鐵閘與後方空地上粉嫩的月季花叢形成強烈對比,那畢竟是粉與墨的戰爭。越過月季花叢,走上石階,迎來一扇由柚木製成的大木門。兩扇木門皆精心雕刻了展翅高飛的雄鷹,就連細長的銅門柄上也雕飾了一串串柳葉,而這木門守護著一幢由無數紅黏土磚砌成的小洋樓。兩大條鴉青瓦磚將這美輪美奐的紅洋樓分為三層,每層兩邊皆有一排兩米長的透明大玻璃窗。
雪白的房門,紅木的鋼琴,脂粉俗氣的梳妝台,與山對立的玻璃窗, 紅木書桌,大洋床,一排大衣櫃……
早晨八點十分,穿著墨紫色旗袍的老婦扭捏著身子走上二樓。她推開樓梯口的右房門,徑直走進房內,順勢一把將紅絨窗簾拉開。霎時間,溫和的陽光穿透窗前輕曳的白紗,映在正熟睡的少女臉上。床上的人眉頭微蹙,不快地翻了個身,粉色吊帶順著她的左肩滑落。
「小姐,該起床了。」老婦搖了搖床上的人。
「張媽,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少女雙目緊閉,將自己埋在被子下。
老婦輕拍躲在被子下的人:「楊家姑娘不是約了您今日九點一起去茶館看戲嗎?現在已經八點十分了,再不起來可要遲到了!」
「張媽你出去,我再睡五分鐘,就五分鐘嘛!」少女不耐煩地說。
老婦拗不過這小祖宗,只得搖搖頭退出房間。她前腳剛踏出房門,樓下的電話便「叮叮叮」地響個不停。
「喂,這裡是北平郭梟鴻上將府,請問找誰?」老婦撇著嘴拿起鋪了一層灰的電話。
「張媽,是我,琇瑩。陶陶睡醒了嗎?」電話那頭是少女的發小,楊琇瑩。
老婦對著電話訕訕一笑,緩緩吐出一句:「楊小姐早安。我家小姐……還沒睡醒。」
電話那頭的楊琇瑩想起她要找的人剛從美國回到中國沒幾天,興許還在倒時差,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便讓老婦告訴她家小姐醒了去菀青軒尋她。老婦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拒絕,她怕她家小姐會走丟。
「哎呀,張媽你就放心吧,丟不了!郭陶陶去美國之前在北平住過一段時間,而且我今兒整個早晨都在茶館裡,她肯定能找到我!」電話那頭的楊琇瑩不耐煩道。
老婦還未來得及回復,對方便將電話掛斷了,「都是不好伺候的主呀」,她常常這樣想。
老婦名喚張美寧,是國民黨陸軍上將郭梟鴻的家僕,在郭府工作逾三十載,深受郭府上下尊重。而楊琇瑩口中的「陶陶」便是張美寧主要服侍的對象──郭梟鴻幼女,郭陶陶。
「張媽!」樓上傳來郭陶陶的叫喊聲。
張美寧放下電話,歎了一口氣,又往二樓跑去。
「小姐……怎麼了?」
「都八點二十分了!你怎麼不叫我起床呀?你不知道琇瑩約了我今早九點一起去茶館看大戲嗎?」
「八點十分就叫過小姐了,是小姐說要再睡一會兒的……」
「是嗎……」
「楊小姐剛剛來電過,說小姐應該在調時差,不怪小姐。她還說與小姐在菀青軒會和,今兒早上她會呆在菀青軒裡。」
郭陶陶聽了張美寧的話,點點頭,在梳妝台前坐下,望著鏡中的人好一會兒。凌亂的過肩捲髮,皺巴巴的粉色睡裙,眼下還掛著一對因中美時差而生的黑眼圈……
「淺黃色的!」
張美寧聞言,立馬轉身在衣櫃裡翻找,隨後取出一條繡滿薔薇的鵝黃色中袖旗袍。
郭陶陶從鏡子的倒影瞥見她手中的旗袍,連忙說:「張媽,你忘了嗎?我不穿旗袍。」
「那……」張美寧將旗袍放回衣櫃,「您要哪一條裙子?」
粉嫩的玉指往又一揮,指著衣櫃說:「那條方領的黃格子洋裙,最左邊那條,看見了嗎?」
張美寧點點頭,轉身取下玉指選中的洋裙,小心翼翼地捧到她家小姐面前。
郭陶陶換上那條黃白格子長裙,在鏡子前轉了兩圈,然後又在梳妝台前坐下。
「鞋子呢?」張美寧問。
「白色粗跟那雙吧,鞋面有串珍珠……前幾天我回國時穿的那雙。」郭陶陶捏著粉撲,邊往臉上抹粉邊說。
「好,那我先下去準備早餐。」張美寧說完便退出房間。
抹完臉後,郭陶陶又拿起眉筆在眉上描描畫畫,然後從化妝台的抽屜中取今夏最流行的薔薇粉唇膏。她對著鏡子嘟起嘴巴,輕塗兩片薄唇,又用無名指輕點嘴唇,讓它們均勻地鋪在唇瓣上。
放下唇膏,她又開始搗騰頭髮。一頭烏黑的長捲髮扎成高馬尾,再把馬尾繞在頭頂,然後用髮夾固定,簡單的高髮髻便扎好了。她歪著頭看鏡中的自己,總感覺差了些什麼,又望著梳妝台前琳瑯滿目的首飾好一會兒,隨後拿起一個碎鑽髮箍。
望著鏡中精神奕奕的自己,郭陶陶滿意地笑了笑,提著白色珍珠小方包便走下樓。張美寧也已準備好早餐,正站在飯廳等待小姐下樓用膳。
淡黃色的長裙猶如夏日清晨溫和的陽光,高挺的髮髻與小山眉在圓臉上意外地合襯,整體的搭配既婉約又不失俏皮。
張美寧望著郭陶陶從樓梯口緩緩向自己走來,心中竟有些感觸。三年未見,從前喜歡依偎在自己懷裡的小豆丁如今也十八歲了,逐漸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張媽,看什麼呢?這麼入神。」
「沒有……小姐坐吧!」
「好,張媽你也坐。」
「我就不坐了。小姐趕緊吃早餐吧,冷了可不好。」
「你要不陪我吃早飯,我便不吃了。」
郭陶陶起身將張美寧按坐在椅子上,又遞給她一個肉包子,不料張美寧卻又站起來。
「小姐,這不合規矩。」
「小時候不都是你喂我吃飯,難道張媽不喜歡小豆丁了?」
張美寧拗不過她家小姐,只得在飯桌前坐下。
「小姐小時候可最討厭別人叫你小豆丁了。」
「哼,我現在不是小豆丁了,所以我不怕!」
「對,現在不是小豆丁,是漂亮的大姑娘了。」
郭陶陶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手錶,已是九點了,趕緊咬了幾口麵包。
「哎喲,慢點吃……」張美寧在一旁看得著急。
「不行,我已經遲到了,再不走琇瑩會生氣的。」郭陶陶又灌了幾口牛奶。
「司機就在門口候著,不著急。」張美寧輕撫她的後背。
郭陶陶推開張媽的手便往門口跑去,張美寧連忙跟上前。
「張媽,我先走了,今晚六點前會回來。」郭陶陶換上張美寧提前在門邊放好的高跟鞋便往紅洋樓外跑去。
「慢點!」張美寧追了出去。
郭陶陶坐上停在紅洋樓外的汽車,朝她的張媽揮揮手便揚長而去。
九點三十時分,司機在一座兩層高的灰墻青瓦建築前放下她。「菀青軒」的黑板金字牌匾下,兩扇紅木門大開,此起彼落的弦樂胡琴聲不斷飄出紅木窗外。
郭陶陶輕步跨進菀青軒,忍不住四處張望,她可好些年沒來過這些戲園茶館聽戲了。
「哎呀!」戲台上傳來一把嬌滴滴的女聲。
女子剛哀歎完,戲台旁一排排的樂師又敲鼓又拉胡琴。
台上的女子伴著音樂唱了起來:「見血書果然真悲傷,衣衾上寫的是血氣紅光。字行行大伯的筆跡在上,捨親生救侄兒萬古流芳。」
女子唱完又念道:「吓,兒吓,為嬸母,將你收在身旁,以為己子,逃往你母舅那里安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過郭陶陶並不在意台上的人在念唱些什麼,因為她還沒找到楊琇瑩。
菀青軒分為兩層,上層為大大小小的包間,底層則整齊地排列了二十來張紅木八仙桌,每桌可坐四至六人。
昏暗的燈光下,目光所及盡是烏泱泱的人影,郭陶陶壓根分不清誰是誰。琇瑩喜歡熱鬧,應當是坐在前方,她邊想邊往戲台前走去。果然,最前排正中央座位上有顆燙著西式宮廷捲髮的腦袋正隨著音樂搖晃。
「兒謹遵嬸母命怎敢達坳,雙膝裡跪塵埃珠淚兩行。從先前兒就是嬸母親養,久以後兒成名不忘我娘。」戲台上又換一小兒唱著。
「琇瑩。」郭陶陶在楊琇瑩身旁坐下。
楊琇瑩瞧了她一眼,笑著說:「喲,你還挺聰明的,居然能找到我。」
「這戲唱的是哪齣?」郭陶陶四處張望,
「兒吓。」戲台上的女子甩了甩水袖,又唱了起來,「我的兒後話休要講,快快地逃走免遭禍禍殃。金命土命走為上,再遇賊兵命必亡。奔到潼關把心放,見了你母舅再作商量。」
「台上那女子俊俏不俊俏?」楊琇瑩挑眉道。
郭陶陶將視線從楊琇瑩身上移開,仔細地打量起戲台上的旦角。
戲台上的娘子滿頭珠簪翠釵,額前的七個小彎各戴了一顆紅寶石,鬢邊粉色絨花輕曳。一對細長的柳葉眉下塗了一層由深至淺的紅油彩,厚重的長眼線使娘子圓睜的雙眸變得細長,兩瓣嬌艷欲滴的紅唇微張,卻是欲說還休。
娘子一身藍帔對襟長袍,下裳著月牙白褶裙,雍容華貴的牡丹花在衣裙上堂堂皇皇綻放。她將右手放在眼下,垂落在地的一簾水袖猶如她即將傾出眼眶的淚水,纖細白淨的左手輕柔地在半空畫了個圈,反手翹起蘭花指。
此娘子真真俊俏……
「喂!」楊琇瑩搖了搖身旁看得入神的郭陶陶,忍不住用手遮住嘴偷笑。
「這到底唱得是哪齣戲呀?」回過神的郭陶陶又問。
「鄧元。」戲台上的女旦喊道。
「母親。」小兒回答。
楊琇瑩朝郭陶陶眨眨眼,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只說這戲要唱完了。
「我兒快走。」台上的女子又說。
「快走快走。」小兒牽緊女子的手。
「好!好!」台上的女子與小兒伴著高亢的音樂緩緩退入幕後,茶館內隨即響起如雷貫耳的掌聲。
「你在這裡等我,我先去後台找許懿祥拍照簽名!」楊琇瑩彎著身子準備離開。
「你要找誰?誰是許懿祥?」郭陶陶只覺得一頭霧水,連忙抓住身旁的人。
楊琇瑩拍了拍郭陶陶的肩,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郭陶陶被人群擠在後方,待人群散去後,已是瞧不見楊琇瑩的蹤影。她走到戲台邊掀起帷幕,往裡小聲喊了一句「琇瑩」,但並沒有人回復。於是郭陶陶又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來到空蕩蕩的後台,她眼前只有五排微微發光的帶燈梳妝鏡,還有倒影在鏡中的無數個自己。
忽然,最後一排化妝鏡傳來幾聲珠翠的碰撞聲。
「琇瑩?」
郭陶陶猛地轉身,只見有位穿著裡衣的男子正背對著自己。男子見身後的人不是叫喚自己,便又往前走去。
「先生。」
郭陶陶拾起地上的翠玉簪,男子轉過身來,倆人四目相投良久。
男子穿著裡衣,微微拱起的三七分劉海垂在左眉前後,露出右額。清秀的臉龐還帶著紅粉油彩妝,懷中抱著一套靛藍帔服和叮噹作響的珠翠。
「原來不是俊俏的娘子……」戲台上嫵媚的女旦與眼前男子的身影在郭陶陶腦海中重疊。
「姑娘可是在叫我?」男子問。
「哦,對,給你。」郭陶陶走上前,將手中的翠玉簪遞給他。
男子雙手接過她手中的簪子,正打算離開卻又被她叫住。
「請問……你認識許……許懿……」郭陶陶雙目緊閉,努力地回想楊琇瑩要找的人。
「姑娘是想找許懿祥師哥是嗎?」男子問。
郭陶陶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
「許師哥在另一邊後台,我帶你過去吧。」男子騰出左手往前一伸。
郭陶陶乖乖地跟在男子身後,兩人掀開梳妝鏡後的黑帷幕,又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塊紅絨幕簾前停下。
「裡面有很多人,我便不進去了,很多姑娘圍著的男子便是許師哥了。」 男子邊說邊替她掀起帷幕。
「好的,謝謝先生。」郭陶陶朝他微微一笑,然後走進後台。
果然,這邊可比剛剛那邊熱鬧許多。成群男女將後台幾位穿著戲服、滿臉黑紅油彩的男子圍住,又是同他們握手,又是拿著紙筆請求他們給自己簽名,就連先前戲台上的小兒也有不少女子圍著。
「琇瑩!」郭陶陶在人群中找到了楊琇瑩。
「你等我一下,很快!」楊琇瑩瞥了她一眼,手忙腳亂地從手提包裡拿出紙筆。
「你怎麼都不等我?」郭陶陶噘嘴嘟囔著,她只覺得這裡亂哄哄的。
楊琇瑩排在胖女人身後,她們跟前站了一位穿著李子色戲服,頭戴黑色書生帽,額中一抹紅的男子。
楊琇瑩將手中紙筆遞給那男子,柔聲問:「許先生,請問您可以給我簽名嗎?」
「當然。」男子笑著接過紙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楊琇瑩接過男子的簽名,得意忘形地轉身離開,排在她身後的幾位姑娘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拿著紙筆請那位叫許懿祥的男子替她們簽名。
「你等等我……」郭陶陶又被人群擠在後方。
「陶陶!」楊琇瑩忽然想起被她遺忘在身後的郭陶陶。
「楊琇瑩,我生氣了!」郭陶陶放棄掙扎,她也被姑娘圍得死死的。
「不生氣,不生氣。」楊琇瑩將她從人群中扯出來,「我請你吃飯,好嗎?」
郭陶陶噘著嘴走出菀青軒,氣鼓鼓地坐上停在街口旁的郭府汽車上。
「哎呀,別生氣嘛。」楊琇瑩也坐上郭府的汽車。
郭陶陶雙手抱在胸前,扭頭看車窗外的行人,不願回答楊琇瑩的話。
「小姐要去哪兒?」司機察覺到她家千金的怒氣。
「佑中飯店。」楊琇瑩搶著說。
司機望著倒後鏡點點頭,發動了汽車,一股腦往城南開去。
「誰說我要去佑中飯店的?我不去,我要下車!」郭陶陶氣急敗壞地瞪了眼司機。
「哎喲,姑奶奶,我錯了。你不是想知道今天演的是哪齣戲了嗎?我全告訴你。」楊琇瑩側著頭,耐心地安慰道。
「我現在不想知道了。」郭陶陶趴在車窗上看街邊形形色色的人。
「那……」楊琇瑩轉轉眼珠,又說,「你可知道那俊俏的旦角其實是男兒身嗎?」
「這我早就知道了。」郭陶陶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你怎麼知道的?」楊琇瑩目瞪口呆。
「就不告訴你!」郭陶陶嘴角上揚,露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楊琇瑩想了想,握緊她的手說:「你剛才不會是瞧見他了吧?蒼天吶……」
郭陶陶笑著點頭,但就是不肯告訴楊琇瑩她與那俊俏娘子相遇的經過。
郭府的車在大街小巷來回穿梭,最終在一座三樓高的紅墻綠瓦建築前停下。一別三年,郭陶陶再次來到日思夜想的佑中飯店,而楊琇瑩還在不依不饒地想知道剛剛在菀青軒後台發生的一切,可她僅是笑而不語。
佑中飯店的服務員見北平兩大千金同時光臨,急忙爭先迎上去,將二人引到二樓的包廂裡。
「我要吃烤鴨、豌豆黃還有芸豆卷。」郭陶陶剛坐下便不停念叨。
「好,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楊琇瑩將菜單遞給她。
「對了,茶要鐵觀音,謝謝。」郭陶陶補充。
「除了郭小姐說的那幾樣,還要這個魚,還有這個排骨。」楊琇瑩在菜單上比劃給服務員看。
服務員帶著菜單朝二人微微一躬,轉身退出了包廂。
「美麗又可愛的陶陶……」楊琇瑩眨巴著雙眸,側頭望著身旁許久未見的人。
郭陶陶伸手捏住楊琇瑩的臉,笑著說:「好,只要你答應我以後不會再拋下我,我便一一告訴你。」
「好,我答應你!」楊琇瑩任由她捏著,只一個勁地點頭。
郭陶陶放下手,聳肩道:「其實呀,就是我去後台找你時,誤打誤撞碰見了他。」
「就這樣?」楊琇瑩吃驚地張著嘴巴。
郭陶陶點點頭,肯定地說:「對,就這樣。」
「可你怎麼確定那男子便是戲台上的花旦?」楊琇瑩依舊覺得難以置信。
郭陶陶撐著頭說:「他臉上帶著妝,手中還抱著先前在台上穿的戲服,那可不就是他嘛!」
楊琇瑩咽了咽口水,又問道:「那你……和他說話了?」
郭陶陶不明所以,笑著點頭:「是呀,是他帶我找到你的。」
「蒼天!」楊琇瑩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不好意思,久等了……」服務員湊巧推門而入,他大概被楊家千金嚇到了,放下飯菜便頭也不抬地走了。
楊琇瑩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裝作無事發生,緩緩坐下。
「在美國這幾年我可饞中國菜了。」郭陶陶夾起一塊烤鴨放進嘴中,「佑中飯店的飯菜果真還如三年前那般好吃。」
「你居然和秦懿晟說話了……」楊琇瑩望著身旁吃得津津有味的郭陶陶說。
「秦懿晟是誰?」郭陶陶喝了口鐵觀音,「那個俊俏娘子?」
「郭陶陶,」楊琇瑩搶走郭陶陶手中的茶水,語重心長地說,「你實現了眾多姑娘的夢想。」
郭陶陶點點頭,夾了塊豌豆黃塞進楊琇瑩嘴裡:「秦懿晟,還有那個什麼許懿祥,他們都是明星嗎?」
「不是……」楊琇瑩搖搖頭,喝了口茶道:「他們不是明星,是相聲藝人。」
「相聲藝人?那今天早上為什麼看的是大戲而不是相聲?」郭陶陶夾了塊芸豆卷放在楊琇瑩碗中。
「他們特意花了一個月時間與梨園戲子共排了一齣大戲,為的就是慶祝日本投降。」楊琇瑩艱難地將豌豆黃嚥下。
「原來相聲藝人戲曲也可以唱得那麼好。」郭陶陶夾了一塊烤鴨給自己。
「他們也要學些戲曲,又適逢日本投降這個普天同慶的喜事,便同大家熱鬧一番。」楊琇瑩夾了塊魚肉給郭陶陶。
「那秦懿……秦懿晟和許懿……祥,你更喜歡哪個?」郭陶陶挑眉道。
楊琇瑩認真地想了想想,開口道:「若說模樣,秦懿晟自然是略勝一籌。可若說氣度,許懿祥更是英姿颯爽。」
郭陶陶見楊琇瑩已掉入她的陷阱裡,便笑著放下碗筷追問。
「那你到底喜歡誰多些?」
「許懿祥吧……」
「那懷德哥哥呢?」
「你怎麼提起張懷德了……那是不同的喜歡……」
楊琇瑩一聽「懷德」二字,白裡透紅的臉頰瞬間漲紅,似是鮮血要破殼而出。她最是聽不得「張睿瑜」和「張懷德」這六字,從十八歲訂婚等到二十一歲歸國,她已三年未見過這個人了。她只知道他今日在南京,下個月又去了重慶,再下個月或許便在山西,但更多時候她連他是死是活也未可知。
「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如今抗戰勝利,國內局勢也逐漸穩定,應該明年結婚吧。」
郭陶陶捧著熱乎乎的茶杯點頭,望著一臉嬌羞的楊琇瑩,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說,人一定要結婚嗎?」
「哎喲,不知不覺我們的小豆丁陶陶也十八歲了,到了該選夫婿的年紀了!」
「父親說等我把婚事定下了再讓我回美國讀大學,不然這輩子都別想離開中國。」
的確,將婚事定下是她是次歸國的首要任務,這是父親的命令。
餐桌上的食物最終被一掃而空,郭陶陶滿足地摸了摸圓滾的肚子,與楊琇瑩打打鬧鬧地走出佑中飯店。兩人穿過兩條街,走進十字街口旁的「北平大戲院」,買了兩張《羅拉秘史》的電影票。
黑不溜秋的電影院內,郭陶陶一雙杏眼眨巴不停,她還在想早上發生的事。
「秦懿晟和許懿祥是兄弟嗎?為什麼他們名字都有『懿』字?」
「郭小姐,你是吃飯吃傻了嗎?一個姓秦,一個姓許,那能是兄弟嗎?」
「哎呀,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郭陶陶還想問些什麼,卻被楊琇瑩「噓」的一聲打斷了,說是要專心看電影。可她對屏幕上播放的電影一點興趣也沒有,這部電影她去年在美國便看過了,比起眼前黑白的電影,她更想看今早在菀青軒裡穿著五顏六色戲服唱戲的那些人。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裡坐了一個半小時,郭陶陶險些睡著,只有楊琇瑩看得津津有味。
「男主角很俊俏,對吧?」剛走出戲院,楊琇瑩便拉著郭陶陶問。
「俊俏,真真俊俏。不過……」郭陶陶敷衍著。
「你想問什麼,問吧!」楊琇瑩知道她這個妹妹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郭陶陶不好意思地搔頭抓耳,又問:「那為什麼他們名字都有『懿』字?」
「湊巧不行嗎?」楊琇瑩笑道。
「好吧……」郭陶陶鼓著嘴點頭,只要是琇瑩說的話她便都信。
「真笨,騙你的!」楊琇瑩朝她做了鬼臉,「『懿』字是他們拜入師門時,師傅給他們取的科字。」
郭陶陶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難怪秦懿晟一口一個『師哥』稱呼許懿祥!這麼說的話,『懿晟』和『懿祥』是他們的藝名,對吧?」
「真聰明!」楊琇瑩伸手輕刮她的鼻尖。
懸在半空中的紅玉鐲在太陽下璀璨生輝,郭陶陶一把抓住楊琇瑩的手腕,對紅玉鐲瞧了又瞧。
「這不是我們第一年去美國留學時我送你的紅玉鐲嗎?」郭陶陶對楊琇瑩戴著她送的玉鐲感到滿意。
楊琇瑩攤開雙手,在她面前轉了一圈,笑著問:「還有呢?」
郭陶陶往後一站,認真地打量跟前的人。
一頭西式宮廷捲髮被綁在腦後,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耳垂上戴了一副雪白的珍珠耳環,墨綠色的中袖長裙搭配黑色高跟涼鞋,手腕上那紅玉鐲是一抹最亮麗的色彩。
「還有那副珍珠耳環,是你去年回國前我送你的。」郭陶陶牽起楊琇瑩的手,打趣地說,「一年不見,楊家姐姐是越發漂亮了。」
「你今天嘴巴怎麼抹了蜜似的?淨說好話給我聽。」楊琇瑩笑著挽上她的手臂。
「我今早和司機說五點來佑中飯店接我,我們現在走過去也就差不多了。」郭陶陶伸手捏了捏楊琇瑩的臉道。
兩姐妹又從電影院原路返回,一路上郭陶陶總忍不住東張西望,北平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
這裡比三年前又多了好些西式建築,教堂也越蓋越多,蜿蜒曲折的電車軌道鋪滿整座城市。空中縱橫交錯的電線猶如一張大網,將那西裝革履的青年才俊、婀娜多姿的旗袍麗人、滿頭大汗的黃包車夫、腼腆的賣花小女孩……統統織進歲月裡。而那始終如一的太陽日復一日地將光灑向大地,或許它也曾渴望能為這片千瘡百孔的中華大地帶來些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