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放奇事系列01《記憶體》: 一段無法形容、只有看過才懂的影片
此刻在他手上捧著的,並非兩日前跟同事借的那台儲存硬碟,徐健當日下班後,立刻就去買了台新的,把所有資料轉移過去,舊的都洗成空白,還給同事了。
徐健把儲存硬碟接駁房間電腦時,突然愣住,放下接駁線,摸著主機殼上一個突起的標誌,驚訝道:「咦,這個標誌很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急不及待上網搜尋,很快就找到了,它是一個人類大腦的側面圖案,只在後面多了條尾巴;放大一看,卻不是尾巴,而是一條接駁線,末端還有類似插頭的東西。那是一家名叫尖端世紀的電腦公司的標誌。徐健道:「之前想買新電腦,上網去找,並在討論區問人意見,其中一個留言介紹了這公司的電腦。見它標誌頗為有趣,我就上官方網頁看看,結果發現價錢貴得嚇死人,當下就沒打算買了。之後考慮了幾日,覺得既然要買電腦,何不買最貴的呢?於是又到官網去看,搞了半天都找不到詳細資料,便打電話去問,最後接線生居然跟我說,他們公司因技術問題,早擱置了家用電腦的生產計劃,現專注於手機與平板市場,叫我自行瀏覽官網。奇怪,不是說放棄了生產嗎?怎麼又會有台在這裡?」
我猜道:「這台電腦,多半又是KS君送給呂紅詩的禮物,那人工作的電子公司,大概就是那間尖端世紀,他從內部取得了樣本機也說不定……」徐健沉吟半晌,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得同意我的說法。
硬碟接駁電腦後,徐健立刻坐在床上,搖兩下屁股,唉聲歎氣道:「這次又不知要等多久了。」卻沒想到,電腦運作時間幾近於零,一下子完成了讀取工作。徐健不禁從床上彈起,對著熒幕目瞪口呆。我跟他說:「那隻『手指』裏的資料何只這台硬碟的千倍百倍,你公司的電腦當然讀得慢啦。不過,就算拿這台電腦應付那隻『手指』,也應該是綽綽有餘的,如果要等到天荒地老,呂紅詩失憶當晚就不可能趕在黑豬從浴室出來前看完那段影片了。」只能說,眼前這台來歷不明的電腦,可能比起市面上所出售的,快了不止一個世紀。
熒幕上所顯示的資料,來自手指裏第22號資料夾,在徐健公司電腦中,檔案名字皆是亂碼,到了這台電腦也是亂碼,這使我們不禁懷疑,按下啟動程式後,會否再次把電腦燒掉。
然而,我們基本上是樂觀的,畢竟呂紅詩也曾啟動過程式,而事後電腦安然無恙,只她個人的腦子出現問題罷了。徐健有點擔心,啟動程式,看過影片後,會否重蹈呂紅詩的覆轍,被陌生人的意識所取代。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正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要嘗試。我能想到最壞的後果,不就是昏倒過去,醒來後變得瘋瘋癲癲吧。
我沒把心中盤算告訴徐健,只推說有點口乾,著他去冰箱隨便拿點什麼可喝的來,藉此支開了他,並隨即鎖上房門。他在外面見房門無端關上,又拍門又扭門把,大聲道:「放,你幹麼把門鎖上?快打開啊!」我在門口跟他說:「你在外面等一下,我看完那段影片就出來。」徐健叫道:「你為何要這樣做?」我不作解釋,只叫他到客廳去等,他又往門上用力拍兩下,見我決心不讓他進來,便悻悻然走了。
我坐在書桌前,手握滑鼠,搜尋那個應用程式,毫不猶豫點了下去,熒幕隨即漆黑一片,影片即將播放。這一瞬間,我心裏只想著「真相」二字,其它什麼也不管了。
該影片歷時數分鐘,沒有聲音,只有畫面,一切如同呂紅詩所說,沒有真正看過,實在難以形容。一開始,畫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幾何圖形,計有三角形、長方形、正方形、梯形、圓形,以至五六七八等多邊形,密密麻麻,鋪滿了所有地方,一條縫也不留。它們有著不同顏色,分為紫紅、橘黃和藍綠三個色系,佔據熒幕左中右三個區域。它們並非靜止不動,而是不斷地變化,如同細胞分裂般,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分裂出來的圖形都有著原本的對比顏色,紅與綠、藍與橘、黃與紫,成雙成對,並排而列,一時間反差效果顯著,弄得既突兀又刺眼,看著令人眼花繚亂,甚至有點暈眩的感覺。
如此奇特的分裂一直進行下去,令得圖形數目越來越多,而面積卻越來越小,一顆顆芝麻密鋪平面,各有各的移動軌跡,各有各的分裂程序,儼然一幅蟻穴圖呈現眼前,到了最後,甚至小得如細胞一般,非得用顯微鏡才能看清。
倏忽之間,所有圖形消失不見,畫面頓時變成一陣黑一陣白,黑白之間閃個不停,相隔時間不到一秒。接著,畫面又重回起始狀態,幾何圖形再度分裂,只是速度比上一輪要快,沒多久就全變成芝麻細胞,填滿了對比顏色。
如是者,那些活像生命體的幾何圖形,反復分裂與消亡,斷斷續續,經過不知多少回的循環。期間,黑白與彩色的視覺效果,梅花間竹交替上演,一幅幅畫面通過光線打入眼球,在視網膜上形成影像,輸送至大腦,並以一段數十秒的黑畫面作結。
以上所有描述,皆事後安靜下來,一點一點回想而成。觀看影片當下,腦子根本沒想那麼多,甚至像個空罐子,什麼東西也沒有,進入了空靈狀態。這使得我從第一眼接觸影片開始,心神便無比專注,仿佛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迫使我把目光固定在熒幕上,直至影片播放完畢為止。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徐健正在床邊拍打我的臉,使我感到臉上辣辣的,又微微痕癢;而我的頭卻有著錐心刺骨的痛,那種痛是一下下的,並且竄來竄去,一時在這處,一時在那處,折磨得我只想躺在床上,不想移動半分。
徐健見我雙眼微張,神情痛苦,不禁大為緊張,只懂搖著我身體,呼喚我的名字。良久,頭上疼痛稍稍緩和,我掙扎起身,坐在床沿,呆望前方,不發一語。徐健在我眼前緩緩揮手,注視著我兩顆眼珠子,戰戰兢兢道:「你……你是阿放嗎?告訴我,你是誰?」我忍著疼痛,伸手把頭輕輕摸了一遍,然後才道:「還會是誰?難道會是黑豬嗎?我可沒那麼胖。」徐健知我沒事,立時放下心頭大石,按住胸口道:「好了好了,虛驚一場,我多擔心你會像黑豬老婆一樣,變成另一個人。」
我有氣無力道:「可以給我倒杯水嗎?這次是真的,我喉嚨很乾。」徐健出去倒水回來,我接過杯子灌下幾口,頓時感到一陣舒暢,頭也不怎麼痛了,於是問道:「你怎樣進來的?」徐健說抽屜裏有鑰匙,試了十多把,才打開了房門。
見我稍為好一點,他就急著怪道:「你怎可以自己一個人看,還當我是兄弟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下次再是這樣,我可要生氣了。」我悶聲不響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望出窗外山海相連的風景,心中一陣傷感,低聲對徐健道:「我一定很討人厭吧,這些年來,你忍了我多少遍沒說出口……」這樣的話莫說徐健,連我自己也嚇著,不知為何有此感慨。徐健從未見過我這個樣子,一下跳了過來,搭在我肩頭道:「沒事啦,沒事啦,我沒怪你啊,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純粹開玩笑,真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把窗打得更開,伸手出去,遙望遠方天空,淡然道:「我知道自己的問題,我對人不好,對朋友不好,對情人不好,一直是個冷漠的人。我是孤兒,從小到大沒人教我該怎樣對人,該怎樣表達自己感受,很多東西我都選擇藏在心裏不告訴人,我以為別人不介意,但其實,他們很介意,他們覺得我什麼也不說,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我,甚至懷疑我究竟有沒有當他們是朋友,心裏是否重視他們。徐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你心裏也有過這個疑問吧,你當然不會承認,因為你不想傷害我,你不想讓我覺得自己是有問題的。
看完那段影片,我醒過來後,腦子裏有點模糊的記憶,想起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我開始明白,沈憶當初為何跟我分手,我完全瞭解她當時的感受,是我待她不好,是我忽略了她……我腦海中浮現起當日她跟我去海邊,坐在岩石上吹海風的情景。那時候,她想跟我說許多許多話,可一見我低頭沉思的模樣,頓時又不敢說了,她不知我在想什麼,也不知我的心情是悲是喜,她覺得很傷心,為何自己一點也不瞭解男朋友?為何對著男朋友也會生起一種陌生的感覺?她很愛我,但又不明白我,那種感覺,就像抱著一塊硬邦邦冷冰冰的石頭,很不好受。
她在天臺跟我提出分手,內心卻不斷叫著:『阿放,你開口挽留我吧,為什麼不說你有多愛我?難道跟我分手,你就沒有絲毫不捨嗎?我在你心中真的可有可無?阿放,你快點捉住我的手,跟我說你很愛我,不想跟我分手呀……阿放,為什麼你不說呢?快說啊!快說啊!你一說,我就會過來擁抱你,我就會跟你說,我其實不想跟你分手,我其實還是很愛你的……可為什麼你始終不肯開口呢?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麼,是一個用來裝裝門面、做做樣子的擺設嗎?沈憶當時藏在心裏的一字一句,全都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