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故事：十二首陳奕迅的主題曲》: 六。月球上的人
《六．月球上的人》
２０１３年。香港。
我又再次回到了這所咖啡室。
許晨一如往常的在吧台後沖泡咖啡，他偶爾會望過來，跟我交換一個微笑。
我望望腕錶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四時三十分。
我呷了口咖啡，望向窗外的天空。
凱琪和阿立的故事。
心裡掠過一絲悸動。
我把視線調回旁邊的袋子裡，取出紙﹑筆和錄音筆，整理好心神，等待那人到來。
然後，咖啡室的風鈴響起，一個頂著深棕色帽子的老人，撐著手杖，緩緩的走進咖啡室。
咖啡室裡放著的曲子轉了，旋律輕柔的流瀉著。
「從未來再見 遺憾舊時不太會戀愛
願我永遠記不得我正 身處現在
從月球觀看 難辨地球相愛跟錯愛
三世書不會記載 情繫我這半生的最愛」
緩緩朝著窗邊座位走著的老人，與我愈來愈近。
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卻看見他乾癟的臉上有淚。
他在哭。
第四個故事，月球上的人。
你試過懷疑自己的伴侶嗎？
沒來由的，你就是抱著疑心。
不知道到底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他沒有信心。
或許兩者皆是吧。
我卻從來不懂懷疑別人。是我對自己太有信心吧？
我以為信任就是一切。
我以為愛情，就是考驗信任的試煉。
我從來沒有想過，不懂猜疑別人，竟然會為我帶來如此大的遺憾。
一生也沒法忘掉的遺憾。
小吉是個美人。
她的臉蛋小小的，靈巧的眼睛總是會說話似的，皮膚白皙得像陶瓷。
她說話時候的聲音很輕很溫柔，總是給人溫柔大方的感覺。
她性格很善良，也很重情義，對朋友很好。
在我眼中，她就像是天使的化身。
她是完美的女性。
小吉總愛穿著一襲長至膝蓋的連身花裙子，戴著別緻小巧的頭箍。
我跟小吉自中學開始就是戀人了，大家都以對方為結婚對象。
小吉總是說我為人老實，一定不會背叛她。
她說我是她最放心依靠的人，因為無論發生甚麼事，我總會在她身邊。
我也認定了小吉就是我這生唯一的女人。
那個年代，只有很少部分人可以入讀大學。
我和小吉都進了大學，她唸秘書，我讀醫。
記得入學的那天，我和小吉都開心得像瘋了。
那個年代，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入讀醫科的我，心裡都是想著要將幸福帶給小吉。
除了小吉，大山也考進了大學。
大山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是我的好兄弟。
我們在同一條屋邨長大，看著對方由穿著白色汗衣﹑流著鼻水的小男孩，長大成魁梧的男子。
我們都喜歡打籃球，每晚總是在樓下的籃球場耗至深宵才回家。
我們常常會到對方家裡吃飯，早已當彼此是家人一般。
大山很健碩，臉容很帶稚氣，而且性格就是喜歡照顧人，所以身邊總是有很多女孩子在打轉。
加上大山入讀大學後，就更受女孩子歡迎了。
偏偏他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
每次拍拖，總是兩三個星期就分手。
我和小吉都很為他著急，明明這麼好條件，怎麼還不快找個穩定的女朋友。
大山總是一臉不在乎的說：「你們不用擔心啦，讓我慢慢挑就好啦。」
我和小吉出外拍拖的時候，有時候也會叫大山一塊兒去。
偶爾，我們會借故約一些覺得跟大山配的女孩出去，想要當當紅娘。
但大山總是對這些女孩看不上眼。
我們三個都是學校戲劇學會的成員。
我主要寫劇本，小吉和大山是演員。
他們兩個的樣子都很討人喜歡，而且喜愛演戲，順理成章的就擔當了演員的角色。
小吉總是說：「我真的很享受演戲，因為我可以演出另一段人生。」
我也很喜歡看小吉演戲的樣子。
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吉。
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總是那麼吸引我。
每次閉幕後，小吉總是會跑到後台來緊緊擁著我，謝謝我寫的劇本。
我以為，我和小吉﹑大山，會是永遠的好朋友，永遠的最佳拍檔。
大學第三年，我們參加了一個戲劇比賽。
我們為了該演出哪類型的劇目懊惱不已。
我擅長寫愛情，但他們覺得寫愛情太普通。
他們想寫一些關於人追夢的故事。勵志的熱血的故事。
畢業以後，我們大概不能再追逐戲劇這個夢想吧。
所以大山和小吉才會這樣想把自己的希望和青春，全都投放在這次比賽裡。
就像是對自己夢想將死的哀悼。
我們對社會揮手的時候，就是跟夢想揮手道別的時候。
我們必須要踏過自己的夢想，走向現實。
青春是有限期的。我們無奈，卻不知道可以怎樣做。
我們都是屋邨長大的孩子，家裡沒甚麼錢，父母都等著我們畢業以後找份好工作改善家境。
不是發夢的時候。
小吉曾經向父母請求，再給她一年時間追夢，一年就好。
她的父母卻暗地邀我吃飯，叫我看管好小吉，快點當個醫生然後娶她。
不管是哪個年代，追夢也是很傻的吧。
也是很艱難的。要找到真心支持你去追夢的人，更難。
但正正因為它如此的難﹑如此的傻，才是夢想啊。
我多麼希望，當時有跟他們繼續堅持這個夢想。
最後，我還是寫了一個關於愛情的劇本。
故事描寫大都市中凌亂的愛情關係。
在自由和保守的夾縫中，年輕一代如何在愛情中掙扎。
小吉和大山扮演了男女主角，他們在四個時代中都是戀人。
一段是不倫之戀﹑一段是忘年戀﹑一段是被父母反對的戀愛﹑最後一段，是身為人妻的小吉愛上了飾演鋼琴手的大山。
比賽當天，小吉和大山演得很投入，比起之前任何一次綵排都要好。
我們的劇本得了獎，為我們的夢想畫上了一個算是光輝的句號。
比賽以後，我沒有再參與劇團。
醫科要唸五年，但小吉和大山的，三年就畢業了。
他們各自踏入了職場，我還在繼續唸書。
我們還是會繼續一起出來見面，還是會像以前一樣無所不談。
但我總覺得，有甚麼東西不同了。
已經是上班族的他們，跟還是個學生的我，之間好像多了一道牆。
但我叫自己不要想。我選擇了自欺欺人。
他們之間好像多了一種默契，多了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共鳴。
但我卻當作視而不見。
直到那天。
我無法相信自己所聽見的話。
我只是感到，身心都像被人用刀，一下一下的剖開。
一直的刺痛著，沒有停止。
「子霖，我們在一起已經年多了。對不起，我們一直瞞住你。」大山垂著眼睛說。
「不關小吉事的，是我要她不要說。她也很痛苦。」大山依然沒有抬頭。
是不敢望著我的眼睛說嗎？
是對我有愧疚嗎？
「子霖，對不起。但我真的不可以跟你繼續一起。對不起。」小吉牽著大山的手，也是低著頭的對我說。
這算是甚麼意思？
我的好兄弟，牽著我女朋友的手。
兩個我最愛的人，背叛了我。
為什麼？
他們兩個一直在對我說話，我卻彷彿甚麼也聽不見。
他們的身影愈來愈模糊。
我轉身奪門而去。
我望著渾身是血的大山，眼角滲著混濁的淚。
我以為自己會開心得大笑，怎麼心裡卻只有悲傷？
大山癱坐在駕駛座上，意識模糊的呢喃著。
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睜不開。
我望著這極熟悉的臉容，想起我們一起同渡過的時光。
我們一起在課室裡偷吃巧克力。
我們一起在樓梯偷看女生的裙底。
我們一起惡作劇。
我們一起打籃球至深宵。
我們一起揮灑過的汗水與青春。
我們一起努力堅持的戲劇。
戲劇。啊。
就是比賽那齣愛情劇，大山和小吉搭上了。
我卻完全不知道。
是我太笨，是我太老實，是不是？
是不是這樣？
「…大山，你告訴我啊，為什麼要搶走小吉？」我搖晃著大山漸漸變得冰冷的身體。
「為什麼？為什麼要埋葬掉我們的友情？你們好殘忍，你們讓我失去了所有…」
我哭著對大山說，大山卻沒有回應我。
他不能再回應我了。
我算準了大山每日下班駕車回家的時間，駕車撞向他的車。
直直的撞向他的車頭位置。
為什麼，大山？
「…子…霖…」
我一驚，車廂後座傳來一把熟悉的女性聲音。
是小吉。
怎麼會？
小吉不應該會在這裡的。為什麼？
我連忙將小吉抱出來，她頭部流著血，快要昏厥過去的樣子。
「子霖…對…不起…」
這是小吉閉上雙眼前對我說，最後的一句話。
後來，我在執拾小吉的物品時，發現了她的日記。
原來，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也不快樂。
我卻從來也沒有察覺。
原來我曾經有機會挽救這段感情，我卻讓它白白的在我手中溜走。
原來小吉一直覺得我冷落她。
原來我曾經做過很多傷害她﹑讓她難過的事。
我卻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
我以為將自己認為最好的給她，她就會滿足。
原來不是。
原來她一直覺得不夠，她一直不快樂。
所以她投向了大山。
他們也很痛苦吧？
小吉對著我，心裡都是愧疚。她以前每次跟我談起我們的將來，都是怎樣的心情呢？
大山也很掙扎吧？看著自己的女朋友被另一個人牽著，還要笑著一起出來吃飯。
到底是他們破壞了我的幸福，還是我破壞了他們的幸福？
是我由始至終都做錯了，是我不配有小吉嗎？
我坐在小吉的病床旁邊，握著她的手。
我沒有打算要傷害妳的。從來沒有。
我只是想向大山報復。不是妳。
為什麼妳那天會在車上？還會在後座？
大山已經死了，小吉仍在昏迷。
即將成為醫生的我，望著病房，只感到唏噓。
曾經，我是多麼努力的想要成為一個可靠的男人，一個可以帶給小吉安穩生活的丈夫。
現在，我失去了我的好朋友，失去了我的愛人，失去了我的目標。
「子霖，放我走吧。」
很輕柔的聲音。
我猛然抬起頭，小吉還是一臉安詳的躺在病床上。
「子霖，讓我去找大山吧。我對你不起。這樣，就當是還清了。」
的確是小吉的聲音。
我怔怔的望著小吉，她在流著淚。
我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微笑，淚水流過我的唇邊，咸咸的。
「…小吉，對不起。大山，對不起。」
然後我拔掉了小吉的生命儀。
「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在獄中過了我的大半生，我和他們的債，大概會糾纏至下一世吧？」
「這些年來，我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小吉和大山。」
「我常常想，要是可以回到我們剛剛進大學的時候，那該多好。」
「我們三個人，笑容燦爛的到處跑。」
「沒有背叛，沒有仇恨，沒有遺憾。」
「我以為那是個解脫，最終束縛住的，卻只有自己。」
無須要快樂 反正你一早枯死
如果有眼淚 只不過生理分泌
就算淚水多得 可灌溉整片濕地
蒲公英不會飛 陵墓裡伴你於一起
如果有再會 恐怕已經一世紀
回憶哄騙我但凡失去也是美
用你一分鐘 都足夠我生醉夢死
如懷念也是有它限期 明日我便記不起
從未來再見 遺憾舊時不太會戀愛
願我永遠記不得我正身處現在
從月球觀看 難辨地球相愛跟錯愛
三世書不會記載情繫我這半生的最愛(誰為某某歎息感慨)
時空太過大 超脫我的喜與悲
能戀愛過後 自然參透到命理
就算一雙手 只擁抱你的紀念碑
流離在某月某天某地 仍自覺共你一起
再見 仍舊未能跟你再戀愛
但你與我有過的過去 牽涉後代
從未來觀看 潛伏萬年的野史記載
不理它小愛與大愛 人類太過渺小的最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