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 薄暮掠影: 番外一:躊躇
許浩宇上了巴士後,我呆呆地站在巴士站,任由晚風把頭髮吹亂。
一陣強風吹了些東西入我眼,淚水不自覺分泌。我立即用手背擦乾淨,雙眼卻像受了刺激般覺得痠澀,我只好揉揉眼睛,淚水繼而淌下。
本以為分泌淚水會讓眼睛好些,燒灼感卻更強烈了。我拿出紙巾抹掉眼水,強忍尷尬,希望旁人不會覺得我是個忽然哭泣的怪人。我走到旁邊,休息了一會,至另一輛巴士來了我才轉身離開。
方才我為何會呆站在巴士站呢?到底我在等什麼?他已經離開了,我再站在這裏也沒有意思。那為什麼我的心情就這麼糟糕,像我做錯事似的?
我瞥了一眼手錶,發現已不夠時間趕上我要搭的巴士,更覺心煩意亂,索性走路回家。其實搭地鐵應該更快,不過我已開始向家的方向走,顧不及走回地鐵站。況且走進那個地下的封閉空間和陌生人互相擠擁,只會令我更覺鬱悶。
沿著彌敦道一直走,馬路上車聲轆轆,商舖的燈光仍然亮著,但因今天較為寒冷,所以街上並沒有太多行人。我鬆了一口氣。看來選擇走路是正確的。
許浩宇的事情還是令我頭痛不已。剛才…… 他分明就想向我表白,我婉拒他是再正常不過的,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應該以為我是在意性別而拒絕他,但我中學時就發現了自己是雙性戀。我也曾暗戀過班上的男生,很明白他的感受,但問題是他的年紀。他跟我差五年,現在不過是十六歲,我根本就把他當作弟弟,怎可能接受?雖說出社會以後五年的年齡差也很正常,但現階段我們的差距還是很大,無論如何我也想像不了跟他交往的模樣,那只會顯得我是個變態啊。即使真的跟他交往,也要等到他考完文憑試之後吧。我記得他的生日好像在暑假,那個時候他應該差不多成年了,至少要那樣才可以吧。
不對不對,他只是一個像弟弟般的補習學生,我對他沒有這種感覺,我幹麼要想這些東西呢?
等過馬路的時候,我抬頭看著橙黃色的街燈,想起了在浪茄拍照的那一天。
那天,因為我的表情不太好,許浩宇突然叫我看著他。我知道我平時的樣子較為凶神惡煞,也不好意思要他替我拍照,但他就這樣走向我,看著我,凝望我的雙眸。
夕陽就在許浩宇的背後,我看不太清楚他的面龐。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受得到他熾熱的目光。不就只是拍張照片嘛,他怎麼看著我看得這麼入迷?
現在回想,我們還真像《燃燒的女子畫像》其中一幕——女畫家瑪莉安在繪畫艾洛伊茲的肖像畫時指出自己對艾洛伊茲的觀察,想自滿地指出自己很瞭解她。艾洛伊茲卻告訴瑪莉安:「如果妳一直看著我,那我看的是誰呢?」 然後不甘示弱地道出自己的觀察,令瑪莉安覺得被看穿了,二人關係悄悄升溫。 互相凝視本來就是一個很親密的行為。
許浩宇作為攝影師,一直觀察著我的表情、動作。但我也在看著他,並且可能比他更早開始看著他了。上課時,我總會一直留意著他的反應,注意他會不會突然發白日夢、分心弄他桌上的文具;會不會不懂裝懂,卻因聲調提高了幾度而讓我察覺到他的異樣;會不會悄悄別過頭然後耳朵發紅,因為知道自己答題錯得離譜。現在,許浩宇看著我的同時,我也看著他因為怕捕捉不了令他滿意的樣子而撅著嘴巴,看著他想辦法的時候用食指和拇指托著下巴,看著他怔怔直望我,嘴巴不自覺微微張開。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尷尬而雙頰發熱。我們互相凝視的這瞬間,是不是令他覺得我們變得親密了呢?他說我在陽光底下金光閃閃的樣子很美麗,看著我的模樣怔住了。他是那天喜歡上我的吧。
但那天,我是不是也產生了同樣的錯覺,覺得我們變親密了?
當時的我為何會認為那只是錯覺?是覺得我們不會因短暫凝視而變得親近,還是,正正因為我對他長時間的凝視,令我像瑪莉安般單方面覺得自己很瞭解他?我是怕自己誤會了這種感情嗎?
過馬路之後,我向左繼續走,進入一條較為昏暗的小街。
但這些觀察和瞭解,也可以是朋友之間、師生之間、家人之間等等會有的東西。這不代表我喜歡他,我對他就只是對學生的關心,最多當他是弟弟,並沒有其他感情。
那為什麼剛才跟他吃飯的時候,我要說他很可愛?
那只是下意識說出來的話。他真的很像我的表弟,我沒有說謊。但我理解不了我為何會說那樣的話。
是那錯覺吧,讓我做了不合理的事情。
張仁,不要以為半年每個星期見面,就很瞭解他,那都是錯覺。還是不要想了,我們根本沒有可能。撇除年紀差的問題,我之後就要去日本了,再之後也會移民加拿大,根本不會留在香港。想這些沒有可能的東西幹麼呢?更何況我對他並沒有這些感覺,我拒絕他絕對是正確的決定。
但轉念一想,也是我告訴他要快樂地痛苦的。是我這句話給了他勇氣嗎?明明我自己也沒有這樣的勇氣。我最大的勇氣就只是堅持留在香港讀書,最後還不是要回到加拿大。我很想說我沒有後悔留下來,很想說讀我喜歡的科目真的很幸福。卻正因為現在很愉快,我知道離開以後就會痛苦了。這個城市擠擁吵鬧,也有醜陋的一面,但比起加拿大,我更覺得這個地方是我的家。身邊的朋友都很羨慕我可以離開這裏,但正因為這個城市不太美好,才讓我珍惜這個地方的好。我所謂快樂的痛苦,就是珍惜在這邊生活的時光。
許浩宇,我不希望再經歷上一段戀情的心痛,所以你不要越線了。作為朋友,即使自然淡出也不會那麼心酸。
回到家以後,我洗了個澡,嘗試入睡,卻徒勞無功。為了防止自己再胡思亂想,我開始收拾行裝,幻想之後在日本的日子。
…………
沒課的一天,我和一同到日本作交換生的李思妤參觀日枝神社。
她說這個神社有一些造型可愛的御守,叫我絕對要買來作手信回去。
我們走著走,到達了神社的千本鳥居。一整排紅色的鳥居,再加上沒太多遊人,好不壯觀。
適逢今天陽光明媚,她的心情格外興奮,抓了我做她的拍照模特。但我不知道要擺怎樣的姿勢、表情才不會顯得我很冰冷。雖然她知道我平時的就是這樣,但也不禁嚇了一驚,「張仁,不如你不要笑吧,要你作出配合天氣的微笑真是『搞唔掂』 啊!」
「算了,換我來幫你拍照吧。」我本來就不太喜歡拍照,是因為受到許浩宇的影響才接受她的提議。
「不不,我覺得我可以拍一些好照片的,你站在這個角落,望著天,讓我看看效果。」
我聽了她的話,嘗試擺出適當的表情和動作。
「 嘩,很好看哦!想不到你也挺有潛質。」 她走過來讓我看了看照片,我只在照片中看到許浩宇的影子。 這張照片跟當時他拍的有些相似之處,但因為當時我是看著鏡頭、看著他的,所以感覺又有點不同。
是因為拍照時沒有看着李思妤嗎?我跟她完全沒有那天對許浩宇的種種奇怪感覺。
換我幫她拍照時,我有點麻木地不斷按著螢幕上的拍照按鈕,看著她擺不同的姿勢。即使現在我們終於四目交投,我也沒有那種感覺。這認知令我心煩意亂。
「謝謝你~好了,我們進去吧!」李思妤看了看照片,心情愉快地拉著我走。「你知道嗎,猴子是這個神社的神使,所以這裏的御守是猴子造型的。若你要買的話,記得也要買戀愛運的御守給自己,我們的帥哥張仁怎麼來到日本也沒有拍拖呢~」
「 李思妤,是你的經歷比較奇特吧,怎會突然間在迪士尼海洋戲劇性重遇正在打工的小學同學,沒過幾天就一起了呢?你才是奇怪的那個,好嗎。」
「 機會難得嘛!你知道嗎?他啊……」她還在我背後喋喋不休,但我沒有理會她。看著映入眼簾的御守,有點想買一個給許浩宇。這些笑面迎人的猴子很可愛,很像他呢。特別是紅色的那個勝守,很像他得到我讚賞後的笑容。
又來了。
我本來想用日本生活的這段時間,釐清對他的感覺。但距離和時間好像美化了我跟他的回憶,即使是普通的補習日常,現在回想也像彌足珍貴的片段。
「張仁, 你為什麼看著那個御守楞了?想起了什麼人嗎?」李思妤手中拿著結了帳的御守,拍了拍我的肩膊。
若我告訴她關於許浩宇的事情,她會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
「哎呀,沒什麼你會露出這種表情嗎?我從沒看過你這樣啊。」
「就只是想起了一個人。你覺得補習老師和學生可以談戀愛嗎?」 我一直遊說自己對他沒有這種感覺,但現在我已經不太清楚了。我以前真的把他當弟弟,現在好像不只是那樣了。
「喔! 終於能聽你說這些事情了!我覺得年紀差不太遠也可以吧。小學生就絕對不行,但高中生可以啊。他是個怎樣的人?漂亮嗎?」
我結了帳之後,跟你走到旁邊的陰涼處繼續說,「比起漂亮,他更是可愛的類型。我回去之後他就中六了。」不知為何我沒有提他的性別。是覺得不用刻意提起,還是不敢提起?
「我覺得可以啊,如果你是覺得跟他拍拖會妨礙他學習的話,那等他考完文憑試再一起也可以啊。」
「但你記得我之前告訴過你吧,我畢業之後就會回到加拿大了,到時我們就會遠距離,我不想這樣。」
「我覺得也要看看你想怎樣。若你們單純的只是互相喜歡而想交往,那你們大可以暑假的時候在香港交往,之後再看看怎樣啊。他有說過想在哪裏讀書嗎?若他也剛好想到加拿大讀書,那即使在不同的城市,你們也可以見面啦。我覺得這些東西可以見步行步吧,不需要給自己那麼大壓力。」
「但如果我們注定在一段短時間後就要分開,那不是從來沒有在一起比較好嗎?我不想他為了我而特地跟我到加拿大,但若他會留在香港,我也沒有信心能夠維持,因為我之前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我不想他覺得我不認真,在一起只是玩玩。
「但你知道之前失敗的原因吧。你也知道你的學生跟你的前女友是兩個不同的人吧。你說你的前女友覺得你不能與她的生活產生共鳴。你覺得你的學生也會這樣嗎?」
「會吧。所有人最終也會越走越遠的。」也許我們現在也在走遠。沒了學業的羈絆,我也沒理由找他。
「哎呀,不要這麼悲觀啦,你這個學生很喜歡你嗎?」
「喜歡吧,他差點跟我表白了,不過在表白之前我先拒絕了他。那天晚上他看起來很傷心。我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事,但又覺得這才是正確的決定。 」
「原來你已經判了他死刑呀,他很可憐呢。」她嘆了口氣,側頭看著我,「不過我明白你這種長痛不如短痛的心態。你回去以後還要替他補習,不怕尷尬嗎?」
「我是可以讓朋友繼續幫他補習的,但他和他的母親好像很希望我繼續替他補習。而且我也想繼續見他,即是這只是我的私心。」
「你有這種私心也表示你很在意他呀!」她激動地拍我的手臂,「你有看過《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嗎?兩個主角的戀情只發生在一個夏天,但這刻骨銘心的感情卻永遠在他們心中。即使短暫也不代表沒有意思,我覺得有這種短暫卻美麗的感情,比起因為沒有嘗試過而後悔更加好吧。説實話,我的男友在日本生活,我也在思考回去以後要怎樣,但我不想後悔啊。你就這樣繼續當他的補習老師,你真的不後悔嗎?」
我沒有李思妤和許浩宇的勇氣。愛情就這麼了不起嗎?要知道越喜歡就傷得越深,他們不怕嗎?還是上一段感情讓我變得膽怯了?
「我怕在一起後再分開會令我更加後悔……而且我告訴你的這些事情都只是假設。」她以那套電影作例子,弄得我想告訴她許浩宇是男生,「我只當他是一個可愛的弟弟,我不可以接受他的表白啊。」
「原來他是男生啊……」李思妤欲言又止,「你會介意嗎?會不會上面說的都是幌子,性別才是真正令你躊躇不決的原因?」
「我不介意,我並不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我只怕他沒有考慮清楚。」他明白我們在一起意味著甚麼嗎?人們很喜歡說戀愛只是兩個人的事,但它從來都不是。我們這些被邊緣化的人更是如此。社會上其他不被接受的愛戀形態若發生在異性戀的人之間,還較能被社會接納。但我和他這些非異性戀之人,好像即使只是接個吻也是變態。
「若在香港交往可能會有些顧慮,如果一起到加拿大應該比較好吧。風氣不同之外,也不用異地戀。但這都是自私的念頭。我不能要求他為我犧牲,也不想他為了我而決定自己的將來。被愛情蒙蔽了的人,即使覺得自己所做的是出於自己的意志,但不都是被愛情驅使。」
「但人生下的所有決定不都是被某些事情驅使嗎?只要想清楚,不後悔,還是可以的。另外,我作為異性戀,沒有資格說什麼,我只覺得你有時會認為自己這樣做是為他好,但其實不然。你說了這麼多,我不相信你對他沒有戀愛意義上的感情。你這兩個互相喜歡卻不在一起的人,在我眼裏很痛苦呢。不過選擇權在於你,你就自己決定應該怎樣做吧。」你笑了笑,「來,我們出去吃甜點轉換一下心情。」
什麼啊,李思妤說得好像我應該下什麼其他的決定。明明我的決定就是拒絕他。不過,到頭來還是承認了我喜歡他呢。
承認以後胸口開始覺得有些悶痛,真討厭。
………………
五個月後,我久違地站在許浩宇家門前。
去神社之後,他有主動聯絡過我,不過我們都只是簡單地聊聊些有的沒的,就沒有後續了。不知道現在的關係會不會很尷尬?
我按了門鐘,他強笑著開門迎接我。
看到我就令他覺得寂寞尷尬嗎?都弄得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了。「你好,浩宇,很久沒見了!你過得還好嗎?」希望我的笑容還算自然吧。
「哈哈,還能怎樣?就在每天念書,為不久後的文憑試作準備囉。」他故作輕鬆,笑了兩聲。
李思妤說得對,真的很尷尬。但現在我的身份是他的補習老師,我只要想著待會教他的東西就好了。
「對了,上課之先,我先給你手信吧。」
我自帆布袋內取出了一盒綠茶味百力滋,遞給他。
「這個很好吃。我在日本時差不多每星期都會吃。」我笑道,搖搖手中的盒子,要他快點把它接過來。
「我記得你説過不要食物類的手信,所以我離開日本前一日,寄了明信片給你。你收到便通知我吧。」我知道他不想收到食物,但我記得他的母親喜歡這種手信,所以給了他。本來我也想把御守給他的,但我不想他覺得我對他很上心,還惦記著他表白的事,所以便沒有給他。
上課時我留意到他心情很差,讓他休息了一會,但他的面色還是很差。我對他的影響這麼大嗎?繼續幫他補習是正確的決定嗎?
看着他這樣,我也很不好受,再次想起李思妤叫我下的決定。
既然他從我第那句痛苦的快樂中得到勇氣,我是不是也應該踏出一步回應他?
下課的時候,他的母親剛好回家,我們閑聊了一下關於我畢業後的事情。我才想起我一直想找適當的時機告訴他,卻因苦惱太久而錯失良機。
他知道了以後會恨我嗎?還是會明白為什麼我要拒絕他?若他明白了,就會放下對我的感情,我也不需要再擔心吧。
「時候也不早了,不好意思拉著你聊了這麼久。浩宇,來跟張仁說再見吧。」他的母親招手喚他過來。
「嗯。再見,下星期見。」他向我揮手,眼晴卻已通紅一片,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
「浩⋯⋯嗯,我走了,下星期見。」我看著他,皺了一下眉頭,嘆了一口氣,轉頭走了。
那一刻,我很討厭自己讓你受到傷害,全因為我自私地希望我不要受到傷害。李思妤説得對,我並不是真的為他好。這樣反而傷害了我倆。
但我覺得我錯失機會了,雖然還有一部分的我覺得這才是對的。
之後再補習的時候,我們的關係繼續保持尷尬,我也感覺到你對我的厭惡。我已經不懂得好好面對你,就只懂令你感困窘。
對不起啊。
注定要分開的戀情太悲傷了,你就聽一下我的違心話,只作我的朋友吧。
不要這麼殘忍,不要就此分別。
許浩宇,告訴我,你想我怎樣做?
我的呼吸變得急速,胸口艱難地上下起伏。
到頭來我還是敗給了慾望。
對不起,即使喜歡你,我依然沒勇氣。
讓我對你的感情隱沒於晚色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