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轉瞬即逝。

有一晚,我多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在街市買橙。正在檔子前選得入神,你突然從背後摟著我的腰,一把將我抱起。

我因雙腳忽然離地而慌了,下意識伸手亂抓,用力扯你的頭髮。

「我會抓緊你的。所以,你放手好嗎?」你抱得更緊。腰有點痛。



場景突然轉到家中。

你把我放下來,坐在你的大腿上,但雙手仍摟緊我。

「張仁,你在幹甚麼?」我不斷掙扎。

你笑而不答,不讓我離開。

一晃眼,就好像被之前的你說中一樣,我不夠力氣掙扎,累得氣喘喘。



「浩宇,」你靠在我耳邊,低聲説道。

耳朵很癢,很熱。

心跳得很快,要爆炸了。

然後,我醒過來。感覺黏笠笠的。

啊,又來了。



一大早要換內褲換床單已經很討厭。更討厭的是,我因為一張照片、因為一個你平時不會露出的表情,就對你朝思暮想,甚至發了兩次這種超越正常情感的夢。

你是男的,又是我的補習老師,我不應該對你抱有這種感覺。雖然在網上看過不少故事,我本身也覺得同性戀沒有什麼大不了,但身邊就沒有同性戀的朋友,我亦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那邊的人。這些突如其來的夢境,令我倉皇失措。

你不在的這兩周,我茶飯不思,總在思考自己的性向,還有對你的感覺。

我的母親察覺到我有異樣,但是我不能告訴她。她絕對不會接受我對一個同性有超越友誼的感情。更甚的是,那個人是我的補習老師。

我想問我的朋友,取一些建議。可是,我亦不知道他們會怎樣看待我。要知道,他們即使不反對,亦不代表會特別支持。

沒有傾訴的對象,我更感混亂。

被困在紊亂的思緒下,又迎來了補習的日子。

在加拿大回來的你,皮膚曬黑了一些,身形健碩了一些,削弱了那股文人氣質,卻增添了幾分陽光氣息。



喜歡你,其實情有可原吧。

那個夢又在腦海中閃過,我看到你將我擁入懷。我的臉刷的一聲變紅了。

你衝我笑了一下。

不知怎地,現在的你,笑容自然得多了。之前那種兇狠的感覺一掃清空。在加拿大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的心跳了一下。很不舒服。

一旦意識到這些反應可能源於我喜歡你,就很不安,不想承認。

「浩宇。」



為什麼,我要產生這種感覺?這明明就是不應該的。

「浩宇。」

該死,怎麼之前叫你跟我去浪茄的時候,並沒有這種自覺?之前總覺得,我純粹想和你拉近關係。但現在回看,那不是因為我對你有好感嗎?我那麼執着要拍下你的樣子,也是因為這樣吧。

「許浩宇!」你伸手搭在我的肩膊上。被你觸碰的地方瞬間發燙。

有一刻,想叫你把手移開。但是⋯⋯我想你如夢中碰我。

「啊⋯⋯你叫我嗎⋯⋯?」我的聲音有氣無力的。總覺得不能看着你,不能和你獨處。

「今天很累嗎?剛才叫你也沒有反應。反正也快六點了。不如提早結束吧。我也不想你太辛苦。」

正常的補習老師也會這樣待學生吧。你之前也會因為我不在狀態而讓我休息的。



你之前的語調是怎樣,我已經忘掉了。然而,這次,我卻覺得你的語氣像是在認真關心我,不只把我當學生看待,更像是把我當作一個朋友、一個重視的人看待。

為什麼,現在我才開始這麼在意?

「就是⋯⋯你也知道再過幾天就開學了。升上中五就會比之前更加忙,可能沒有太多時間出去攝影。」我隨口編了個藉口。

不是,這不全然是一個藉口。父母希望我參加更多的補習班,以穩住緩緩進步的成績。

雖然,我不太想花更多時間補習,但自從上次的浪茄攝影之旅,我每次拿起相機,就想起你種種撩人的樣子,我也暫時不想出去拍照。

也許,花多一些時間在學習上,未嘗不是一個好決定。況且,我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浩宇,你將來想讀什麼?」你停頓一下,突然就開始跟我聊我很討厭的話題。



也是,你是我的補習老師,會過問這種事,再正常不過。

對着你,就不隱瞞了。乾脆告訴你我本來想讀的科目吧。

「最好當然是讀攝影啊。但是,也沒可能了。」

「為甚麼?」

「為甚麼?呵,讀攝影沒有前途,我的父母不會容許。只作興趣就可以。而且,我拍的照片並沒有那麼好看,就只是適合放在社交媒體上讓朋友觀看而已。」

「不要妄自菲薄,你拍的照片其實很不錯。我啊,喜歡你眼中所見的事物。當天,你捕捉的日落晚霞、星月交耀的瞬間,讓我透過你的眼睛,看到它們的光輝,使我悸動不已。你眼中的我也是如此。我應該是與溫柔沾不上邊的人,你卻能引導我擺出那樣的表情,我覺得很厲害。所以,你不要放棄。能夠讀自己真正喜歡的科目,很讓人幸福⋯⋯」

你仍在說話,在說一些你平時不會說的話。我看着你的臉,聲音逐漸消失,只看到你的嘴在動。

為什麼,平時話不多的你,要刻意讚賞我,把我說成一個優秀的攝影師?你不需要這樣。我也不需要你這樣。

我不想面對前途選科的問題。既然是我不能選擇的情況,為什麼我還要去想它?為什麼我還要聽你說的話,追逐我的興趣?

我真是白痴。

我應該告訴你,我想讀商科,就如我的父母希望的。

上了高中後,他們經常苦口婆心跟我談及前途的問題。在這裏,做攝影師很難生存,讀攝影也很浪費金錢。我的成績這麼差,他們不會期望我做醫生、律師。但是,也不會讓我追尋沒有意義的夢想。

突然間,就覺得你很令人討厭。

為什麼,你可以讀你喜歡的科目?

為什麼,你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因為我很棒,所以我該選擇自己的興趣?

我看着你,總覺得你熠熠生輝、閃耀動人,原來是因為這樣。

「⋯⋯如果你是因父母反對而不選擇攝影,就用行動證明給他們看,這是你想走的路,而且你會有能力做好。」

我也想像你那樣。

我真的有決心捍衛自己的夢想嗎?

我想,曾經是有的。

但是,現在妥協了,就告訴自己,這是興趣,不能當飯吃。就告訴自己,我的能力其實一般,不足以在這方面發展。

「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們的人生。」

對,這一點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擺脫不了他人的目光。我就是很在意,他人怎樣看我⋯⋯

以前曾經告訴一些親戚朋友我的夢想。他們表面上在說「這很好、很有方向」,但他們背着我議論,最後傳到我父母的耳中,再傳到我的耳中。

也對,連我自己也覺得很可笑的東西,其他人怎會覺得不可笑?

明明向藝術方面發展不可恥,但為什麼,聽着他人不屑的言論,會令我覺得自己的夢想一文不值,是不可告人的事情?

啊,我害怕對你萌生的這份感情,也是因為這樣吧。

聽着你的話,突然就想通了。這些不是艱澀的道理。我之前是多梳發亂嗎?

「張仁。」我叫了你的名字,努力壓抑快要傾盆而瀉的感覺。不是,我不要承認我對你確實有這種情感。要是承認了,就不能回頭了。

「我曾經想過,我可以放棄攝影。但是,真的說出來,就難過得想哭,好像追尋了很久的夢想,忽爾,就失卻意義了。明明,我不應該因著這些事而感到難過,卻總是⋯⋯」

明明,我不應該對你有感覺,卻總是⋯⋯

淚珠撲簌簌的落下。

你不知所措,好像想安慰我,卻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拿一張紙巾給我抹眼淚。

我想你抱我,如夢中般抱我,叫我的名字,告訴我沒關係,這些不是不應該的事情。

但是,你抱我這個動作本身已經是不應該的事。我是你的誰?怎可以叫你這樣做?

在我糾結的時候,你又開始說話了。

「每一個夢想都有意義,別人沒有權利否定你。被迫放棄夢想,當然可以哭。這是自然不過的事。可是,如果無論選擇什麼都會痛苦的話,就選擇快樂地痛苦吧。」

我想繼續攝影,即使其他人覺得很可笑。

我想承認喜歡你這感情,即使這好像是不應該的。

我心底裏其實不想放棄。

不能回頭,就不回頭吧。

即使痛苦,只要當中有快樂,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張仁,我喜歡你。

即便,你可能不會接受我的感情,甚至會覺得我很嘔心,我仍然喜歡你。

我想成為攝影師,再為你拍照。

眼淚才剛止住,又再開始湧流。

「唉,浩宇,不要哭⋯⋯不是,你要是難過的話,就好好就哭出來吧。」你輕拍我的膊頭。

你的溫柔驅走了我心中的悲哀,我跟著平復下來。

你走了之後,我立即拍了一張照片。

是剛才你坐的地方,光影分布並沒有改變。

我把照片打印出來,在底部寫上「快樂的痛苦」,然後將它跟浪茄拍的那張照片放在一起。

我看著照片中你的面龐。

不要對我這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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