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希一直打報告直至凌晨兩點上床。

她平靜的臉,泛起一抹微笑。

『終於不是灰色的夢嗎?』

阿純半蹲在床邊,把手放在凌希額上後又移開。 

他搖了搖頭。





『是好夢的話,就不需要我了。』

阿純默默地退後,他臉上漾著難以解讀的神情,站著看了凌希好一會兒,然後在空氣中消失。

罩式檯燈的光線,把遭周的空氣染成橙黃色。

阿純淡薄的身影逐漸浮現。

床邊坐著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寬闊的背,那襲白袍。





——是他。

阿純再次站在自己旁邊,感覺依然非常怪異。

父親坐在床邊,低頭睡著了。

還以為他不會來看自己。

那副厚厚的眼鏡,滑落到鼻尖的位置。





他瘦了不少,臉上居然留著未好好清理的鬍渣。

阿純心裡的一隅,忍忍作痛。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種反應。

一直以來,不是很恨他嗎?

父親喃喃說著夢話。

阿純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後,走到父親身旁。

他把手放在父親的頭上,閉上了眼睛。

是......舊屋?





阿純來到以前的家——他小時候的家。

雖然不大,但阿純覺得,小小的空間,反而令家更溫馨。

他走到自己的房間,年輕的父親和小小的阿純坐在兒童桌前,不知道在幹什麼。

小男孩阿純拿著蠟筆在畫本上塗鴉,父親則在一旁看著。 

父親以前居然會這樣笑。

『這個是爸爸!』阿純胖胖的手指戳著畫紙,『這個是我!』他展開大大的笑臉。

『真厲害!』父親笑著說。『這個是什麼?』





『是聽診器!我們一人一個!』

『哦?阿純要當醫生麼?』父親的雙眼亮了起來。

『對!』阿純嘟著圓圓的小嘴說道:『跟爸爸一樣!做個有用的人!』

『真的嗎?』父親的大手摸著阿純的頭。

『爸爸太高興了!』

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從水底浮起的泡泡般,一個一個在水面拼湊起來,然後聚在一起,成了一個大泡泡,啪的一聲,

小小的阿純消失了。

『阿純?』





父親失神地伸手探著阿純在那兒消失的空氣。

『阿純!你到哪裡去了?』

『你回來,你回來啊!』

父親瞬間失去了剛剛年輕壯健的樣子,變成阿純認識的模樣。不,阿純覺得他看起來好像比原來還要老。

父親踉蹌地站起來。他轉過頭來的時候,看到了阿純。

父親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時間彷彿凝止了數秒。倆人就那樣愣在原地,望著對方。





然後,父親衝過來,一把摟著阿純。

他激動地搖著阿純的身體,眼淚濡濕了阿純的白色衛衣。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

父親的聲音十分沙啞。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阿純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不是我的話,你就不會衝出去,就不會......』

 父親放聲大哭。

出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失控的父親。

他一動不動,任由父親用力地抱著自己。

『都沒有時間照顧你和阿言......你們都那麽乖,那麽聰明......』

父親口齒不清的說著。

『我想盡父親的責任!如果阿言做醫生,我就能好好幫助她......我知道她一定能成爲一個頂尖的醫生!但是......』

『錯過了......早就錯過了......』

『我是一個失職的父親......不,我根本不能算是一個父親......』

父親抽泣著。

『不應該是這樣的......』

『都是我的錯!』

眼淚滑下阿純的臉。

大概是因為潛意識知道是在夢中,才會把醒著時努力地隱藏的心思無懼地傾盡。

『我......忘記了,說過那樣的話。』

父親踏後一步,怔怔地看著阿純。

『我忘記了,但是你卻放在心裡面。』

『不......不!』父親激動地搖著頭,雙手托起阿純那張健康的臉。

『我......想做醫生,一直都是。我只是太生氣,太生氣了......』

『現在我......』

阿純咽嗚得說不出話。

父親摟著阿純,他全身都在顫抖。

爲什麽總是沒有好好說清楚?

爲什麽總是在失去後才懊悔萬分?

人類總是重複地犯同一個錯誤,才得無盡地在人間受苦。

阿純的手緩緩地提起,放在父親的背上。

『那次意外,不是你的錯。』

他輕輕地拍着父親。

『如果你再怪自己的話,我會很難受的。』

父親捏著阿純的肩膀,輕輕地搖晃。

『阿純,你回家!我們好好地吃一頓飯!媽媽會很高興的!我們叫阿言一起,好好吃飯!』

阿純看著父親滿是期待的臉,他很想答好。

但自己能否醒過來?

如果不能,他們不是會更傷心嗎?

他不知道。

生命中沒有多少事情是我們能夠掌控的,那我們就更得把握自己有能力改變的事。

『還沒有太遲。』

父親紅腫的雙眼不解地注視著阿純。

『爸,讓姐姐做她喜歡做的事情吧。』

『這樣我也會很高興的。』

父親用手梳理著阿純的捲髮,用力地點頭。

魂牽夢繞的兒子能夠快樂的話,還有什麼倔強是不能摒棄的?

『你和媽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他朝父親溫暖地笑笑,退出了父親的夢。

回到病房的時候,阿純累得在喘氣。

之前進去淩希的夢,也會覺得累,但沒有像今次這樣。

他看著病床上枯槁的自己,打了個寒顫。

父親依然垂頭睡著。阿純站在父親身邊看他,看了好久好久。

最後,阿純的身影從病房裏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