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故事: 第二章 - 列車
第二章 - 列車
下午六時半，全港地鐵站擠滿了趕回家的人，迫得容納不了半點塵埃。張朗與普通打工仔一樣，過著朝九晚、有時朝九晚九的生活。這天遲了半小時下班，但他早就習以為常，沒有感覺。
他雙目呆滯，猶如彊屍似般走著重覆了幾萬次的路線，然後站在往香港方向的月台，望著玻璃幕映出的自己，戚起的雙眉、凌亂的鬚根、整齊筆直的西裝，他嘆了口氣。從小到大他就不屬於出類拔萃的一群，卻又幸運地進了大學，讀著自己不喜愛的商科，然後再投身自己毫無興趣的外資公司當小經理。
可是今天他上司跟他們說今年虧損嚴重，可能要裁員。他上有高堂，下有妻房，還有一層還要多供二十多年的私樓，他的表情苦苦的，似乎很害怕會成為那些不幸被裁的人
「往香港列車即將到達‥‥‥」
列車緩緩靠站，當車門打開的時候，車上乘客還沒下車，月台的人就如洪水般湧進去。張朗在半推半撞下擠進了車廂間的接駁位。他扭一扭身，調整好姿勢後便把手提包置於雙腿下，然後拿出電話。
「老婆我返緊嚟啦。」他發了一則訊息。他總是想，為甚麼像自己這樣沒出息的人，卻能夠找到一個賢良淑德的老婆。雖然上班很累，但想到她期昐著自己回家，張朗便覺得平淡的人生還有半點意義。
「轟隆轟隆。」
回家大概需要半小時，抵達就剛好吃飯，然後看看電視，洗個澡就摟著她睡覺，這是張朗每天的日常，是一種簡單的幸福。可是，一想到明天又要繼續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他再次搖頭嘆息。環視四周，盡是乘客的疲累表情，作為這個國際都市的小齒輪，這回家的路途又怎能高興起來呢。
「老公，我有嘢想同你講。」張朗愣了幾秒，還沒趕及回覆便發現她上傳了一張圖片。裡面是一支驗孕棒，是一支呈陽性的驗孕棒。
我要當爸爸了？
他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一瞬間無數問題湧入他腦海：男的要改甚麼名字？女的又要怎樣？現在買嬰兒用品好像太快了吧？我要去上育嬰班嗎？我現在該怎樣做呢？
他們夫婦的收入其實足夠給予孩子很安穩的生活，只是無論他們多努力，一直都沒辦法懷孕。看了很多醫生，也吃了幾十噸藥，就是懷不上孩子。可是奇跡終於在今天發生了！
他嘴角揚起淺淺的孤線，如果附近沒人的話，早就放聲高呼了！
「等我返嚟！我愛你！」然而，這個訊息卻總是傳不出去，他想或許回到地面再看看吧！
一想到自己要當爸爸了，他的心情就很愉快，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然後喃喃重覆：我要當爸爸了，我要當爸爸了。有人會報以由衷的笑容，有人毫不理睬，有個男人則同情地拍一拍他。
「轟隆！」
突然，車底傳出不尋常的巨響，張朗覺得整架車彷彿卡到甚麼似的彈了起來。燈熜了半秒之後立刻恢復，並無引起太大恐慌。可是，他總是有種難以形容的不安。他的想法很天馬行空，每次總會想到很多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然後就擔心起來。例如搭巴士上了高速公路之後，他就會幻想轉彎時巴士會翻側然後失事，又例如他坐纜車時會不斷幻想鋼索斷裂，然後纜車掉到山下。
他搖搖頭，拼命去除腦海中的負面想法，想著孩子出生後他們三人的美好時光。可是他沒有察覺在他身處的接駁位置底部的幾顆螺絲因為剛剛的震盪而鬆動了，只要輕扭就能拿起來。
這是現實沒可能發生的事，可是卻真的發生了。
「喀喀喀。」
刺耳的磨擦聲令周圍的乘客掩著雙耳並疑惑地四處張望，但張朗卻無視現況，反而在想為甚麼老婆要用這種方法告訴他，畢竟喜事當面說比較好。想到這裡，他又有點不安，好像冥冥中有壞事即將發生。
「喀喀喀！」那嘔心的磨擦聲愈演愈烈，在眾人耳邊盤旋不息，張朗捏一捏手，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全身冒汗。
「啪！」
彷彿有甚麼斷了，隨著強烈的離心力侵襲張朗，一股深入骨髓的不安沿著血液深遍全身。這時，他感覺到列車出現劇震，他猛然低頭，瞳孔一縮。
兩卡車廂竟然分開了！
中間露出了一條猙獰的黑色空隙，足夠吞噬上百個成年人。裡面只剩下幾支鋼條苦苦支撐，可是那「喀喀喀」的聲音，彷彿在敲著死神的喪鐘。
而那條黑色的空隙，正正在他兩腳中間！在幾秒間，空隙不斷擴大。他毫不猶豫想要左腳收回跳入前方車廂，因為後方車廂很快會因失去動力而停止，很容易與後面趕上的另一列車相撞。如果自己是身處前方車廂的話，還有後方的一部分作緩衝。
可是，正當他想收腳之際，連接著車廂的幾條鋼條立刻斷開，車廂猶如被隕石撞擊般劇烈震動，張朗竭力穩著身體，可是這時他卻被旁邊的人狠狠一撞，然後飛入了後面的車廂。
「嘶嘶嘶嘶嘶。」
兩截車廂完全斷開，並且呈下傾的狀態，那金鋼的撞駁處和路軌磨擦，爆出橙紅慘白的火花。由於整架列車已經失去平衡，雖然仍能順著路軌前進，可是速度已大不如前，而且東歪西倒地搖晃，很多人都失平衡跌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響徹地底世界，乘客爭相後退，雙眼恐懼地看著前方那愈走愈遠的另一截車廂。
「呀！」一個原本站在張朗旁邊的中學生因為失平衡被拉進了那片黑暗裡面，然後車底傳來幾秒嘔心的碎裂聲。有些人臉色一青，把頭扭向一邊，把下午吃過的東西全部嘔出來。
張朗強忍嘔吐的感覺，他臉色凝重，同時不斷向中間幾節車廂走去。可是，因為沒有車頭帶領，列車繞過一處急彎時完全傾側，撞向隧道牆上。
「轟隆」一響，隨伴出現的是滾滾煙塵，強烈碰撞造成的震動就連地面都能感受到。張朗只覺得自己雙耳鳴鳴而響，整個人天旋地轉，震震劇痛在遍佈全身，他覺得自己最少斷了五條肋骨，雙腳也沒知覺了，雙手只能勉強移動。
煙塵慢慢消散，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血紅地獄。身邊盡是屍體殘骸，腥臭的鮮血夾雜內臟形成一片片血窪，有些則黏在牆上。很多屍體臉上仍然保持著驚駭欲絕的表情，雙口張得能夠塞入一顆雞蛋。
「呼。」張朗吐了一口氣，至少他仍然生還，他也發現在不遠處有不少人和他一樣。這時，他摸摸褲袋，發現自己的電話掉了。他焦急地環視四周，在前方的斷手旁邊發現一部螢幕亮起的電話，上面有個帶著淺淺微笑的可愛女生。
張朗彷彿突然打了腎上線素，把全身力量聚集在雙手，向著電話的方向爬去。他拿起電話，想要報平安的時候，臉色突然變得像死屍般蒼白。
「轟轟轟轟轟。」
此時，一陣地鐵隆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由最初的微弱漸漸增強，彷彿有千萬匹野馬向自己奔來。
後方出現了白色的光芒。
這不是希望的光。
而是絕望的光。
「老婆，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