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死後世界

李塵軒雙眼浮腫,呆滯無神,臉如死灰,頭頂禿禿的泛著油光,全身乾乾的失去光彩。他躺在病床回想自己一生,在大學找到真愛一直走到人生盡頭,到大公司工作,買樓買車,人生多姿多彩。晚年雖不幸患癌,但他這生總是無憾。
 
親人坐在床邊不捨地緊緊抓著他的手,他環顧眾人一眼,淡然一笑,然後慢慢閉上眼睛。
 
他嘴角翹起,臉色安詳。
 
他聽到了颯颯的風聲在耳邊繚繞不絕,彷彿牽引他的靈魂離開這具肉體。他看到了刺眼的光芒在眼前綻開盛放,彷彿帶領他進入另一個世界。
 




死後世界。
 
時間彷如瞬間逝去百載,又似是回流萬年,他彷似安坐於時間的巨輪裡,靜觀生與死,人與事。一瞬間,他再次衰老百年,背影更加佝僂,眼神更加滄桑。然後,一把聲音引領他離開,徐徐地飄往另一個世界。
 
他嚮往的死後世界。
 
他總在想自己死後能看到天使嗎?能看到魔鬼吧?孟婆是不是真的拿著湯到處騙人喝呢?哪道輪回是自己歸宿?還是會到天堂永遠快樂地生活?可是他又想到自己不信神,那樣不就無法進入天堂了?死後的世界真有牛頭馬面收割無處可歸的靈魂嗎?自己能夠看到那些「神」嗎?
 
真的想看看死後的世界啊!
 




他感覺到自己終於停下了,然後瞇起雙眼,刺眼的強光令他雙眸生痛,適應過後,他睜開雙眼,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當他試圖移動自己的身體,他卻感覺不到自己任何身體部位,好像只剩下意識一樣。
 
「我現在是靈魂體吧?靈魂不是能飛嗎?我應該是還沒找到方法而已。」李塵軒安慰自己,那怕他完全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他不斷嘗試移動自己,卻徒勞無功,好像自己被永久固定在同一個地方。
 
「嗯?怎麼這天花板的感覺有點熟悉?」他困惑地眨眨眼,這白色而泛黃的畫面似曾相識,與他待了整整一年的病房天花板極度相似。
 
然後,畫面移動了!他好像被「推」著走。
 
「這裡我們會處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一把男聲從耳邊出現,他記得這熟識的聲音屬於他兒子。
 




「可是‥‥」一把抽泣的女聲欲言欲止,這是屬於他女兒的聲音。
 
「回去吧,明天老爸就要入棺了,到時候你們再來,剩下的我會處理好。」兒子疲憊的聲音再次出現。
 
「嗯。」耳邊傳來很多人幽幽的聲音,他分不清是屬於那些人的,但隱約記得在自己仍在世的時候,他們都在自己身邊!
 
李塵軒想起了一個可能性,突然一陣莫名的心悸。
 
「老爸,你這輩子照顧我們太累了。記得以前你無論工作幾忙都會抽空出席我和妹妹所有的學校活動,對我們無微不至的照顧。還記得有次我和妹妹畢業後想先去幾個月旅行,你就二話不說給我們買了機票。所以當我們有能力了也有跟你們一起去旅行啊!」李塵軒感覺到一隻溫熱的大手在輕撫自己的臉,然後再緊握著自己乾枯的手。
 
「還記得以前你牽著我們的手帶我們走人生的每段路嗎?現在就由我陪你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吧。」兒子的顫抖的聲音表示他內心不如表面平靜。
 
李塵軒對此一切都無法回應。
 
他身處自己身體內,他能思考,他能看到,聽到,感覺到,但卻不能把他所思所想表達,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寄居在完全關閉的世界,通過一個連接兩個世界小窗戶,默默地觀望。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嗎?
 
沿途看到的畫面,和他一年來看到的一模一樣。
 
當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自己身上時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時候即使附近沒有人,但仍會有這種感覺,好像附近有「人」在盯著你一樣。現在,李塵軒正正強烈地感受這個情況。
 
甚麼是鬼,到現在也沒有明確的科學解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其實鬼並不可怕,特別是兩者擁有相同的感受。
 
他躺在病床上,只能看到天花板,而這個視線恰好看不到任何人,可是他卻能感受到附近有很多人在注視他。「人」和「鬼」的位置在此刻彷彿轉換了!那些人沒想過在那具冰冷的屍體裡存在一隻不能移動的鬼。
 
大約五分鐘後,他被推入了灰色牆壁的房間裡。一陣金屬開關的響聲傳入他耳中,幾秒後,他慢慢進入漆黑的世界。
 
「咔嚓。」
 




最後一絲光芒隱沒在這個黑暗世界。
 
思考片刻,他知道自己應該身處醫院的殮房,冰冷的溫度能減慢遺體腐爛的速度。他感到這裡大約只有十度,刺骨的空氣彷彿穿過他的皮膚,鑽入他的血液裡,令其流動都變慢。他需要待在這裡最少兩個星期,然後就會進入火化程序。
 
一片漆黑,彷彿是黑洞把所有光芒和聲音吞噬,他的耳朵「隆隆」作響,這是環境寂靜到極致的表現。這個狀態下,他對於時間流逝的感覺異常清晰,每一分每一秒他都確切感受到,而不是像以前一樣,做完某件事,時間就不知不覺流去了三小時。
 
「我要以這個狀態繼續生存下去嗎?」
 
當想到所謂的輪回可能只是傳說時,他就有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因為他可能要以這種不生不死的狀態繼續生存。尋常的植物還能得到親人的照顧,還能夠吃點流質食物,可以沒有人知道他仍然「生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餓死」。
 
他既存在,也不存在。
 
他又想起太空科幻片中,總會有些角色被捲入無盡的太空,在無助的情況下慢慢把氧氣耗盡,在絕望下等待死亡。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等死,因為剛剛已經死了,但他又在想,如果鬼再死掉的話會變成甚麼?還是要在鬼的情況下死去,才算真正的「死亡」?可是那種才是真正的「死亡」呢?當自己仍是人的時候死去,然後靈魂存在肉體中不死不滅,這樣應該算是「假死」嗎?畢竟自己仍然以某種不為人知的狀態存活。
 
「我會在這裡多久?一天?一星期?兩星期?如果沒人記我的話怎辦?如果沒有真正的死亡,那樣我不就要永遠被困了?」那怕是全身癱瘓的人也可能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自殺,可是他現在卻沒辦法結束這個困局。




 
他甚麼都做不了。
 
只可以等待,等待,和等待。
 
他大概感覺到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大約十二小時,可是他完全沒有睏的感覺。
 
「糟糕啊!原來我連睡覺的需要都沒有。」他搖頭「苦笑」,他不知自己是否仍能做這些表情。
 
這種孤獨的感覺令人極度難受,他開始覺得這裡就是地獄,而他要永遠地被折磨,永無翻身之地。
 
在生前,他的一生雖然受過挫折,但不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整體來說都是一帆風順,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身處的地方就是天堂,他就是快樂的天使,每天無憂無慮地過活。
 
天堂那時候就內化在他體內,讓他的靈魂精神得到滋潤。
 




現在則變成地獄對他施以日夜煎熬。
 
他百無聊賴地托著腮,當然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他是做不到這個動作,他只是在幻想。他以為自己會去回味生前百味和各種遺憾,但實情沒有,他反而不知道自己應該去想甚麼。他覺得自己在世的時候已經需要想太多事了,雖然人生美滿,但如何維繫這種美滿卻費盡腦汁,有時候又會擔心明天自己會不會突然一無所有。
 
所以,此時此刻,他沒有再去想以前經歷過的事。
 
他在想現在。
 
「現在可以幹甚麼呢?」他試圖移動自己的視線和身體,可是卻徒勞無功,彷彿永遠都只能望向一個方向。
 
突然,他有種雞皮疙瘩的感覺。
 
就好像有人在跟他說話,回應他的呼喚一樣。只要停下來仔細感受,他就能發現在他身邊好像有不少人,當然那很可能是鬼。他想起如果自己身處殮房,那意味著他附近擺放了很多屍體,如果自己的感覺沒錯,那樣在每一具屍體裡面,都存在一個孤獨的靈魂。
 
每個人的身體,都是屬於他們的死後世界。
 
他嘗試和那些鬼溝通,可是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彼此的世界是徹底被隔絕的。
 
他開始想跳樓自殺的人,如果他們跌到稀巴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仍然困在這具身體裡面,無時無刻都感覺到那種骨肉分離的痛苦,應該是很痛苦的事吧!
 
「嗯?」
 
這時候,他有種異常的感覺,一種不應出現在屍體身上的感覺。
 
他餓了!
 
因為他根本沒有吃東西啊!
 
實際上他體內的器官已經衰竭死亡,但作為寄居在這具屍體內的靈魂,他仍然能感覺到「餓」的感覺。
 
「我會餓死嗎?」他打趣道。
 
大約過了三天,他開始對時間麻木了,沒有再刻意去數。那種「餓」的感覺愈來愈強烈,好像作出對他「禁食」的控訴,但他沒辦法吃東西啊!難道要子孫燒一些食物給我嗎?可是沒有人會在這段時間燒啊!
 
他有種奇怪的想法,如果能夠進食的話,他就能夠保持自己屍體完整,不會因時間而腐爛,可是自己根本不可能吃東西,他只能默默去感受。飢餓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但隨他漸漸適應了,所以也沒太大感覺。
 
可是,他發現另一個問題。
 
他感到胸口附近有種猶如附骨之蛆的痕癢,就好像一開始有隻蟲子在鑽來鑽去,然後找到安身之所,再不斷產卵繁殖,成長的蟲子又鑽到其它地方成家。痕癢的位置隨時間不斷擴大,過了大約一天吧,他全身上下都有這種深入骨髓的感覺。他很想用手抓痕癢的位置,可是他完全不能移動。
 
痕癢漸漸變成痛楚,他感覺到有些東西破開皮膚,呼吸著外面清新的空氣。
 
「為甚麼會這樣?他們沒有做防腐的工作嗎?」李塵軒在心中悲鳴。
 
這時他想起之前看過香港土葬的資料,如非安葬永遠墳埸,否則土葬只有六至十年期限。時間一到,家屬必須找執骨師傅為先人「執骨」,移葬別處。如果遺體皮肉未完全腐化,執骨師傅要以人手把腐肉從骨頭上刮走,再清洗曬乾。還好他生前就選擇了火葬,不然自己就要待在泥土下十年,忍受無窮折磨,感受蛆蟲一點點把他的皮肉蠶食。
 
「再等幾天吧!火葬後我應該會自由了!」他不禁期待解脫的一刻。
 
就這樣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
 
一個月,兩個月。
 
由一開始蛆蟲噬身的劇痛漸漸麻木,最慘的是自己根本不會昏過去,默默忍受下已經沒有感覺了。到現在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皮肉存在,反而能感到骨頭露在空氣的冷冰冰觸感。那些蟲想把骨頭都吃了,奈何牠們沒有能力,只能來回依附。
 
「為甚麼沒有人來?」
 
「難道家裡出了甚麼問題了?」
 
「爭家產?還是他們出了意外?」
 
「但沒可能啊,屍體放了太久沒人認領醫院也會處理啊!」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現實時間轉眼過了一年,他仍然以骨頭的姿態躺在這裡,蟲子都死掉並腐爛了,連最後的生命也從他身邊消失。
 
仍然沒有人。
 
在這段時間他想了很多可能性,他甚至覺得外面已經世界末日了,很多人都死掉,社會不復存在,這才沒有人來接他。
 
他就這樣困在自己的身體裡。
 
有人會來嗎?
 
還是要一個人忍受永恆的孤獨?
 
他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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