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在為一個服食安眠藥自殺的先人上妝。
 
「點解啊?」他問了一個不會再有答案的問題。
 
「開心?」他將粉掃過先人安祥的臉面,很平靜,很平和。
 
「如果開心,咁就得啦。」
 
躺着的人,那頭髮如此烏黑亮麗,面容年輕,沒有一點皺紋,肌膚緊緻。


 
燈閃了兩下。
 
「你有心事?」阿朗輕道。隨即,耳邊吹來一口氣。
 
他繼續手頭的動作:
 
「有就講啦,當我聽緊。呢度得我哋咋,放心啦,唔會有其他人聽到㗎。」
 
燈又閃了一下。


 
他替其定妝,呼吸平緩;他還有呼吸,這就是他的勇氣。
 
燈多閃幾下,然後停歇。他畫上唇妝。
 
他的心不寒,反正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相比起目眥可見的悽慘死狀,這種「傾訴」又何畏何懼,他甚至有一份敬意。
 
他不會說什麼:
 
「喂,你咁後生就唔要條命,有冇搞錯?宜家啲後生啊……你知唔知,屋企人知道咗嘅話,會有幾傷心?你自己一個走咗去,唔理其他人感受嘅?有咩咁傷心要死先得?死又解決唔到問題嘅,只要生存,就一定揾到出路喎。辦法總比困難多吖嘛。」如此涼薄的話語啊,乍聽之下,確實有點道理;可是,太自大了。


 
他的心是平靜的。
 
這裏的太多太多人,無聲無息地教導了他要好好活着。每次,他為遺體執容,都默默慶幸自己的手腳跟從他的意志,而非沒有生氣,他還可以踏出停屍間,穿梳化妝房,快速經過能聽見哭聲的入殮走廊。
 
慢慢,他也很珍惜自己的生活。
 
他還活着。
 
可是,正因如此,他的心臟仍然跳動,頭腦仍然運轉,清醒地意識到他在這人間。他有牽掛。
 
阿朗心煩。
 
偶爾,他不想回家,或者,不想那麼快回家——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從他看向思思,再沒有心動的感覺,再沒有期盼她留在家中,再沒有和她在海旁拖手散步的興致……總是,走不夠兩步就覺得腳酸,然後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地看手錶,得知時間尚早,他又硬着頭皮陪她多走一會兒。
 
已經沒有以前開心了。和她,有什麼話好講呢?找一些什麼四方八面的話題,可是聊到某處,二人都失了聲。
 
但是,擁抱的時候,還是很有安全感。
 
其實,沒有關係的。他也不是很介意,他知道,應當如此。只是,他為「為什麼」心煩。
 
明明,他已越過最難受的時候,他征服了不同包裝的飲品,順利分辨從雪櫃裏,甚至慢慢復明,看得見身旁有人默默扶持他,清理地上的雜物免他跌倒。
 
可是,仍然如此。
 
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Happy ending?童話裏幸福快樂的結尾——那叫結尾嗎?生命不息,生活不止。


 
可是,偏偏沒有人問,王子和公主最後怎麼了?會不會,其實,白雪憶起從前七個追求者的關懷備至,哭喊大王子竟與一條魚私交甚密;二王子驚訝於睡公主的好吃懶做,從來跟詛咒無關;灰姑娘只想躲在南瓜車,這麼大的皇宮——誰愛就誰去打掃!很多事情,本該僅止於「幸福快樂」,回歸生活的憧憬和平淡?必破碎了如童話般純粹的期盼!
 
只有打破千篇一律的平淡才可以激起一些波瀾,不管正面與否,是嗎?
 
她疑問,愛和被愛之間,生活的激情與平淡之間,何處是平衡點呢。
 
所以,當他看見朝光,他本能地覺得對方是朵朵浪花,水面不再平靜。
 
所以,當他因此感到生氣和不安的同時,又隱隱覺得這才是正確的。
 
所以,當他為小事與她拌嘴時,慶幸二人有話說,而不是死寂地重複又重複乏味的動作和對話。
 
她總是失焦、發呆,唯有與他爭執兩句才有一些精神。
 


老婆,你呢?你怎樣看?
 
她開始放空,認為日復一日的日子裏,她應該要更多地撫慰自己,因為她也因工作勞累。她再不似以前那般,首先打算為他提供情緒價值。她開始不認識自己……
 
如果你知道我有這一種感受,會不會很難受?
 
老公,如果你知道我是這樣想的話,你會怎樣想呢?對不起,我不是有心欺瞞你的……
 
可是,真的,無論如何,我都愛你。
 
只是,希望你相信,我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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