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出版社的《無紙》計劃開始了兩個星期,推廣活動的廣告海報舖天蓋地,電子書應用程式亦同時上架。這個計劃有很多知名創作人替其背書,所以把氣氛炒得熱烘烘,即使是從不看書的賣菜阿姨都裝了一份,好緊貼時下潮流。

我老爸都裝了,而且被我發現他悄悄收藏了很多部少女小說。

閱讀跟一般潮流沒有分別,創造抑或跟隨。

這天,編輯杜嘉寧找上我,我們約好在何來的咖啡店內見面。



這時候,我沒想到這次會面簡接使我和夏詠瑤的軌跡再次交疊,這場《愛情遺物處理計劃》亦因此再度展開⋯⋯


我想,這算是我的愛情故事的轉捩點⋯⋯

逐步走向「悲劇」或是「喜劇」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

另外,林文茵和何來之間肯定發生了甚麼事情。

林文茵經常在店裡神不守舍,而何來搶功夫做,積極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剩下,兩人長期保持兩米安全距離。他們現在連「嗯、喔」這些單字都替我這個作者慳墨水了,乾脆用傳心術溝通,默契比雙胞胎更強大。



如果我是綜藝節目製作者,何來和林文茵絕對有份上鏡。

他們是一對超能力男女。

好吧,先把超能力和傳心術的事情擱到一邊,讓畫面回到杜嘉寧那張嚴肅的撲克臉上。

「所以你現在跟簡秋樺在一起?」杜嘉寧問。

「嗯,我們現在同居。」



杜嘉寧連加幾顆糖到咖啡中,淺淺呷了一口:「但簡秋樺不是你的靈感女神,對嗎?我記得你在電郵提及過告白的事情。」

「靈感女神?」我倏地想起夏詠瑤,苦笑道:「你怎麼覺得不是?」

「從你的文字中觀察出來。」

「自從你在台北回來後,寄給我的文稿漸漸偏向沉重而壓抑。我和你不是今天才認識。」

「筆風?影響了作品的一致性嗎?」我試探道。

一部好的作品必須從一而終的保持一致,這是大外行都懂的常識。

杜嘉寧又加兩粒糖,搖頭道:「沒有大問題,反正你正在寫的橋段剛好配襯⋯⋯這只是我的感覺。」

「杜編輯,你以前不會說甚麼『感覺』。而且,那個⋯⋯糖會不會放得有點多了?」我指一指他那杯甜度超標的咖啡。



與我的小說相比,我更擔憂杜嘉寧的身體。糖尿病可不是開玩笑的。

「是嗎?」

杜嘉寧回過神,清咳兩聲:「長話短說,這次約你見面除了談你的愛情小說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一件事?」

「《無紙》舉辦的短篇網絡小說比賽。」他從公事包抽出一張活動海報。

「三十位作家匿名參賽,將作品上載到無紙apps上面,再由網上讀者的瀏覽率作分數。字數一萬字以下,題材不限,平安夜的晚上十二點截止。」

杜嘉寧微微俯前,凝重地盯住我:「你要參加,而且務必要這個場比賽。」



「第一,你的對手高遠仁都會參賽。」

為免大家忘記高遠仁是誰,我再補充多次好了。

高遠仁是人氣小說作家,擅長寫重甜小說。他也是跟我以下一部出版小說較量,揚言若要輸掉就在青馬大橋裸跑的男人。

「第二,冠軍除了有獎金和日本來回套票外,出版社亦會保證替其出版作品。這正是我要你參賽的主要原因⋯⋯」

我凝視欲言又止的杜嘉寧,咀嚼話裡的弦外之音。

「莫老闆是生意人,藝術無價,同時也是沒有意義。借他的話來說,他只想要現成的金蛋。公司經營方針有變,要確保你的作品可以出版,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辦法。當然,我的『規則』不會改變,要是你的作品果真不濟,我都不會讓它通過。」

「嗯,這似乎是一場惡戰。」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第三⋯,也是最後一個原因。」杜嘉寧脫下眼鏡,誠摯地看著我。



「我跟老婆正在辦離婚手續。」

「幹,我不歧視同性戀,但我們沒可能。」我頓了一秒,察覺杜嘉寧的異樣,也不好繼續胡扯下去。

「你怎麼啦?」我問道。

「那一天起,除了咖啡的苦味外,我再嚐不出其他味道。不過,當我翻讀你的故事時才稍為重拾丁點味覺⋯⋯特別你從台灣回來前所寫的⋯⋯有一種讓我悸動的魔力。」

他竟然讚賞我?糟糕了,天要塌下來,世界末日了!

「所以在我個人的立場上,我希望你這部小說可以面世。說不定⋯⋯它是我的解藥。」

說罷,杜嘉寧把兩顆骰子糖放在嘴裡,臉不改容地吞下去。



「瘋了!」何來和林文茵不謀而合地大叫。

「無事,苦的。」杜嘉寧揉揉血絲滿佈的雙目。

「網絡小說是即食麵,跟一般可以慢慢咀嚼的出版小說不同,要短時間吸引主流網絡讀者的興趣。你這次想贏,或許要接受現實⋯⋯寫一次高遠仁的小說。」他的語氣中帶上難以名狀的歉然。

寫高遠仁的小說?

我的笑容僵住,陷入漫長的沉默。

「我⋯⋯會考慮。」



兩星期後的下午,距離小說比賽截止時限⋯⋯


剩下最後一百小時。

這時候,我坐在咖啡店內盯住手提電腦的屏幕,檯面放著第三杯黑咖啡。幸好店裡沒有鏡子,不然我會被自己的黑眼圈和凌亂不堪的鳥巢頭嚇壞。

唔,跟行屍走肉,喪失思考能力的喪屍無異。

事實上,我已經絞盡腦汁寫出十篇短篇小說,也不怕讓你看看作品名字。

《如何在沙漠插出綠洲》、《同一乳溝下》、《老師的全裸家訪》、《國王那話兒》⋯⋯

好了,絕對不行。

「喂,你已經坐了五個小時,超過三十次嘆氣。還沒有頭緒?」何來問。

林文茵不在的時候,何來才會開口說話。

我把模仿高遠仁而成的那堆失敗品讓何來過目。他一看便是整整一個小時。

當何來讀完我認為已是最好的《國王那話兒》後,他摸住下巴思索道:「怎說嘛⋯⋯抱歉啦,連打飛機的意慾都提不起。這就像將褲鏈拉下一半,勉強把陽具掏出來擼兩下,又無癮地地塞回去。」

「有跟你的女朋友談過嗎?」何來忽然挑眉。

「有吧。」我啜一口咖啡,嘆氣續道:「我和秋樺之間有點不妥,但⋯⋯也算不上吵架吧。」

這個「不妥」,既在創作上,說的也是我和她的感情狀態。

然後,我緩緩道出自己跟簡秋樺的近況,以及大家在創作上的看法。



是這樣的,事情在昨晚發生⋯⋯

晚餐後,我繼續坐在書桌前敲動鍵盤戰鬥。桌子下的紙盒放著剩下的「兩件半」愛情遺物。簡秋樺身穿家居的小背心和短褲坐過來,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邊吃葡萄,一邊默默看著我工作。

要說的是,簡秋樺作為女朋友絕對無可挑剔。她沒有工作要忙的時候總會在家裡煮菜,而且手藝比夏詠瑤好得多,色香味俱全。

對了,夏詠瑤曾經在咖啡店展現過她那驚為天人的廚藝天賦,除了廚刀脫手甩上天花板;跌碎一堆碗碟;差點燒掉整間咖啡店外,其實也沒甚麼。

「嘻嘻,人有失手嘛,你們乖乖等我的大餐就好囉。」

雖然夏詠瑤的菜刀指住我的脖頸,但她當時真的笑得很甜,小巧的鼻子還不小心沾了醬汁,哈哈。

我記得那一餐是雪水味雞翼魚蛋湯和新鮮香蕉炒飯⋯⋯而且連皮和價錢牌。

「嘿,誰會笨得用蕉皮炒飯啊?」我對住電腦嘀咕。

「你笑甚麼?」簡秋樺眼睛骨碌碌地打量我。

「沒有⋯⋯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個朋友。」

不知怎地,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夏詠瑤,即使我已經重遇前度女友⋯⋯

即使我已經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多想。

我試著換個話題,目光聚焦在電腦屏幕上。

「秋樺,你覺得我能寫得出高遠仁那種小說?我反複試寫了很多次,始終覺得不行。」

簡秋樺沉吟幾秒,不置可否地反問:「還是你不想寫這種小說?寫不出來和不想寫是兩回事呢。」

「我唱不了歌是能力問題,而你寫不出這類小說就因為意願好了。撫心自問,你只瞧不起這種單純滿足讀者性幻想的小說,對吧?別忘了,我和你都在做同一件事,如果我沒有這張臉蛋和身材,你覺得還有人會認識我嗎?畢竟,我們都在取悅別人來換取成功。」

我愣了一下,手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有回答。

「所以,你還是覺得我應該接受杜嘉寧的建議,繼續寫這種小說?」我再問。

「這個世界向來只看結果,夢想吃不飽的。要是沒有人發現你,任你再倔強都是徒勞。接受現實,轉變一下路線或許是你唯一的出路。而且,你說過這場比賽只可以贏,不是嗎?」

「也許是吧。但⋯⋯你不是想再上舞台唱歌嗎?」

簡秋樺撇過頭:「這個⋯⋯再說吧?」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大草原上奔跑的獅子,但跑到盡頭卻驚覺自己原來一直活在動物園的鐵籠中。

你可以嘗試把爪子伸出鐵欄柵的縫隙,但你爬不出去。

你也可以在籠中扯盡嗓子吼叫,但你仍然爬不出去。

不論怎樣做,結局都不會改變。不過,乖乖表演跳火圈,說不定換到觀眾的笑聲和掌聲。

簡秋樺教會我的,是現實。

然後,就在簡秋樺吃剩最後一顆葡萄的時候,我正寫到故事最引人入「性」的性愛橋段⋯⋯

簡秋樺輕輕咬唇,忽然挽住我的手臂。與此同時,我感覺到一團軟肉隔著薄衫,緊貼我的上臂。偏頭一看,正好與簡秋樺四目雙投。

她臉蛋泛起一抹緋紅,舌尖誘惑地點在葡萄上,湊到我耳畔嚅聲道:「冬,如果你覺得沒有靈感,想像不出那種情節⋯⋯我可以幫你。」

咕嚕,我吞一口口水。

「我們是情侶⋯⋯」 她的纖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指尖往上漫步。

「對,我這次可以。」我深吸一口氣。


簡秋樺的臉蛋湊近我的臉頰,雙唇堵住我乾燥的嘴巴,纖手在我的褲檔上來回。

我閉上眼迎合,動作不怎熟練地伸出舌頭,同時偏過身軀,僵硬的雙手開始從她的柳腰開始不安份游動,隔著衣服逐吋上移,直至手指輕揉軟糯而豐滿的雙峰⋯⋯

情到濃時,這一切都應該很自然吧?

飽暖思淫慾,一對情侶在自己的家裡總會幹點甚麼⋯⋯而且對方還是跟夏詠瑤各有千秋的傾城美女,你能夠敵得過與生俱來的本能嗎?

說白了,我要做愛。

像外國歌曲Senorita ,那種讓人意亂情迷的畫面,像穿著薄得透光的小背心和寬毛衣的Camila Cabello 和Shawn Mendes在床上熱吻愛撫⋯⋯

雙目緊閉,Senorita的樂聲在我的靈魂中迴響⋯⋯

「You say we're just friends

But friends don't know the way you taste, la la la」


我當時坐在救護車上,和她不約而同說出一句話。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不是我男朋友。)

「Ooh, when your lips undress me

Hooked on your tongue

Ooh love, your kiss is deadly」


我和她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坐在生銹的鐵軌迷離地對望,然後閉上眼接吻。

「答應我,即使再來一百次,我們都要在一起,好嗎?」

「好啊,我們約定囉。」

然後,我的尾指不自覺的抽動,腦海閃過電車上起舞的那一夜。

那時候,微醺的我和她隨著音樂的律動在晚風中起舞,兩旁的燈光追不上我們,化成兩道如綢緞的光痕⋯⋯

而這個女生不是簡秋樺⋯⋯

是夏詠瑤。

我的腦海被夏詠瑤的身影填滿⋯⋯

「笨蛋,你甚麼都不記得嗎?」

她站在夜市的人潮中哭著,而我的頭頂頂住一個粉紅氣球,茫然失措地看她跑遠。

砰!

這一槍射爆了氣球,同時在我心裡射出一個鮮血淋漓的血洞。

我猛然睜開眼,鬆開放在簡秋樺胸脯上的手掌,往退縮了一步,然後啪地蓋上手提電腦。

簡秋樺尷尬地看著我,幽幽的目光中流轉著難以言喻的失望。

「對不起,我大概有點累⋯⋯我先去洗個澡,你也早點休息。」

「嗯。」

我困窘地站起來,逕自走向浴室。

我還真是他媽的混帳,居然一邊跟自己的女朋友熱吻,一邊想著另一個女人,我對著浴鏡中的自己暗罵。

這個情況就像你明明跟自己伴侶做愛,但把對方幻想成AV女優。雖然我不是聖人,只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但我跟簡秋樺始終無法突破,卡在接吻這個樽頸。

上帝送我一個女朋友,而且還送我一雙健全的左右手。所以,我最後還是躲在浴室很久才出來,你懂的。

當我走出浴室,屋裡的燈光已經熄滅,簡秋樺已睡過去。

我躡手躡腳地躺上床,簡秋樺卻忽然從後輕輕輕輕攬住我,夢囈道:「我不夠吸引嗎?」

「只是太快,畢竟我想不起過去的事情⋯⋯」

我試圖說服自己,背向她續道:「相信我,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嗯。」

她抓緊了一點,貼在我的背上:「我會等你。」



「所以!」

「你性冷感,又或者你看破紅塵,打算出家做和尚?」


這是何來聽完我的事情後的第一個反應,彷彿錯過了最重要的故事情節。

「如果我有一日做和尚,每日會來你這間店化緣。」

「嘿,一個正常男人只有兩個情況會拒絕投懷送抱的大美女。第一,你很愛她,甚至視她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女神。第二,你根本不愛她。那麼,你是哪一個情況?抑或,其實你⋯⋯不舉?」何來饒有趣味地打量我。

「我⋯⋯我當然愛她。畢竟,她是我失憶前的女朋友。而且,你才他媽的不舉。」我沒好氣地罵道。

我只是暫時未適應簡秋樺和自己的關係而已,跟夏詠瑤一點關係都沒有。

「咳,關於不舉嘛⋯⋯」何來彷彿突然想到甚麼似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耳根也燒紅。

他放下煙蒂,尷尬地說道:「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正式跟你談一談⋯⋯請教一下你的意見。」

「甚麼?」我好奇地挑眉。

「就是關於我和-」

這時候,夏詠瑤推門而入,打斷了何來的話題,同時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這天,她身了一件棕色鬆身短毛衣搭窄身牛仔褲,使她的線條顯得更修長。她戴著一頂棗紅色,很有冬天氣息的畫家帽,跟她很相襯。

她還是一樣漂亮。

夏詠瑤錯愕半秒,神色瞬間回復平靜,淡笑道:「嗨。」

「嗨,很久沒見。照樣是意式泡沫咖啡?」我趕忙梳理自己的亂髮,替她點飲品。

「嗯。這幾天剛好沒有工作要忙,所以抽空過來一趟啦。」她笑得很甜。

然後,何來、我和夏詠瑤三個圍在吧檯說著有的沒的,直至咖啡杯的冰塊徹底溶化。我和夏詠瑤刻意避開談到自己的感情生活,也沒有提到簡秋樺和莊寶生,就這樣裝作若無其事似的。雖然盡是沒有甚麼營養,對世界沒有經濟價值的話題,可是卻讓我胸腔中的郁悶消散不少,一時間忘記小說比賽的煩惱。

我有一種奇怪的異樣感,我好像已經認識了他們很久,而這間播放聖誕音樂的咖啡店一直是我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嘻嘻哈哈的窩。

雖然從那場《愛情遺物處理計劃》開始到暫停已經過了一段日子,中間也發生過種種事情,但我覺得大家彷彿在更早之前已經認識。

是的,比《愛情遺物處理計劃》更早⋯⋯

甚至比我意外醒來更早⋯⋯

大概是錯覺吧?我暗笑。

「對了,你剛剛不是說有事要請教我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雖然我旁邊的女人腦筋不怎樣,只是個花瓶啦,哈哈。」我忽然想起夏詠瑤出現前,何來那個被打斷的話題。

「哼,你才是笨蛋。你給我再說一遍啊?」夏詠瑤扭住我的耳朵。

「哈哈哈,我說說而已。」我聳聳肩,投降求饒。

何來來回打量我和夏詠瑤,搖頭訕笑道:「我已經有答案了。有些事情⋯⋯有些心情即使你想避都避不了。嘿嘿,要是有新發展我再跟你們說,暫時就當賣個關子囉。好啦好啦,別再像好奇寶寶地盯住我,你不是有創作上的煩惱嗎?說不定阿瑤能夠給你不一樣的答案呢⋯⋯跟簡秋樺不同的答案。」

他略頓,俯前上身凝視我們:「你們的《愛情遺物處理計劃》未完結吧?要完成才能夠得到幸福啊。」

我和夏詠瑤聞言,陷入沉默。

「咳咳,我出外買點重要東西,咖啡店關門半天,你們好好談一下吧。」

何來隨手寫了一張「東主有喜」的字條貼到門上,然後把我們半推半就在推出門外,連再見都沒有說便消失在我和夏詠瑤的視線中。

何來⋯⋯連圍裙都還未脫掉啊!

「果然是怪人。」我和夏詠瑤坐在咖啡店門外的木椅相視而笑,然後又尷尬移開視線。

「嗯?這條頸巾⋯⋯」夏詠瑤錯愕的視線落在裹住我頸項的手織頸巾上。

坦白說,這條粉藍色的手織頸巾手工並不怎樣,以簡單的「菠蘿釘」織法織成,末端留了一撮鬚鬚,內側繡了一個一棵歪歪斜斜的聖誕樹,冬天戴上去很溫暖。

手織頸巾,它是我的第五件愛情遺物。

大概是簡秋樺以前織給我的聖誕禮物⋯⋯吧?我這樣想。

「這本來是我的第五件愛情遺物⋯⋯想不到秋樺的手工跟她的廚藝差天共地吧?嘿。」

「呃⋯⋯對對對,的確一般般。」夏詠瑤忽然揉揉鼻子,笑道:「不過戴著也蠻溫暖,對嗎?」

「喔,很溫暖,我很喜歡。」我珍而重之地摸一摸頸巾。

「這樣就好。」夏詠瑤把目光從頸巾移開:「好了,何來說的煩惱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我遲疑半晌,然後把網上小說的事情和簡秋樺的建議逐一說出。當然了,關於我不舉⋯⋯不,反正不該說的我都避重就輕的刪減了。

「距離平安夜完結剩下四天⋯⋯你覺得我應該接受現實嗎?至少這一次跟隨主流,給他們想要的。」我正色問道。

「嗯,寫低俗的也是一個機會囉。」夏詠瑤鼓起腮思索。

「所以,秋樺說得沒有錯呢。」我苦笑。

然而,夏詠瑤卻突然說出一句讓我

「錯了,這不是屈服。而是Be Water。我們不能屈服,但一場拳賽,也不是硬橋硬馬地對抗才有勝算,要上善若水啊!」

「Empty your mind, be formless, shapeless — like water.

Now you put water in a cup, it becomes the cup;

You put water into a bottle it becomes the bottle;

You put it in a teapot it becomes the teapot.

Now water can flow or it can crash.

Be water, my friend.」
(註:出自已故武學大師,李小龍先生的文章)

「所以呢?」我挑眉,好奇地問道。

「寫出比低俗更低俗,心色情更色情的小說,但目的不是單純的滿足他們的感官快感⋯⋯而是給他們一記迎頭重擊,以奇招制勝。在這個時代,需要一場革命呢。潮流可以跟隨,也可以創造。」

「不能向現實屈膝,一旦跪下,你就再也站不起來。」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

如果說簡秋樺教給我的是現實,那夏詠瑤帶給我的則是對抗現實的勇氣。

夏詠瑤蹦蹦跳跳地走向泊在路邊的可愛甲蟲車,向我招手:「還發呆,快點上車喇。寫小說我幫不了甚麼,但有個人應該可以啊。」

「誰?」

「你師父,張三瘋~」夏詠瑤胸有成竹地笑道。

這一刻,我並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如何改變我和夏詠瑤的關係⋯⋯

以及⋯⋯我們的平安夜。



平安夜晚上,咖啡店內。


咖啡店在聖誕節休息兩天,所以這晚何來把店面打掃得格外整淨,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就連咖啡杯和天花的水晶燈也擦得是閃閃發亮。

但這不是主要原因。

「嗯,不錯不錯。我認真起來連自己都要吃一驚嘛。」何來滿意地看著店裡的佈置。

「不過⋯⋯她會來吧?」

何來聽兄弟林文冬說過,林文茵是那種積極到底的人,做事一絲不苟,讀書從來沒有欠過功課,也沒有請過一次病假。

可是,林文茵的紀錄因為何來而打破了⋯⋯

「林文茵,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你明天可以早一點回來嗎?」何來昨晚坐在店外的長椅致電林文茵。

林文茵迴避何來的話,「⋯⋯我,我明天想請病假。」

「你生病了?看了醫生嗎?你哪裡不舒服?」何來緊張兮兮地問道。

「嗯。我休息一下就好。」

「看了醫生嗎?你哪裡不舒服?看了哪個醫生?」

「夠了,我不想見到你,這樣行嗎?反正你總是當我傳染病人的避來避去,不用說白都知道你準備說甚麼。總之,我-要-請-假!」林文茵罵完便直接掛掉電話。

嚓。

「靠,你月經失調啊!」何來揉揉耳朵,對著嘟嘟不停的電話嘀咕。

林文茵很怕被誤會自己是隨便跟人睡的女人,更怕聽到何來叫自己忘記那一晚的事情,繼續若無其事地相處下去。

自從分手後遇上何來,林文茵的生活節奏不知不覺打亂,而那一晚在閣樓發生的事情更是改變他們關係的導火線。那一晚是她人生最棒的晚上,同時也使她明白自己的心情。

做愛,不是脫得一絲不掛,像打擂台摔角般撞來撞去的性行為而已。

首要先有愛,才能做。

有人說,當你遇上愛情,你就注定沒有可能為成自己了。



「怪人,讓我白跑一趟。」林文茵此際在燈光熄滅的咖啡店門外躊躇著。

這夜她略施薄粉,看起來更是標緻可人,穿著杏色大衣和高踭鞋,在牡丹花香水散配襯下散發出淡淡的女人味。

「晚上九點,請務必回來咖啡店一趟。不然,我就扣光你的工資,不信就試試看。」這是何來的訊息。

林文茵早上起床的時候看到這個電話訊息,是她前來咖啡店的原因。可是她來了,咖啡店內卻漆黑一片⋯⋯

「耍我啊?」林文茵失落地嘆一口氣。

然而,當她轉過身準備離去之際,咖啡店內的燈光像亮燈儀式一般亮起來,光芒穿透格子櫥窗灑落店外的地面上!

「嗯?」林文茵呆呆地看著地上的光,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與此同時,一雙手輕輕蓋住她的眼睛,溫柔地替她戴上黑眼罩,然後捉住她的手腕,像帶失明人士似的帶領她步進咖啡店坐下。

「平安夜快樂。」

何來在她耳邊續說道:「先等一分鐘,別急著脫眼罩。」

林文茵坐在椅上,店內放著柔和的聖誕音樂傳進她的耳裡。她不明所以地問道:「何來,你又想玩甚麼啦?」

然而,何來並沒有回答她。

過了漫長無比的一分鐘後,林文茵終於按捺不住:「快說話,我不玩了!」

「可以了。」何來的聲音和樓梯聲從閣樓的方向傳來。

當林文茵脫下眼罩,準備大罵之際,她的瞳孔卻猛然收縮成針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視線被一層霧氣模糊⋯⋯

映進她眼廉的咖啡店經過何來悉心佈置,牆上掛滿粉紅紙心心,一串串色彩繽紛的小燈泡掛在樓梯扶手,整個天花板都排滿心形氣球,她坐的二人餐桌鋪了一幅檯布,上面放了火光搖曳的燭台、紅酒高腳杯和精心設計伴碟的心形牛扒。

這是每個女生夢寐以求的都浪漫場景。

不過,林文茵瞬間被擺放在店中間的投影布廉吸引住注意力,畫面中的何來出現在一間醫院中⋯⋯

「聽說這是我未來女朋友出世的醫院。所以我想來參觀一下。」何來對護士帥氣地自拍。

「你個死變態!來兒童病房找女朋友!保安!!!!」

「吓⋯⋯抱歉,一場誤會⋯⋯」

「幹,別追啊!真的是一場誤會啦!」何來被禿頭保安追著跑。

然後畫面一轉,何來狼狽地跨過鐵絲網,站在對鏡頭揮手自拍:「嗨,林文茵。這是你的小學呢。」

「先生!」一個保安搭住何來的肩膀。

「殊⋯⋯我跟我未來女朋友說話。保安大叔,來來來,對鏡頭揮個手,順道幫我說兩句嗎?說不定你看著我女朋友長大呢,哈哈。」

何來沒有發現這個看更正是醫院裡的禿頭保安⋯⋯

「你這個變態男,去完醫院鬧事來學校!」

「媽的,又是你?」

何來滑稽學抱著相機跑,畫面晃來晃去,直至在接下來中學場景才停下來。何來出現在林文茵中學倒沒有再遇到保安,只有幾隻流著口水的看門狼狗⋯⋯

最後,何來到達了林文茵現在讀的大學校園。畫面中的他舉著紙牌在校園走來走去,像街頭訪查的尋找認識林文茵的同學,讓他們平日多多照顧自己的未來女朋友。林文茵在片段看到很多同學的臉孔,有的在室內運動場;有的在男廁;有的在校門外面⋯⋯


短片的畫面一黑,何來已經捧著一紮紅玫瑰走到林文茵身前。

他輕輕把花遞到後者懷中,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太了解你⋯⋯所以,我走訪你長大的地方,似乎還有點用嘛,嘿嘿。」

「你不是很喜歡躲著我嗎?」

林文茵哭得很慘,淚水把妝打濕了:「還有啊,怎麼是西餐?你不是說我就只值一個即食麵嗎?」


「咳,今天是平安夜啊!我發現那一晚之後,我怎樣都忘不了你的樣子,工作好;睡覺好;拉大便也好,全部都是你。即使我怎去避,始終都避不開你的身影。」

「所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以後每天都煮腸蛋麵給你吃,好嗎?」何來輕輕攬住林文茵。

「蠢材,你想我早死啊!」林文茵搗頭如蒜,破涕為笑:「我以後勉為其難陪你⋯⋯以後多多指教。」

「嗯,多多指教了。」

你以為浪漫的情節在這裡就完?大錯特錯了。

平安夜翻雲覆雨是常識吧,但我想要說的是比閣樓房門關上更早的事⋯⋯

「茵,你切慢一點。」何來坐在林文茵對面,膽顫心驚地看著她鋸牛扒。

「小心點!」

「別切得太大力⋯⋯溫柔點⋯⋯不要切到底。」何來動作儼如要勸服一個危險人物放下炸藥似的。

「停!停!停!!!!」

「你怎麼怪怪的?」林文茵挑眉,故意用力切下去。

「NO!!!!!!!!!!!!!!!!!」何來慘叫。

鏘。

餐刀把牛扒切開了⋯⋯⋯藏在肉下面是一隻一卡鑽戒。這隻鑽戒正是何來幾天前把林文冬和夏詠瑤趕出店外,穿著圍裙去買的禮物。

「你白痴啊,蠢女人。這鑽戒很貴啊!哎,要花了!」何來心痛地拿起戒指端詳。

「何來,你的腦袋裝屎嗎?哪裡有男人會把鑽石戒指墊在牛扒下面啊!」

「這叫浪漫好嗎?」

從櫥窗外看進去,一對男女在浪漫的佈置中吵吵鬧鬧,然後男人動作生澀的為女孩戴上沾滿牛扒汁的鑽石戒指,牆上的兩道燭影漸漸靠在一起,最後百頁窗簾無聲拉下⋯⋯

這夜,閣樓浴缸的水一直流著,滿瀉然後滴答滴答的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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