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時間眨眼飛逝,不經不覺已經到了星期六。

這天,我和簡秋樺因為跟小悠約好了,所以中午就接她到海洋公園遊玩。一對前度情侶帶著一個小女孩出行,看上去就似年輕夫妻放假帶自己的孩子去街,一家三口似的。

不過,不能讓天真無邪的孩子失望,因為信任就像一跌即碎的青花瓷。事實上,我小時候就被老爸騙過很多次,人類都是從餅房的焗爐焗出來的;上帝用高筋麵粉捏出人類,男孩子搓出來時放了廚師腸,而女孩子是水果撻;千萬不能請女同學吃腸仔包……

當時我他媽的相信了。

好了,小悠是我跟簡秋樺再次見面的其中一個理由。但不能否認的是,我希望藉這一個機會搞清自己的想法以及跟簡秋樺之間的關係。





簡秋樺是我的女朋友,至少是前度。

如果她因為其他苦衷才撇下我,我好應該問個明白,否則我的人生進退不得,寸步難行。

最後一點⋯⋯

或者你會覺得我很卑鄙自私,但我確信我若要順利寫出下一部作品,簡秋樺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原型,儼如嵌在時鐘裡的金屬齒輪。

沒有衝擊的人生,活著毫無意義。





我跟簡秋樺帶著小悠人山人海的海洋公園四處逛,看海豚和海豹表演,玩兒童機動遊戲和拍拍照。對初次去海洋公園的小悠來說,這裡一切都充滿新鮮感,沒有一個小朋友能抗拒主題公園的魔力。

「怪哥哥,你是我二姨的男朋友嗎?」小悠吃甜筒時這樣問過。

「呃,這個很難說。」我支支吾吾。

我向來不擅長應付小朋友,特別是好奇心。

「你們有⋯⋯那個嗎?」小悠的小嘴巴啜在雪糕上。





「我沒請她吃腸仔包。」我一不小心就衝口而出。

簡秋樺臉頰泛一抹紅暈,輕叩我們的腦袋:「小細鬼大,我和文冬哥哥是很好的朋友。林文冬,你別教壞她!」
「哈哈哈。」

我們在海洋公園嬉嬉鬧鬧,黃昏時我終於到達極限,找了張椅子坐下休息,而簡秋樺則帶著精力旺盛的小悠在不遠處排隊玩遊戲。這時候,園內的人流愈來愈密集了。畢竟,因為萬聖節的關係,海洋公園開放到晚上,而且還有和萬聖節相關的節日活動,不同主題的恐怖鬼屋,還有打扮成吸血鬼、女巫、山村老屍等等的工作人員。

此時,我看著跟遊人拍照的白衣女鬼,霍然想起了夏詠瑤。

夏詠瑤很怕鬼怪,如果帶她來這裡⋯⋯大概會抱住聖經大呼小叫?不,說不定我和她會嚇得抱成一團罷了。

但我和她不會一起來了。

因為,我們已經完蛋了。






今天早上。

跟簡秋樺和小悠前往海洋公園之前,我在咖啡店做了幾個小時兼職。當我下班換好衣服,準備離開咖啡店時,卻跟前來買咖啡的夏詠瑤撞個正著。

「嗨⋯⋯」

「嗨。」

自台北回來,在機場那尷尬的一幕後,我和夏詠瑤一直沒有找過對方,既沒有通電話,也沒有傳訊息,彼此像人間蒸發似的。

然後,我和夏詠瑤坐在咖啡店外面的木椅上,盡說著有的沒的,把世界上最俗套,也沒有營養的話題都搬出來,誰也沒有搶先戳破這佯裝出來的和諧氣氛。

「對啦,你覺得何來和我妹這兩天很奇怪嗎?」我望進氣氛儼如自修室的咖啡店內,壓下聲線道。





我不太願談自己的事情,不過何來和林文茵事實上也真的有點古怪。他們這兩日不但沒有互相鬥嘴,終日神不守舍似的。最吊的是,他們兩人居然可以用一個「嗯」字溝通,彷彿有傳心術似的。

此際,林文茵正竟然坐在吧檯前發呆,何來轉死性,在店面走來走去,主動招呼客人。

最勤力的員工在偷懶。

最慵懶的老闆突然勤力工作。

見鬼了,他們在玩甚麼靈魂互換嗎? 還是⋯⋯我錯過了甚麼事情嗎?

這時候,夏詠瑤忽然放下手中的泡沫咖啡:「林文冬,奇怪的人是你才對吧?」

「唔?」我微微一怔。

「你要跟我說的事情應該不只這些嗎?」





我坐在她旁邊,猶豫半晌:「我今天約了秋樺⋯⋯我的前度女友。」

「是嗎?」夏詠瑤續道:「就是說,你打算跟秋樺一起嗎?畢竟她是你的前度女友。」

「坦白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仍然記不起她的事情。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而且誰會想到我的前度女友跟你是好朋友?」

「你的前度女友曾經丟下你,在你最需要人陪伴時離開了。」

「說不定⋯⋯她有苦衷?」我試著辯解。

相信簡秋樺有難言之隱,這樣讓我比較好過。

我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拉開:「你都沒有告訴我,你是名編劇莊寶生的未婚妻。」





「我在台灣拍攝時才知道自己的結婚對象。這一點我沒有說謊。」

「但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會結婚,結果還不是一樣?」

「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而且,我們的關係本來就只限於幾件愛情遺物,互相幫助對方忘記不該記住的關係。雖然結局有點出乎意料,但你重遇前度女友,也不用再繼續這場奇怪計劃,不是嗎?」

夏詠瑤的話沒錯,我們交集的理由消失了。

「你成功了嗎?」我問。

夏詠瑤凝視我,不知心裡在想甚麼。

她把視線移開,搖頭笑道:「我想⋯⋯已經沒有關係,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詠瑤?」我的尾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恭喜你啦,秋樺可是好女生,你要好好努力囉。」

「林文冬。你一定要幸福呢。」夏詠瑤戳我的鼻子。

我迴避她的目光,笑了笑:「你也是。」

不知怎地,我和夏詠瑤沒有吵架,但感覺比吵架更難受。我們明明坐在同一樣木長椅上,巴掌寬的距離此際卻是遙遠得很。我們站起來道別,一個往左走,一個往右走,然後愈走愈遠。

是的,我們的《愛情遺物處理計劃》在這裡打住吧?



水族館內。

水族箱的淡藍水影倒從玻璃倒照出來,色彩斑斕的魚群在水缸中自在暢泳,跟昏暗的環境下格外好看。

「嘩,好可愛啊。」小悠站在拱形通道,抬頭指住水族箱的海龜拍手驚嘆。

我和簡秋樺尾隨小悠身後面,靜靜地觀賞四周的海洋生物。直至這刻為止,我們的關係都停留在「小悠的保母」的身份上,沒有向對方刨根究底。也因為禮貌,又或者純粹不知道哪裡才是切入點。

我很多問題想問。

「在想甚麼?你今天好像心不在焉?」簡秋樺看著缸中的紅色珊瑚時,漫不經心地說道。

「因為詠瑤嗎?」她淡笑道:「還是因為我呢?」

我沒有答話,裝作沒有聽見。

簡秋樺也沒有執拗下去,負手站在巨大的水族箱玻璃前,忽然問出另一個問題。

「冬,你覺得水中的魚兒會唱歌嗎?」

「應該⋯⋯不會吧?」

「也是。困在魚缸裡面的魚,又怎會懂得唱歌呢?」簡秋樺眸子裡閃過一抹失落:「我也不會唱歌。」


「怎說?」 我問。

簡秋樺沒有看我,邊走邊問:「你還記得之前有問過我的夢想嗎?」

「記得,賺錢讓你媽媽和小悠過上好生活吧?」

簡秋樺點頭:「這確實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但我想成為藝人,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小時候在《我的志願》作文裡,你填的是性感女星囉?」

我不禁偷瞄簡秋樺,聯想到她那些碧波蕩漾,性感得噴鼻血的水著照片,她絕對有這個本錢。

她反白眼,失笑道:「你果然很蠢啊。誰會想把水著女星當作夢想?可能有,但我不是啦。我在旺角街頭演唱被當時的經理人相中,然後以歌手身份出道的。」

「竟然?」我詫異。

「直至兩年前我聲帶傷了,在台上突然失聲為止。」

「兩年前?」

兩年前……不就跟我被花盆砸中差不多時間嗎?

在我昏迷的同時,簡秋樺正在事業的低谷掙扎嗎?

簡秋樺錯愕,應道:「呃⋯⋯對。就是那段時間。」

「總之我的歌手生涯就突然完結了,唯有轉型拍寫真,打敗一個又一個競爭對手,爭取更多工作機會,然後努力到今天……我不像YoYo那樣幸運,要甚麼便有甚麼。」

「她很努力。每一次工作都做足準備。好像你們現在拍的音樂電影,她都幾乎把劇本都翻爛了。」我搖頭,不自覺的替夏詠瑤辯解。

「我沒有其他其他意思喔。怎說呢⋯⋯其實也說不上妒忌,又沒有甚麼值得後悔,反正我怎會想到轉型之後比以前更大紅大紫呢?」

「但你似乎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我道出重點。

「為了生存,沒有甚麼喜不喜歡。為了生存下去,只有用盡力氣去贏。」

「你現在錢掙多了,可以再站在舞台上唱歌,重返原來的道路,不是嗎?」

「我已經唱不出來。走上台,拿著咪的感覺很可怕。一出聲可能就會出醜。我已經沒有本錢再輸。」

簡秋樺把臉蛋上的絕望掩飾得很好,笑道:「現在這樣蠻好的,這樣就好。」

我知道,她要說服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你一定可以重新站上舞台⋯⋯以一個歌手的身份。」我這樣說。

簡秋樺抿唇,跟我四目相投:「嗯,謝謝。」

我沒有故作溫柔,對沒有打甚麼壞主意,只是身同感受而已。同是天涯淪落人,簡秋樺和我很像,一個因為失聲,一個因為被花盆砸中,大家都在事業上受挫。這一刻,我想起了當日跟夏詠瑤吵架,發狂撕爛小說,說甚麼要放棄的畫面。

我們都一樣,是在海中心溺水,裝作坦然接受死亡的人。

她忘不了唱歌。

那我忘不了她嗎?我心裡也沒有答案。至少,我聽完她這一席話後,我再也氣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無論如何,我可以擔當「夏詠瑤」的角色,在這個時候扶她一把。作為簡秋樺的前度男友,我有這個責任。



離開園區前,小悠嚷著要坐一趟登山纜車,換萬聖節邪兔鎖匙扣。(小悠真的很重口味的說。)

這好像是甚麼限定活動,只要坐登山纜車一次就可以換一張印仔卷,儲兩張就可以換到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鎖匙扣。

「只要把小白兔匙扣拿回去,大家都會相信我來過啦。呀,是兔子!~兔子~」小悠蹦蹦跳跳,扯著我和簡秋樺朝登山纜車的排隊入口處跑。

這時候,一個穿神父白袍,套上恐怖兔子頭套和毛茸茸服裝的工作人員在派氣球。不知怎地,這隻兔子神父有點說不出的怪異,這不是因為染滿鮮血,眼尾向上翹的詭異兔頭,也不是格格不入的十字架和神父白袍。從下午到現在,我彷彿已經見過這隻兔子神父很多遍了。

在入口的時候⋯⋯

排隊買雪糕的時候⋯⋯

看海豚表演的時候⋯⋯

進水族館的時候⋯⋯

是熟悉感嗎?不,我猜是今年的主題,所以很多工作人員都扮這隻兔子吧?

兔子神父俯身遞了一個粉紅氣球給小悠,然後站直身子剛好和我面對面站著。我和兔子神父對望,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

兔子神父的手一鬆,手中那綑色彩繽紛的大氣球無聲飄上夜空⋯⋯

剎那間畫面定格,世界都按下靜音鍵,剩下漫天氣球證明時間流動,僅此而已。

「冬,怎麼了?」簡秋樺疑惑地瞄一瞄我和兔子神父,同時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回過神,搔頭訕笑道:「沒有沒有。秋樺,這隻兔子神父真的無處不在嘛。」

「喔~你們要坐登山纜車嗎?差不多要下班啦。」一個戴帽的工作人員揮手喊道。

我們點頭,急步走上前。

「現在登山纜車有情侶有限定活動,一卡吊車車廂坐兩個人,坐兩次就有禮物嚕。可惜,兩位帶著小朋友⋯⋯三個人就沒有了。甚麼事情都好,多出一個人就難辦。」

情侶活動嗎?

我和簡秋樺拖住小悠,一時間臉帶難色。

就在小悠紅圈紅紅,快要哭出來之際,遠處的兔子神父忽然大步走過來,舉起手對工作人員指住自己的恐怖兔子臉,然後一輪指手劃腳,用動作表示他能夠幫忙。

真是熱心的兔子神父啊,我暗忖。

工作人員怔了一下,哈哈笑道:「規矩是規矩。不過,只要把我們的兔子神父算進去你們不就有四個人嗎?分兩卡車就不犯規,而且還一口氣換到禮物呢,哈哈哈。」

「二姨,我們快點坐上去囉。」小悠扯著簡秋樺坐上車廂,吊車喀喀地前移。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坐嗎?」簡秋樺突然猶豫不決地看著我,壓下聲線道。

「你笨嗎?給小悠換鎖匙扣是我們的重要Mission啊!而且難得有這隻恐怖兔子幫我們啊。」

「嗯⋯⋯那我們待會見。」簡秋樺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一度停留在兔子神父的假頭上。

如是者,兔子神父和我坐上簡秋樺後面的吊車車廂,登出纜車在緩慢地駛出平台,晚風輕拂,一望無垠的星幕頃刻映進眼簾。

真的很美。

「可惜,夏詠瑤不在。」我呢喃,沒有為意兔子神父正坐在自己對面。

「喂喂,兔子先生。你可以先脫下頭套喘個氣,長時間戴著這個會焗壞啊!」

兔子神父沒有答腔,只是一直搖頭,雙手擺出一個交叉動作。

「哎,不用害羞,沒有人會看到。來來來,反正大家是男人,我來幫你脫好了,嘿嘿。」我模仿色狼的口吻。

喀-喀。

當我正要站起來幫忙之際,吊車突然猛烈一晃,然後在高空徹底停下來⋯⋯

我和兔子神父對望一眼,想到同一個地方去。

「呀!!!!!!!!」

「幹!這次要死啦。」

我們不約而同嚇得彈起,在微微晃動的吊車中抱作一團。雖然吊車沒有往下墜,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慢著,怎麼緊貼在我胸膛的質感軟綿綿的?而且,剛剛那把叫聲是女聲嗎?

幹,她是⋯⋯兔,兔女郎啊!

我登時縮開手,咕嚕吞一口口水,然後一屁股坐回膠櫈上。

「抱歉⋯⋯沒想到這麼軟綿綿⋯⋯我意思是說,沒想到兔子神父是女生扮的。」我恨不得搧自己耳光。

兔子神父敲我一下腦袋,依然沒有發出一粒音節。

我和兔子神父在靜止下來的登山纜車上無語地對坐,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五分鐘,吊車卻沒有重新啓動的跡象。為了打破這沉默的氛圍,我終於打開話匣子。

但,跟一個陌生的兔女郎說甚麼好呢?

對了對了,我瞄了她的神父白袍和胸前的十字架一眼,忽然靈機一觸。

「咳,你是神父⋯⋯那麼不如聽我告解?反正你不會說話,剛好可以做個安靜的聆聽者。我跟你不認識,可以放心直說,哈哈。而且,我跟你能夠在這個困在半空中總算一場緣份,聽聽我的故事解悶怎樣?」我笑道。

兔子神父點點頭,長兔耳一晃一晃。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分享這段日子跟夏詠瑤發生過的趣事,從猛鬼戲院、荳奶公司、小說大師的特訓和愛心鎅刀事件簡單帶過,說到後面,我更把重遇簡秋樺的事情和盤托出。

我一邊說,兔子神父一邊默默聽,這個畫面滑稽極了。

我既像說故事的人,又似失去方向尋求救贖的信徒。

「我的故事說完了。你大概覺得丟棄愛情遺物的,是小說才會發生的橋段吧?不過想來,你應該都提供不了甚麼意見吧,嘿嘿。」


「對了,你有喜歡的人嗎?」我忽然好奇道。

兔子神父遲疑一秒,然後點頭。

「如果換作是你,你會跟重新前度女友一起,還是不管結局怎樣,都要追求那個快要結婚的女孩嗎?」

兔子神父不發一言,靜靜地望著纜車窗外。

「唔,果然專業。不如這樣好了,選擇跟前度女友一起就點頭,追求結婚女孩就搖頭,好嗎?」

兔子神父回頭凝視我,點了點頭。也許,半空吹進車廂的晚風帶著寒意,隱約看到她的肩膀有點顫抖。

「果然是這樣嗎?」我苦笑。

喀。

登山纜車終於修理好故障,重新啓動起來,往山下的方向緩慢地行駛。我和兔子神父再沒有對話,各懷所思地看著夜空,直至抵達另一端的終點。

甫走下登山纜車後,工作人員便一邊鞠躬賠禮,一邊往我們懷塞了一大堆禮物。小悠一臉歡喜地抱住禮物,完全沒有死裡逃生的緊張感。

做小孩真好。

「想不到坐趟登山纜車都會遇到故障,哈哈。」我回過頭續道:「兔子神父,剛才多謝你陪我,工作要加油。」

簡秋樺對兔子神父點頭:「謝謝你一路照顧我的男朋友⋯⋯之後交給我好了。」

「嗯?」我聽到一頭霧水。

這時候,簡秋樺突然牽起我的手,十指緊扣地說道:「冬,我們是時候回家了⋯⋯像以前一樣,好嗎?」

我的手指登時繃緊,不知如何是好。我下意識望向站在眼前的兔子神父,心裡生出一股異樣感。與此同時,我想起了剛剛在纜車上的對話。

對,反正夏詠瑤都準備結婚了。

而且,簡秋樺和我沒有正式分手,我和她仍然是情侶。所以,我應該試著跟她重頭來過⋯⋯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輕輕夾緊簡秋樺的纖手:「嗯。秋樺,我們回家吧。」

兔子神父的視線落在我和簡秋樺的手上,動作生硬地對我們揮手道別。直至我們走遠,兔子神父依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人生流流長,總有很不少後悔的事,而我沒有多等幾秒,看這個「兔女郎」脫下頭套,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則是其中之一。

但,我最後悔的是⋯⋯

這不是最後一件錯事。



我和簡秋樺送了小悠回牛頭角的住所後,然後兩人坐在保時捷上,沒有任何目的地的行駛。我們陷入沉默,大家彷彿在心裡掙扎著甚麼似的。

又或者,這個畫面像電影《頭文字D》,阿木準備帶美也上時鐘酒店的情節。唯一不同的是,我比阿木帥一點,簡秋樺比美也漂亮得多。

「我送你回家?」我停在十字路口時問道。

「我不想回家⋯⋯上山頂,好嗎?我想吹吹風,讓自己冷靜一下。」簡秋樺抿唇。

「嗯。」我應道。

不一會兒,我們便抵達山頂,把車隨意泊在空蕩無人的路上。

這時候,簡秋樺推開車門,逕自走出車廂,抬頭看著夜空的繁星。我下車跟上,默默站在她身後。

「冬,我真的可以再次站上舞台唱歌嗎?」她問。

「嗯。」

我上前兩步:「如果你怕,就在掌心劃個『屌』字,一下吞進肚子裡,那就不會害怕。因為整個舞台,沒有人夠你屌囉,嘿嘿嘿。」

「不是寫個人字嗎?」

「相信我,是『屌』。」

簡秋樺噗哧一笑,然後閉上眼,放聲唱起陳芳語的《愛你》。

「我閉上眼睛 貼著你心跳呼吸~」

「而此刻地球 只剩我們而已~」

「你微笑的唇型 總勾著我的心~」

「每一秒初吻 我每一秒都想要吻你~」

「就這樣 愛你愛你愛你 隨時都要一起~」

「我喜歡 愛你外套味道 還有你的懷裡~」

「把我們 衣服鈕扣互扣 那就不用分離~」

「美好愛情 我就愛這樣貼近 因為你~」


簡秋樺的歌喉比我想像的更出眾,嗓子很悅耳若鈴,我不由自主地拍手。

「你以後會做我的觀眾?」簡秋樺回頭凝視我,不容我退避。

我沒有退避的道理⋯⋯因為夏詠瑤都準備結婚了,不是嗎?

「嗯,我會。」

簡秋樺湊到我身前,掂起鞋尖,輕輕吻在我乾燥的唇上。

「我們回家⋯⋯同居,好嗎?」她這樣問。



深夜,夏詠瑤仍然眼圈紅紅,拖住體力透支的身體回到別墅。不過,與肉體相比,她的心更累。

她真的累了。

夏詠瑤才步進玄關,夏明禮剛好從二樓的睡房走出來,父女兩人在樓梯間擦身而過。

「回來了?」

「嗯。」夏詠瑤冷道。

夏明禮說:「過幾天,莊伯父想跟你和寶生吃頓便飯,順道談一下你們的事情。」

「這些小事交給你負責就可以了。我不想去,也沒有時間去。」

「甚麼小事?這是你的婚事。」夏明禮瞄看眼圈紅紅的女兒,不禁皺起濃眉:「誰?是寶生嗎⋯⋯不。」

夏詠瑤沒有答話。不過,夏明禮已經從她的表情猜出答案,臉色驟時沉得如暴雨傾盆前的積雲。

「又是林文冬……那個不務正業的窮鬼作家!」

夏詠瑤轉身握住欄柵咆哮:「他才不是不務正業!而且,他已經不是我男朋友!」

「他不再是我男朋友!」

「你滿意了嗎?」

「足夠了嗎?」

夏明禮錯愕地看著情緒如刺穿氣球,突然炸開的女兒。餘音在偌大的別墅迴蕩消散,一時間,整個空間靜得落針可聞。

經過一整天的折磨,夏詠瑤的心情已經爛透,彷彿被人推落深谷之中,身體被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她沒旨望父親會體諒她,但至少別趁自己最脆弱之時來補一刀。

夏明禮哼一聲:「賺不了幾個錢,養不起你的男人,還不算不務正業?你應該記得答應過我的事。」

他略頓,續說道:「要不是我的人脈,會有一流的腦科醫生和外國團隊再替他施手術?讓他的父母還以為那是醫院的正常安排?哈。要不是你父親,那個小窮鬼兩年前就死掉了!」

夏詠瑤瞪住夏明禮,粉拳握得指甲發白,卻沒有反駁。

因為,父親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

真相是⋯⋯這是一場交易。

夏詠瑤以自己人生作交易!

事實上,林文冬當日被花盆砸中腦袋後,曾經上過兩次手術床。因為淤血壓住正常人和作者本人都聽不懂的神經和痴在一起的孖筋,醫生皆束手無策,唯有讓林文冬的父母決定是否拔喉。後來,夏詠瑤哀求父親,終於以高價找到國外的腦科權威接手,保住林文冬的性命。

交易內容很簡單,如果林文冬平安醒過來,夏詠瑤必須從他身邊走開。

本來一切都非常順利,而林文冬失憶更是一個機會,使他們兩人未來的軌跡錯開,直至她知道林文冬遇到挫折,才忍不住出現⋯⋯

「我不過要求你跟一個門當戶對的好男人結婚,這樣的要求過份嗎?」夏明禮壓下怒氣,對的女兒的背影問。

「所以在你眼中,所有的人和事情都有個價。林文冬的生命有,我的婚姻都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和林文冬現在已經沒有關係。」

夏詠瑤眼睛泛起一層霧氣:「而且,他已經幸福了。」



夏詠瑤洗澡後,手腳酸軟地伏在大床上。枕頭上攤放著一本撕得皺巴巴的小說和一團紙碎,還有一卷膠紙。

《時人》,是林文冬的小說。

準確來說,是夏詠瑤曾經送給林文冬的小說;是林文冬在她面前撕碎,她又偷偷撿回來的愛情遺物;是她珍而重之的寶貝。經過無數晚上的拼拼湊湊,這本小說雖然貼滿膠紙,但總算大致回復原狀了。

「冬,我已經看完囉。這本書是獨一無二啊,因為是我夏詠瑤讀過的小說。」

「作家會收自己的小說做禮物。的你竟然會抽時間看書?」林文冬當時驚喜地接過小說,空白頁上有夏詠瑤的打氣字句。

「我一定會讀你的小說⋯⋯不論甚麼時候。」夏詠瑤呷一口泡沫咖啡,沾滿綿綿白泡的櫻唇印在林文冬的臉頰上。

林文冬和夏詠瑤幸福地傻笑,何來在旁看得毛管戙,一邊訕笑,一邊給他們播放一首《老鼠愛大米》。

「我愛你愛著你 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管有多少風雨」

「我都會依然陪著你」

「我想你想著你 不管有多麼的苦」

「只要能讓你開心」

「我什麼都願意 這樣愛你」

他們當時知道甚麼是幸福,同時以為幸福可以直到永遠⋯⋯


嗡嗡-嗡嗡。

夏詠瑤的思緒回到現實,拿起震動的手提電話一看,瞳孔驟然一縮。

是簡秋樺的來電⋯⋯

「喂?」夏詠瑤語氣平靜,裝作若無其事。

「⋯⋯是我。」簡秋樺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

「這麼晚,有甚麼事嗎?」

「YoYo,今天那個兔公仔應該是你?」

簡秋樺準備闔上皺巴巴的小說的手懸在半空,然後「嗯」了一聲。

「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我打算和林文冬同居。」

「你跟他見面三兩次,你不覺得太快?這不像我認識的你,而且,這跟我拜託你的事情⋯⋯」

「所以我打這通電話,我想代替你成為林文冬忘記的女友。YoYo,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想要的東西都會努力爭取嗎?」

「嗯,但他不是物件。」

「我只想要你無法擁有的東西,湊巧這個人是林文冬而已。你一向甚麼都不會爭,演出機會、主角、甚至男人,所有人和物都主動投到你懷裡。當我今天看著你竟然這個男人疲於奔命時,我發現我真的很想贏你一次。」

簡秋樺很清楚,夏詠瑤不會戳穿自己的身份,因為她不會傷害自己深愛的男人。要是真相大白,對大家百害而無一利。

「我很卑鄙,但我一直都這樣走過來。我不努力一點,機會就會白白流走。那幾份廣告合約我可以不要⋯⋯對不起。」

夏詠瑤一怔,從簡秋樺的話裡察覺出端倪。

「你對冬一點想法都沒有?」

「他是唯一一個相信我能重回舞台的男人。」簡秋樺沒有正面回答。

「因為你的答案,所以廣告合約⋯⋯我會照樣讓給你。」夏詠瑤笑了笑,淚水又不爭氣地滑下來:「這不是施捨,而是答謝你能夠給他幸福的小禮物喔。」

「對不起。」

「嗯,謝謝你。」

電話掛掉,水珠滴答滴答地打在電話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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