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輛藍灰色的開蓬跑車旁擾攘了多久,但無論我怎樣大叫,怎樣用力,那道該死的門就是無法打開。有些記者在我旁邊拍照,我沒有理會他們,我繼續嘗試拉那個門把,要把小綠救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消防員強行把我從那道車門上拉走,然後一個救護人員過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不懂答他,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說甚麼,我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幹甚麼。
 
我坐在路旁,牢牢地注視著夾在駕駛座中間的小綠,消防員開始想辦法把她救出來,他們拿出了大型的電鋸和電剪打算破壞車箱,他們對車頭噴射泡沬以防止引擎起火,他們開始做著各種各樣我看不明白的作業。
 
大概弄了三十分鐘,他們終於把小綠從那輛藍灰色的開蓬跑車中拉了出來,但小綠就像我剛剛喊她名字時一樣,沒有回應、沒有揮手、沒有點頭、沒有眨眼。
 
我想爬近一點去看,但被消防員阻止,全身是血的小綠躺在地上,沒有任何動作,我甚至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兩名醫護員走近小綠,撿查了一陣子,然後就相繼地搖了搖頭,改為去觀察其他傷者。
 




不久之後,警察拿來了一個綠色帳幕,把小綠的身體蓋住,我明白這個意思,眼淚失控地從眼眶中狂瀉出來,口張開了,卻沒法發出任何聲音,喉嚨也因此變乾。
 
我想大聲尖叫,不過因為喉嚨太乾的關係,聲音卡在喉嚨,發不出來。小綠已經死了,甚至早在撞車的那一刻,小綠已經失去了生命。
 
這是我的錯。這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我在理髮店看到她的雜誌封面;如果不是她沒有更換那個我仍然記得的電話號碼;如果我沒有約她出來;如果不是我,小綠就不會死。
 
我為甚麼要約她出來?我又不是想再次追她,我已經有阿玲了;我也沒有任何事情要找她幫忙;對,我甚至沒有任何要約她出來的理由。
 




原來上天要開給我們的不是一扇窗,而是一個終結,就在剛才的那一刻,我和小綠的所有關係都結束了,因為小綠已經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所謂的死亡,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呢?
 
我看著那個深綠色的帳幕,我委坐在金巴利道的地上,我明白,這個世界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無論怎樣都沒法改變。小綠已經離我而去了,這已經是一個事實,無論我有多不請願,無論我有多麼不想失去她,事實都不會因為我的意願而改變。
 
這就是死亡,位於生和死中間的一道高牆,無論人類做甚麼,都沒法越過的一道高牆。
 
「你好,我係記者,請問你見唔見到發生咩事?」有一個男人走近我對我說。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半躺半坐的卧在地上,現在的我甚麼都不想做,甚麼都不想理,我的人生已經完結了,我的人生就在那輛藍灰色的跑車夾在兩架貨車中間的一刻完結。
 
「先生?先生?」那個記者繼續嘗試問我。
 
我沒有理會他,他根本不會明白我的感受,這全都是我的錯,是我讓事情發展成這樣的,我活下去還有甚麼意思?乾脆就躺在這裡渡過我的餘生吧,這裡是金巴利道近彌敦道的交界,是小綠離開人世的地方,是小綠因為我約她出來,所以遇上交通意外的地方。
 
這是我的錯。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記者很快就放棄訪問毫無反應的我,改為去訪問其他目擊者。消防員、警察、救護員等等各自完成他們本身的工作,一個接一個的離開現場,小綠的家人認屍過後,殮房派來黑箱車把小綠運走。
 
大型的吊臂車和拖車開始把貨車和客貨車移開,交通也一步一步地回復正常,除了地面的血跡之外,整個意外彷似從沒有發生過似的,我繼續躺在路邊,身體倚在欄杆上,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香港是一個「遺忘之都」,無論發生任何事,只要過一段時間,整個城市都會把事件忘得一乾二淨,而小綠在這件交通意外中身亡這件事,由現在開始,將會被這個「遺忘之都」慢慢慢慢地忘記。
 
「白映雄!你搞乜呀?」這是阿玲的聲音。可能她看到新聞,也可能她找了慕之詢問,所以她來找我了。




 
「我⋯⋯」我想回答阿玲,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我不是昨天晚上才剛剛決定這件事要一生人都瞞著阿玲的嗎?我不是不想讓她胡思亂想,所以才說謊的嗎?
 
「唔緊要,你起身先啦,街黎嘅,咁樣瞓係到唔好睇。」阿玲伸手把我扶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扶著欄杆,勉強地站在這條金巴利道上,我不知道可以對阿玲說甚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甚麼。
 
「而家已經兩點,你又唔聽電話,又唔睇WhatsApp,你想點?」阿玲發問。
 
我沒法回答,我也不知道要回答甚麼,我的語言能力好像和小綠一起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說話了。
 
「我地扶佢返屋企先慢慢講啦?」慕之原來一直站在我的旁邊,我一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發現他的存在,如無意外,應該就是太晚我還沒有回家,阿玲找上了慕之之後,慕之帶著阿玲來尖沙咀找我的。
 
「好啦,我地走啦,你行唔行到?你飲左好多?」阿玲一邊搖頭一邊說。
 




我不想辯解,也無法辯解,或許我的心,也跟隨著我的語言能力,和小綠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是我的錯,而且因為我的錯,小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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