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晚上的例行活動,逃不過是一群人在附近的大公園各成一桌,各家準備好新年盤菜並一同進食。有抽獎、有歌唱環節等等,即使在室外也不太感到寒冷。

「賀歲片果然是大伏,毫無劇情,笑點又尷尬。」

「不過不看就不像過年吧。」

「已算是我們這代的人傳統了吧,不過眨眼間我們都是在工作了。」

「不醉無歸!」





平時雀躍的我卻無法融入氣氛,情緒完全提不高,總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看着周圍的風景,腦袋突然閃過某個身影。

他以前是有出席吧…與妻子子女一起。

曾爺爺去世時的事,他過身的消息當然收到,死因也大約猜到。但一當家中的大人不願提起,小孩也容易忘掉。

這是無聊的聯想,畢竟我記憶中未曾出與他一同聚餐。





衰老加上患病,後代沒人理會。

即使出席,所感到的熱鬧只會令內心更加空虛,本是快樂的回憶亦會被沾污,所以會選擇離場。

與大家共渡的時光總會過去,總有一天我亦會死。不同的是,要是解決不了靈力的事,會比在場的任何人更早踏步。

作為死人,恐怕同樣不會再被記掛,就這樣失去蹤跡。

「小渚,你哭了嗎?人老現在吃不了辣嗎~?」





直至堂姐說笑,我亦沒有察覺眼睛已通紅。加上吃的是麻辣鍋,流出眼水亦沒有被太在意,哄堂的笑着。

我不懂味道,亦感受不到辣味刺痛;懂的惟有流出的淚水,從心裏的感到莫名的恐懼。

明明面對死亡又不是第一次……


(人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面對失去。)


看來想像中的死去比面對時更可怕。


「姐姐你去哪?」





「洗手間。」

說後直奔,不敢回頭。


【青視角】

由與音渚起爭執那天開始,我漸漸開始聽到她的心聲。本來留在同一軀殼是不出奇的事,但這同時代表我們的界線開始矇糊,正式融為一體。

「我可沒有打破和你的約定開口說話,能夠少少讚嘆一下也可以吧…」

能夠用心聲搭話,我本來十分期待音渚的反應,然而她用水洗過臉後回道:「…這不是好徵兆吧。」

聲音帶有少許沙啞,讓我感到意外。





我已測試她不能聽取這邊的心聲,但她已察覺到我想說的話。

「…的確不是好的徵兆。」

這孩子太過沉着,對於我的事也好、自己的事也好,反應總是沒有一絲驚訝。起初覺得感情波動在人前人後差距太多,搞不懂誰才是真正的她。

漸漸對她亦擁有這樣的軟弱,反而鬆了一口氣。

至少她不會是尋死的人。

「在不久的將來,兩股靈力會為存續而相爭肉身,我和你之間恐怕只會活一個吧。」

「但放心,會死的恐怕是殘留靈力較少⋯我將成為你的養分吧。」






我已沒有興趣取回力量,畢竟現代已沒有東西值得我留下掛念。

透過這肉身所見識的時代,已不再需要我在背後穿針引線。要是強行重回神位,世間某物的靈力便會因聚向我身而失去原來的未來。

我不想破壞任何事物,所以音渚打算告訴我她的夢境時,我趕緊阻止了她。

「你不再生氣了嗎?」她問。


「說實還挺火大的…」

我們各自的精神防禦系統為了存活,會把記憶刻進對方記憶之中以免被完全取代。

為生存最能殘留的記憶是「恐懼」,所以恐懼最先浮現以留下痕跡。





然而,音渚卻不同。

「畢竟你的回憶總會讓我感到溫暖。」

她所展現給我的夢境充滿溫暖,不管大事小事,總之充斥着人的幸福。我在羨慕的時,也在嫉妒她。

這些平凡的幸福既是自己伸手也得不到、未體驗的東西。但惟一可做的只有守護這份美好,這孩子比我更值得活下去。


「明明是神明…妳可真有人情味呢。」

音渚仿是冷笑的吐出這句。她亦再詢問:
「你甘心這樣消失嗎?」

「你是人、我是神。就因為是神才要負上人所厭惡的事物,例如付上不讓有緣人死去的責任。一旦違反這個原則,今後也活不下去,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何況要不是我的能耐不夠,也不會做成兩為一體的狀況,不自量而死去是必然的結果……」

「等等,你去哪?公園可是在相反方向嗎?」

她走出洗手間後,卻走向人群的反方向。

「說是神明…作為神甚麼的話…真的煩死了。你不死去我也會被你煩死!」

她深呼吸再說:「去那座廟看看吧。」


【小渚視角】

神明就是凡事都會認為是自己的責任,孤立自身而阻止負面影響外傳,我懂但做不到。

「放棄生命的覺悟是很厲害,換作是自己肯定會掙扎到底。」

不管青是甚麼也好,那過去的光景是怎樣,我都想祂活下去。不同以往,青沒有反駁我的話。

「你說的話可真有趣…我還是首次被稱為生命。」

在預想中她只會「你不會懂」,有點意外。我便答:「沒有生命的東西才不會產生輕生的想法。」

在談話間不知不覺已到達古廟,廟門無鎖,長年大開。

眼前不存在照明物,從內裏傳出的陰風彷彿在拒絕客人。要將這個地方與我首次到避雨亭的回憶對比,這裏反而沒有奇怪、可疑的感覺;或者說這沒有值得可疑的地方,只是一方寂靜和虛無。

探索十分鐘左右便回去吃晚飯吧。

而穿過大門的一刻,境界馬上有反應。我們進入到另一個空間,完全沒有光芒,漆黑一片,我打開手機的電筒問道:「有誰在嗎?」

沒有比在漆黑下的灰塵更讓人討厭的東西。

在探索周圍後,空無一物,更可惜地沒有神在。

「青認識這裏嗎?」

「也許吧。這裏近海。」

話說祂曾說有在保護海洋……

果然神髓與海有關?

「等等音渚⋯你剛說神髓?…你從何處神髓的事?」

心意開始相通後卻有點麻煩。

「不知道呢~我憑甚麼要回答祢?…話說這裏沒有蜘蛛網呢。」

「神髓是神明的機密!不可以外傳的!!反正,作為凡人根本不懂神髓是甚麼。」

果然只會說我不懂。

不對付一下她,只會得意忘形下去。

「當然知道。聽說你失憶吧?真是可憐。」

明顯的嘲諷,我和她的立場在這時已明顯地相反。

「連失憶的事也…啊,難道你早就在偷聽這邊的心聲!?」

「會做這樣缺德的事只有祢。」

「那為何會了解到這地步?你是祭族的後裔所以熟悉神明嗎?所以一開始就覺得你這人奇怪的…!」

當然地,青不清楚我和稻荷的事,也不知道那晚會面的事,更不知道一切內容都出自其他神明。

神明基本上都會讀人心,以免引起麻煩,有關神明的記憶是由神明本人保管,不能從人身上獲取。

「我才不是甚麼特別的存在。只有剛好遇上一個拍擋,祂剛好是神明而已。」

把拍檔的功勞搶走,始終不能接受。

或許我就只想向他人自滿一下。

「神明為拍檔⋯?到底怎麼一回事?這種事原則上絕不被允許的。」

神明不可與人過度接觸,不然會影響那人本身,稻荷是附在緣物上所以是灰心地帶。不過正在與我一分一秒在融合的她真的有資格對過度接觸一事生氣嗎?你可是完全的出局。


青突然擺出一副看破一切的大態度:「…肯定是土地公那傢伙吧?畢竟那傢伙最喜歡你們小鬼,難怪總感覺你們有點相似。」

「誰啊?」

真的,那位到底是誰?

「欸⋯總不會是黃氏初平吧?這可不像他的作風。」

「…又是誰?」

隨後祂所道出一大堆名號,我全數不懂,只一直否定。

這些估計都是曾存在此地神祇的名號。

面如此雀躍的她,我只淡淡說出:「我的拍擋不是香港的傢伙,是日本的,不用再猜了。」

跟維多利亞港那時不同,要再去奪取她的生存意義,我做不到。


「哼,日本的話⋯那是肯定是她!我正有朋友來自那島⋯是誰來着?」

「名字是⋯⋯」祂想不出其名。

而此時,背後的吠叫聲把我們嚇了一跳。


「搞甚麼…原來是你。」

回頭一刻,我們突然回到現界。

伴隨月光,一匹黑色的德國牧羊犬出現身後。

牠是「黑柴」,是流浪犬。不過牠已在這區生活了很久,與人也十分親近,等同沒有固定主人,被整區一同照顧的老傢夥。

順帶一提牠十分膽小卻不會咬人,當初還在怕了稻荷,跟現在一樣不斷向我吠叫,並原地打轉。

「啊…抱歉呢,現在我聽不懂你的話。」

「你在擔心我嗎?那我們就此撒退吧…」

話音剛落,牠便突然跑往人群的相反方向,並回頭吠叫,似在呼喚我跟住牠的腳步。

雖然失去言靈,但我與動物溝通沒有大礙。尤其像黑柴般習慣與人相處的動物,會配合行動來盡可能表達自己意見。當目睹黑柴着急的模樣,只好趕緊追上腳步。

牠不斷奔走,直至跑到附近的山上,我本來有基於能力的夜視,但失去能力的現在寧靜的黑夜顯得格外可怕。

電話的燈光在這籠罩一切的黑暗下只有被吞噬的份,這份自然的恐懼使不禁走數步、停數步。

「要是害怕黑暗的話,我來指示吧。」

「也是呢…畢竟你連眼珠也沒有。」

「你真的很失禮欸。」

「我害怕時不開玩笑可幹不下去的!」

但會讓那孩子如此着急的原因,到底會是甚麼?相比一直在鬥嘴的我們,上山後的黑柴沒有再發出聲音,也在放輕腳步。

輕微的聲音突然響起,黑柴馬上高速奔往源頭,我們隨著聲音的方向前進,卻不知不覺失去黑柴的跡影,周圍漆黑一片,陷入與予想一樣場境。

「那邊。」

頭部突然被拉扯,青指出方向。我馬上跟上。

「謝謝。不過下次請輕力一點。」

(停!有陷阱!!)

然後腳尖便頂到一個捕獵夾,幸好我意外把它踢飛,使其馬上合上。這種陷阱即使踏到的是人,亦大可能因大量出血而死去。

而不屬於森林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是氣流
的聲音曾經聽過,這是野戰用的槍聲。

伴隨樹上一小聲的悲鳴,以及從樹上掉落的聲音,雖一瞬重回沉寂,當然地對方同樣察覺我的存在。

「是誰!?」對方架起槍枝,在遠距離用槍口紅外線照向我。那是把低沉的女聲。全身黑衣着,帶着夜視鏡。出於保護色我只能看個大約。


「請問你在幹甚麼?」

實際上,這倒不用她親口回答,我已聯想出答案。

對方是傳聞中的「流浪獵手」,是專門找野生或流浪動物下手的犯罪者。近年數量正在增加,沒有一概固定動機,會傷害其他生物而獲得快感。

此時不見黑柴身影,周圍卻吠聲不斷。

牠很生氣,向她表露出明顯的敵意。

女獵手聞聲後轉身,在夜視鏡下環顧四周。暗綠色世界中撲出一個白影,露出尖牙。她二話不說的拉下扳機,颯颯數聲,子彈卻穿過黑柴的身體,落在泥土之上。

黑柴的飛撲未被中斷,女獵手以敏捷的身手果斷左右連續後退數步後,再次瞄準開槍,動作十分熟練。

「臭流浪狗,看我送你去見你的同伴!」

這不對勁。

黑柴沒有同伴,牠一直只有自己一匹。

原來如此。

難怪下午周圍逛的時候也不見牠……

不管是何物,死後便沒有人會再願意提及。

(不要激動!要是不想一同陪葬的話。)

惟有一瞬,漆黑中突然亮起火花。

但亦像煙花馬上消散,我所散發的靈壓令黑柴的身影完全消失,牠的遺言已經接收到了。

有你的過去很值得回味,請安息吧。

同時心臟似快要撞破身體,對全身傳來的劇痛使我不禁屈膝,靈力失調的副作用比想像中要強。

「去哪了…有種咬了我一口便跑!?那臭狗的同伴!到底去哪了…!」「今次也好好埋了你才行。」


「你錯了,牠從不咬人的。」


「閉嘴!誰說論到你說話。」幾顆圓彈直飛往我的頭部,我下意識用手臂擋下,普通地痛,電話因此跌落地上,白光向上方直照。

「…用手擋子彈!你是白痴嗎!」

誰也知道中彈會痛,會射人的你才是白痴。這邊的想法尚未傳達,她已重新上彈,並再向我的腿部亦發出數彈。

痛楚使我跪在地下,在目睹我沒有太大反應,她在面罩下不禁露出微笑,並走向樹下的神龕。

山上的小型神龕原為保佑人們而被製造,現在則被積滿小動物的屍骸,她在裏掏出各一匹沒有尾巴的松鼠和麻雀屍體後,她用槍口對準我的額頭,把一具溫暖、一具冰冷的屍體拋到手機上。

「晚上森林很危險的,出現代表死去覺悟。」「幸好我很慈悲的,不想死的話快快吃掉!⋯快!」

再三被刺激,理性線快要斷開。

體內仿是傳出熟悉,開始燃燒的聲音。

「反正要死的話,至少也要把她……」一當產生這個念頭,馬尾辮子上的鈴鐺不斷發出響聲,稻荷對此想法發出警告,我卻冷靜不了下來。


「這…甚麼聲音?香港有響尾蛇嗎?」

不止的鈴響使對方卻步,張望周圍。


「音渚,能相信我一次嗎?」

將我的怒意比喻如盛火,青的怒意便是如深海般無情,彷如毫無波動的同時亦沒有盡頭,反把我的波動平息。

不順從現狀會殺死。

使用能力反抗結果也是死。

我死去的話青亦會死。

以上三點使我和祂首次產生共識。


在聽過祂的計劃,內容真的莫名其妙……


「…就頂多被祢騙一次。」

趁眼前的敵人被鈴鳴分心之際,我果斷用中學所學的體技襲向女獵手。

「那是護身術,不是攻擊手段,還有動作也太遲鈍了吧,香港的年輕人真是……」

女獵手使用能力,以驚人速度避開並飛躍上樹,隨後在樹上穿梭並進行射擊,我只能在林木間不斷閃躲。

對方持有遠距離武器、在速度上有一定的差距、加上環境是對方壓倒的有利。之前尚算能短時間使用神化,靈力被封印不止不能使用能力,身體能力亦大幅下降。狀況比阿傑還要難應付。

嘗試把剛踢飛的夾子用全力拋向獵手,卻連樹枝也碰不到。

「喂喂,你就只會逃嗎?」

難題越大,劣勢方只能承上的風險越大的方案。青的方案需要的是時間,不必刻意使對方放下警惕。


「音渚,三秒後決勝負了。」

假裝被包圍,全力在附件繞圈,可不是毫無意義的。

去戰鬥的不必須是「我們」。

「一切託給你了,神明。」

將眼睛託付於青一刻,視界一瞬間被完全的黑夜支配。

我們不能使用靈力,是事實的同時,亦是先入為主。青指使用不會破壞身內平衡的靈力便可以,要我相信祂的力量。

在繞圈這段時間,青一直把小神龕內所持的少量靈力解放,將其流入大氣,剛好足以使一顆水珠成形。

當刻祂已確信勝利,當水珠開始落下的一刻便是時機。

我的眼珠發出淡淡藍光,我和青的視界開始同步。祂眼中的世界只有線條,沒有色彩,就一個黑白的立體空間。其中一根線條像是粉筆,跟隨祂所看之處在空中繪畫,一秒不及已完成軌道構圖。

水珠按計算落到線條的軌道上,本不規則的圓球瞬間加速,化為一顆出於自然界的子彈。

獵手看準我們腳步停下的空隙,馬上架槍瞄準,我們的子彈把槍口撞移,她亦失去平衡落下。當獵手捉緊樹幹,手臂卻在青早預定的軌道上,被擊中後手臂只能鬆開。

就在此時,視界的線條們開始細分,變得得更纖細,空中更浮現現實不存在的線條。隨後眼睛傳出劇痛,周圍傳來重物墮下的一聲。

而伴隨痛楚,某景象在腦浮現。

似是在水底不斷下沉,呼吸不了,向水面的白光伸手卻遙距不及。


「那是我的神龕,人類。」

青的話語使我重回現實,視界雖恢復原狀,但身體的控制權完全被青取去。祂把從高空墮下的獵手踢飛,咔嚓一下傳來夾子合上的聲音。

「褻潰生命和神祇的代價可不輕,別以為能簡單死去。」

伴隨青舉出手勢,對方的手臂開始扭向奇怪的方向,劇痛令對方啼哭。

「放過我吧…!我不敢了……好痛!」

「那你當時有放過牠們嗎?!」

那一瞬,獵人的左手傳出清脆的聲音。


「夠了,可不要再弄斷骨頭!總之…先找人來才行。」

「同為人類,你在包庇她嗎?」

「才不是。即使是這種人渣,社會有義務照顧到康復為止。斷骨只會麻煩到更多人,倒不如趕快把她送去坐牢,人類自有審判的方式。」

「再者對我而言,是人與否已成不了衡量事物的標準。所以……」

「我不會讓你死。因為我知道肯定會傷心⋯所以,你不可以死。」

活着本身不具意義,死亡本身亦不具意義,只是人面對死亡時的領悟誤解為意義;正如死亡本身不具意義、作為對等的生存亦一樣。

面對已逝去的生命,只有活着的人可賦予意義。

為接受而賦予意義,為改進而賦予意義。

「不要為意義而迫死自己,這行為沒有意義。」

神明是由意義誕生的存在,因此沒有意義的神明不被人所需要。這恐怕是青的想法,但被需要和存在真的是對等嗎?

(傷心…這真是自私的理由。但生命會互相掠奪是為了讓一方能存活,而不是雙方一同死亡。在人眼中的確殘酷,但自然的法無人可違抗。我想你活下去。)

「我才沒打算違抗常理,但也不會袖手旁觀…」

「我認為活下去才會找到意義。」

神明不允許自私,但我是人,我能強推我的自私。

雖然胡亂一通,首次好好溝通使我們之間的冰牆開始融化,從那天的夢境變得無比清晰。

然而那是比原來更加殘忍的光景,以前的矇糊反像是在保護我。

腳下的屍山並不是人的屍體,而是非人之物的殘骸;在怪獸鮮血飛濺,殘肢亂飛的現場,明明手掌一直在顫抖,也不斷戰鬥。

像是煙花般散開,這就是青的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