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死亡

假如那些排列如同它們出現般消失了,假如某些事件——我們只能預視其可能性,但不知其形式及其許諾的到底是甚麼——導致那些排列瓦解,有如十八世紀末古典思想的基礎所經歷的一樣,那麼,人們肯定會打賭:人將被抹去,有如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

——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詞與物》(The Order of Things,1966)



樓下被洪水淹浸,水位達到腰間,我們涉水而行,門前的喪屍已經被清掃得一乾二靜。我們尾隨呀禮來到村中倉庫,只見內部同樣被洪水淹浸,大部分糧食被浸透,只有一部分身處倉庫頂部的乾糧不受影響,儘管如此,這些食物也足以裝滿我和權叔的背包。

倉庫旁邊是村中廣場。原本身處其中的屍首和火災灰燼,被洪水洗去大半,但避免白詩婷和呀禮觸景傷情,我們便繞道,前往西面圍牆的缺口。




即使路上仍有喪屍,他們全部都處於不能行動的狀態,有些是浮在水面,有些是卡在狹縫中,我們可以輕易地繞過。

「嗄......嗄......」

幾經辛苦終於走出圍村,同時地勢開始上升。我們來到圍村前的馬路,此處的水位已經下降至小腿的位置。

呀禮說道:「跟住落嚟,我哋......」

「我哋去石屋啦。」權叔馬上回道。





「但係......」

「我知道你想講咩。」權叔黯然道,「但我想證實嗰到係咪真係已經唔住得。」

我們馬不停蹄地前往石屋。路上因為台風而倒塌的樹木數之不清,有好處我們必須要手腳並用地前進。在路勢比較像樣的地方,我們一邊分吃著乾糧,一邊前行。就算有食物下肚,但畢竟我們捱了十多日餓,體力尚未能回復,因此這段平時走得輕鬆的山路此時卻十分費力。去到沒有鋪路的部分,由於風暴吹倒了十分多樹木,加上暴雨沖刷,平時常走的路也難以再走,幸好我們在此也生活了好一段時間,摸著摸著也終於找到回石屋的路。

「我仍然記得當初嚟到呢到嘅時候,間屋亂七八糟,我哋用咗兩三日先將呢到打理得似係人住嘅地方。」呀禮檢視著眼前的慘況,「我嗰陣仲諗,到底要將間屋空置幾耐先可以整到咁亂......原來打一場風已經可以將一切都打回原形。」

屋前的農地像是被風撕開了土壤表層,所有當初已經發芽的植物,此時橫躺在農地上,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樹支樹葉之類,更有三株樹木被吹得連根拔起,倒塌在田上。看到自己精心打理的農田完全毀於一旦,權叔只有一臉苦笑,向我們道:「起碼我哋仲保住條命吖。」





石屋內只有一片凌亂,完全看不出此處在不久之有還有人居住,情況就似平時你在某處突然發現的一座年代久遠,不知何時被空置的廢屋。
很明顯,這裡已是住不下去的了......

一行四人,內心充滿迷茫,背向著曾是簡陋但可靠,如今已是一片衰敗的石屋,回到馬路上,眺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圍村,一切都恍如隔世。活人已經落敗,圍牆外還有少量仍然活動的不死亡靈,不管如何,這些都已經與我們無關了。

活著,但何去何從?

我們沿著荃錦公路打算先到市區,再作打算。

被台風蹂躪過後的城市,滿目瘡痍。路上佈滿了樹枝,樹葉和其他許多不知從何而來的雜物。倒下的樹木佔據了一整條行車線,正常情況下此處要用一整天去清理。

「白詩婷!小心!」

就在我們垂頭喪氣地沿公路前進時,呀禮忽然這樣大叫,然後他猛然抓著白詩婷,向後一拉。當白詩婷黑著臉想問甚麼事,前面一株大樹轟然倒下,她頓時嚇得目瞪口呆。





大樹的樹頂剛好壓到它對面巴士站的頂部,在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空間可以穿過。白詩婷甩開了呀禮,道謝也沒有就繼續前行。路上沒有人說話,大概也沒有心情說話,就這樣一路向前走,也沒有遇到喪屍之類的。

不知走了多久,白詩婷望向身旁的建築物,喃喃自語:「曹公潭戶外康樂中心。」

「......我中學嘅時候嚟過。」呀禮向我道:「你仲記唔記得,嗰晚成班人靜靜雞行出個營到玩試膽大會,要行山路,行到去可觀,響出面拎一份小冊子再返嚟……駱輝,你記唔記得呀?」

我點點頭:「……都唔知有乜好玩。後尾比呀黃sir知道咗,佢就搬咗入我哋間房防止我哋再走出去。」

呀禮疲倦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條友先過癮,之後幾晚,晚晚同我哋賭錢隊酒,仲叫我哋千其唔好同其他老師講……」

前面的權叔不耐煩地道:「兩個懷念完往事啦嘛?我哋繼續行啦!」

呀禮說道:「喂權叔,不如響呢到過夜啦。」

「…….吓?」





「反正,就算入黑之前趕到入市區,都唔代表我哋趕得切搵到落腳嘅地方。況且,我哋已經行咗好耐,大家都已經好累,不如響呢到過夜,聽日先出發啦。」

「駱輝,白詩婷,你哋點睇?」

白詩婷擺一擺手,我回道:「我冇意見。」

「……咁好啦。」

經過短暫的搜索,如我們所料,整座設施空無一人。稍為有點奇怪的是,到處都看不到血跡,屍體之類,雖不能說是一塵不染,但與我們之前搜索過的建築物相比,可說是乾淨。憑到處也找不到物資這一點,大概可以推斷工作人員和客人應該在疫病漫延到此處前及時離開了。雖然說物資已經撤離,但他們並沒有把房間的鑰匙一併帶走。

因為大家捱餓了好一段時間,加上走了這麼多路,體力早已透支,所以我們一找到房間就睡了。第二天,我們決定在此暫時停留,因為大家的身體需要時間復原,好去面對市區可能出現的情況,加上此處附近有小水潭用作供水,所以此處是個不錯的暫住點。

客房內,躺在床上的權叔一邊翻閱半年前的雜誌,一邊懶洋洋的說道:「喂,白詩婷,難得嚟到,你就出去玩下啦。」





「......唔去。」

呀禮站了起來,拉著白詩婷,「好!去玩喇!」

白詩婷冷冷的看著他:「放手。」

「陪我玩啦,嚟啦!」

面對呀禮的苦苦哀求,白詩婷愈來愈不耐煩,終於說道:「你真係好煩。點解你唔自己去?」

「因為我想你陪。」

呀禮一臉認真的如此說道,白詩婷輕輕的嘆了口氣,「即係我唔可以拒絕啦。」

呀禮點點頭,向我說道:「駱輝,你成程都唔出聲,意志消沉,出去玩下轉換下心情啦。」





「我唔出聲係因為天氣太熱,唔想講嘢……」

況且,印象中這裡沒甚麼好玩的。

我知道呀禮的用意,是想我和白詩婷打起精神來,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見我無動於衷,呀禮索性過來拉起我:「起身!」

我甩開了他,喃喃道:「怕咗你喇。但我真係好累,剩係喺側邊睇架咋!」

來到遊樂設施,我隨便打了個轉,就借故離開,在就近的長椅坐下:「喂,我唔得喇,要抖下先。」

一開始白詩婷也不想玩,但在呀禮的慫恿之下,她免為其難地玩了一下,漸漸卻愈玩愈高興了,甚至露出連日不見的笑容。

......失去至親,連日又經歷如此多的變故,即使白詩婷如何堅強也好,又裝作對一切也不在乎的樣子,但這一切,即使對成人而言也太難接受,更何況是像她這種年紀的孩子?趁現在有機會讓她好好的放鬆一下也好。

我向白詩婷道:「喂,白詩婷。」

在繩網中左穿加插的白詩婷動作忽而停下,語氣有點不悅,「……咩事呀?」

「我只係有啲好奇,喺度走嚟走去爬嚟爬去,到底有咩好玩?」

「我都唔知......不過,我由細到大都有乜機會好似一般細路咁周圍玩,所以……」

「由細到大?」

「係呀……」白詩婷瘦弱的雙手抓緊繩索,站在繩圈中,在半空中搖晃著,「daddy……自從媽咪自殺死咗之後,佢就成個人變得好神經質,唔比我哋自己出去,又成日check住我哋行蹤,一夜少少返屋企就比佢鬧……所以,細個放學行過公園,我都好羨慕佢哋可以自由自在咁玩。」
「咁即係話,你細個就比你爸爸困住,想出街玩都唔得?」

「嗯。就算有家姐陪我都唔得…….就連放學,都係工人姐姐接我先可以走。」

「…….」

她自顧自的續道:「偏偏daddy工作又忙,成日都冇時間帶我哋去玩……記憶中,唯一一次,媽咪死咗之後,我哋全家一齊去遠足,我又太興奮爬上爬落,唔小心跌親,我喊到收唔到聲,係家姐安慰咗我好耐我先唔喊……」她說著說著,聲音漸漸變小,眼神變得柔和,恍若當日的情景重現眼前。

「……咁舊嘅事唔好再提喇。」呀禮拍一拍她,指著繩網陣,「我哋鬥快去到另一邊,好冇?」

「白癡,你一定輸——喂,你開始咗喇?」

「哈哈哈!」

白詩婷連忙爬到繩網上,想追上呀禮,豈料呀禮落地,再跑到繩網陣的另一端,笑道:「贏了!太易玩了!」

白詩婷氣急敗壞:「你出貓呀!」

「出貓?」呀禮哈哈大笑,「我都冇話唔比落地行,剩係話鬥快過到去終點之嘛!」

「總之你出貓!廢柴!垃圾!人渣!渣滓!」

「講嘢咁毒嘅你…….睇嚟唔認真同你鬥,你都唔會服氣架喇。」

之後她們又到去了玩歷奇遊戲之類的東西。本來白詩婷打算只是應酬一下就罷了,但不知不覺間也享受了起來。

「呼……」呀禮飲了口水,坐了下來。

我笑道:「做咩呀?咁快累喇?」

「唉,諗住只係求其玩下就算,估唔到會咁累。」呀禮瞥了我一眼,又望回在自娛自樂的白詩婷,「......駱輝,我明白失去最重要嘅人係咩感覺......所以我唔打算叫你忘記,因為我知道咁根本係冇可能,亦唔應該。」他頓一頓,「但係,我想你振作起來......我諗佢都唔希望見到你一直咁樣落去。」

「......嗯。」

白詩婷跑了過來,拉一拉呀禮,「而家去攀石!」

我們來了攀石場,呀禮看著白詩婷在攀石牆上,不禁了一把汗:「喂……你做足安全措施先啦……」

「唔驚啦,有事你接住我咪得囉!況且我唔會咁易跌落嚟嘅!」

白詩婷只戴了護膝,連安全繩也沒有。她答應不會爬上高處,我們也不掃她的興,讓她爬個夠。

「喂,你睇下,我爬到咁高——」

呀禮怒道:「你頭先應承過我啲咩呀?即刻落嚟!」

「你驚咩呀……」

「同我落嚟!」

語氣可能有點兇,但如果她受傷,甚至骨折,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咁惡做咩呀!你係我邊個,我唔使你擔心呀!」

呀禮沉聲道:「……我答應咗你家姐,要好好照顧你!如果你有咩事受傷,我點同你家姐交代呀?」

白詩婷遲疑一會,慢慢爬了下來——

「呀!」

就在她離地面只剩大約兩米距離時,她手一滑,直直的掉到地上,呀禮連忙趕了過去。

「白詩婷!你有冇事呀?」

她搖搖頭,但淚珠已經一顆顆的像斷線珍珠掉下,一邊揉著腳上的紅腫的地方,這下子呀禮可慌了:「喂,做咩喊呀……睇下,有冇骨折呀?」

「唔好掂我呀!」

她哽咽著,清澈的淚水一滴滴的灑落在草地上,「點解……點解家姐佢咁好人都要死呀……佢喺我唔開心嘅時候會關心我,喺我遇到錯折嘅時候會開解我,我比人蝦嘅時候會同我出頭……佢係我喺世上唯一嘅親人……點解……點解佢要死呀?……仲有呀嵐,佢人又聰明,對邊個都咁親切,又咁關心我,點解佢又要死呀……」

「點解…...點解對我好嘅人,會一個一個咁離我而去?我到底做錯啲咩呀?家姐,同呀嵐佢地做錯啲咩呀?」

呀禮默然不語,輕輕摟著白詩婷。她用力在呀禮胸口搥了十數下,哽咽的不知說著甚麼。

呀禮輕拍她後背,白詩婷在他胸口哭得更厲害。

……無論是她或是我們,受的苦實在太多。

「哦,返嚟喇……咦,做咩呀禮你揹住白詩婷……白詩婷隻眼又紅哂咁嘅,發生咩事?」

「個傻妹貪玩,一時唔小心扭親。」

「聽日我哋就起程,白詩婷好得返至好。」

「小事啫,好快冇事。」

是夜,我呆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腦海思潮起伏,毫無睡意。

權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嘩屌,我以為冇啦啦有喪屍……駱輝你咁夜仲唔訓做咩呀?」

「冇……訓唔著咪望下風景囉。」

權叔點一點頭,坐在我身旁,「……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明白呀嵐嘅死對你好大打擊,但你唔好因此意志消沉……要堅強咁生存落去……因為我地生出嚟,就係為咗求生呀。」

我點點頭,沒有回話。

我和權叔靜靜坐了一會,突然聽見外面有些怪聲。

「駱輝……你聽唔聽到?」

我點點頭,「好似係啲摩打聲。」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在遠方天空飛過,雖然看不清細節,但憑外型我們猜是直昇機。

我和權叔目不轉睛的看著外頭,然後又互看一眼,大概都在想應否去看看。

但外面的情勢發展得更快:在更遠方,不知誰人發射了類似火箭炮的東西,一點火光迅速接近直昇機,儘管直昇機盡力飛向我們身處方向迴避,但依然中彈,直昇機直直的墜落在不遠處的樹林。

「咩事咁嘈呀……」白詩婷揉著眼睛問。

「白詩婷!快啲叫醒呀禮隻死豬!仲有拿拿臨執嘢!」

「……吓?」

雖然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但一方有直昇機,一方有火箭炮,可能是軍隊之類。手無寸鐵的平民,遇上交戰的軍隊,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會有甚麼好事,而且根據過去經驗,遇到軍隊,接下來都不是好事。

「唔好問咁多啦!」權叔叫道,「我哋要即刻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