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叔……你嘅意見係?」一陣沉默後,呀禮首先發言。這情景有點像中文口試的小組討論……這種想法實在滑稽,但我可是半點也笑不出來。

「其實……」權叔搔一搔頭,乾燥的頭髮看來就似一根根鐵線,「我係認同喺迫不得已嘅情況下,食人都係可以理解……但我要強調嘅係,真係迫不得已嘅情況之下先可以咁做……但喺我角度,我哋並未去到咁樣嘅絕境,我認為我哋仲有其他方法。」

「吓……」sam不解的搖搖頭,「而家都未算係絕境?」

「我哋而家仲有氣有力討論殺人嘅事,都已經證明到我哋並未虛弱到瀕死嘅邊緣……我哋仲有大把方法喎,例如用無線電求救,等多幾日,甚至食自己嘅肉,再去同個女仔求情等等。根本仲有好多方法,唔洗去到食人呢個地步。」

「呼……」sam換了坐姿,仰天長長吐了口氣,才道:「你以為……你以為我提出食人之前,冇考慮過其他方法咩?……用無線電求救,要等幾多日先有人嚟都未知,而且出面咁多喪屍,要幾多人先救到我哋?起碼成隊軍隊嚟先有可能……仲有,我冇講到比你哋知,其實之前我已經用無線電發放咗我哋受困嘅消息,要求用直昇機接我哋走……但直到而家仍然係咩聲氣都冇。仲有,你話食自己嘅肉,你覺得咁樣真係可行咩?」





「唔試下又點知唔得?」

「好,咁具體而言,要食幾多,食邊個部位?」

「呃……係咁咦食啲手指腳指,應該夠喇掛?」

Sam冷冷一笑,「你哋伸自己隻手出嚟望下。」

「做咩……」





「望下你就知。」

我不禁鼻頭一酸。雙手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纖幼,膚色焦黃,皮膚微微起皺——那是因為肌肉分解,皮膚失去彈性所至——十根手指宛如髏骨,指節分明,輕輕接壓,只有骨頭的觸感,沒有半分柔軟。

「只有骨頭。如果你想捱到獲救嗰一日,起碼要食成隻手臂。但,我哋已經嚴重缺水,咁做會大量失血,而且冇麻醉嘅情況之下幾乎一定會暈……你仲想咁做嘅,我唔介意做操刀嗰個。」

權叔沉默。sam淡然道:「嘅然冇其他方法,咁就真係得返食人呢個方法……」

「真係唔等多幾日先?呢幾日天氣好悶氣,分明就係要打風嘅徵兆,到時就會有雨。」





「算啦權叔…… 」sam嘆氣,「再等落去都唔會有咩轉機……就算落雨,咁又點?冇食物遲早都係死。」

「……唔等吓,你又知未來發生嘅事係點?」

「屌,咁如果真係等到就嚟死都未等到咁點呀?」

「咁咪到時先決定係咪真係食人囉!」

「到時?到時我哋都已經虛弱到,想行都行唔到啦。唔好講咩食人,就連可能好似我哋咁樣討論都做唔到呀……仲有,頭先都講過啦,等多幾日,最先頂唔順嘅好可能係白詩婷……咁樣係對佢唔公平呀。」

「……」

「嚟投票啦,」sam深呼吸一下,「……如果贊成食人嘅話,就舉手。」

Sam舉著手這樣說,呀禮低頭思索了一會,也緩緩舉起了手……最後是我。畢竟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如果有其他辦法的話,我也不想這樣……





「權叔?呀嵐?……白詩婷?」我們三人舉著手,像個笨蛋似的,目光在另外三人的臉上來回移動,渴求著他們的和應。但見三人低著頭,恍似對我們的投票不理不睬。

「屌,咁即係點呀!」sam重重放下了手,低聲咒罵著,「你哋都好清楚啦,除咗食人之外已經冇哂任何方法喇,可唔可以合作少少呀?」

權叔沉聲反駁:「嗰個只係你嘅個人想法……唔好迫人認同你嗰套呀。」

「我屌!」sam扔掉不知何時找到的,藏在手上的骰子,怒吼道:「事實擺撚明響面前,而家係冇任何退路呀!你哋要餓死唔關我事,但唔該唔好拉埋我落水!」

「你哋同意嘅……可以自己圍內決定要食邊個呀,使乜理我哋點諗?」

Sam反倒是無話可說。

這也正常。假如只有我們三人參加,那麼每人被抽中的機會便上升至33.3%,實在不「划算」。即使把白詩婷計算在內,被抽中的機率也達25%。況且,雖然白詩婷說由我們決定,但我們可不知道在這種雙方相持不下的情況下,她的意見是怎樣……如果執意要她加入我們的抽籤,看來權叔和杜嵐也不會贊成。





「…….駱輝。」

「嗯?」

「你真係……你真係同意要殺人?」

聽到她忽然這樣問,我一愣,才道:「……我……我只不過係認為,呢個係冇辦法之中嘅辦法。」

「果然……」杜嵐淺淺笑著,「我同你……我同你睇法果然有好大分別呀。」

「你堅持嘅,係所謂嘅基本人權不容許喺任何情況下受到剝削,咁即係話,呢個世界上只有自己對自己嘅身體有擁有權,而呢一項擁有權,即使係全世界人都反對嘅,你擁有呢項權利嘅正當性都係無可置疑嘅,換言之冇任何人可以喺任何情況下侵犯你嘅身體……我咁解釋啱唔啱?」

杜嵐想了想,點一點頭。

「但……假如有個人,佢係自願比人殺死,同埋同意比人食嘅話……咁佢算唔算係徹頭徹尾咁實行緊你所主張嘅思想?」





「……呢個世界根本唔會有啲咁嘅人。」

「呢個世界就係有啲咁嘅人呀。我睇書見到,德國一個男人,喺網上面搵自願被食嘅人……最後真係畀佢搵到。佢哋做完愛之後,想食人嘅男人將獲邀嘅男人嘅陽具切咗落嚟,兩個人就一齊食切咗落嚟嘅陽具,之後被閹割嗰個男人吞咗好多安眠藥又飲咗好多酒,訓咗喺浴缸到失血至死。想食人嘅男人一直睇書睇咗三個鐘,之後將個男人條屍肢解,放響雪櫃……過咗十個月成件事先被揭發,最後佢被判終身監禁。」

「但係呀,無論食人嘅定係被食嘅一方都係自願,咁響你嘅角度嚟講,佢係要無罪釋放先啱呀,係咪?」我緊盯著她。她思索了一會,看了我一眼,又把頭埋進胸前。

權叔白了我一眼:「駱輝,你頭先……會唔會有啲過分?」

「根本唔係呢個問題呀。」我搖頭嘆息,「如果,呀嵐真係堅定不移咁相信佢所主張嘅思想嘅話,咁即使係咁極端嘅事例,佢都應該支持呀。」
「呀嵐,如果覺得講得太咄咄逼人令到你好難堪嘅話,我道歉。但你會覺得難堪,呢個正正係問題所在。況且,嘅然係參加得抽籤嘅話,就算冇正式講出嚟,但應該係願意承擔被食嘅風險……就參加抽籤呢件事,冇人可以迫到你參加,咁樣都係體現咗你所講嘅,自己身體只有自己有擁有權嘅思想呀。」

「……咁如果,」杜嵐低聲嘟嚷,「如果嗰個人又突然反悔,咁要點做呀?」

「就算佢突然反悔都好,契約已經成立,唔由得佢反對。」





「唔由佢反對嘅意思係……謀殺?」

我閉眼點一點頭。

這是我們應該要極力避免的情況,但似乎沒有迴避的方法。

一片沉默。

在我低頭思考時,杜嵐又突然問:「即係你認為……自己生命受到威脅嘅情況下,做咩事都係容許嘅,包括殺人同食人?」

「……冇錯。」

「但你會咁諗嘅時候,人哋都會咁諗呀,咁樣你哋利益衝突嘅時候,應該點樣處理……」

「真係咁嘅話,邊個武力較強就邊個話事。」

「咁做嘅話,成個世界都會變得混亂不堪,人人自私自利。」

「……我哋而家身處嘅世界,正正係一個咁樣嘅世界呀。」

杜嵐低頭思索一會,又道:「駱輝,如果……呢到得返我同你兩個嘅話,是但一個人要死,去令另一個人生存落去,你會點做?」

「咩話……」

我低頭苦苦思索,嘗試幻想如果這樣的情境真的發生,我的反應會是怎樣,但我愈想就愈頭痛,甚至開始懷疑她這樣說,是想報復我剛才對她的舉動。

「……」

雖然這是假設性問題,但如果這種事情真的發生,我應該……

「或者你會覺得好難選擇,但係……」

杜嵐突然無聲無息的來到我面前。

「如果真係有啲咁嘅事發生,我諗我嘅意志會比而家呢刻堅定好多。無論你嘅決定係點都好,無論我最後係餓死或者比你殺死都好,我都唔會傷害你……」她輕輕握著我的手,湊到我耳邊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

「……因為我都鐘意駱輝你呀。」

甚麼?

「對唔住呀,權叔。」

「吓?」

「我決定……決定要抽籤。」

甚麼?

「我覺得……我諗我可能真係太天真。有時為咗生存,可能真係要不擇手段。如果我再堅持我所主張嘅思想,我就好可能因此而死,但係……」她看了我一眼,垂首低聲道:「……我果然……我果然唔想死呀。」

「但係要我哋當中一個犧牲,成為食糧,呢種事實在係……」

「我都唔想面對咁嘅事呀。」杜嵐回到牆角,輕聲說著,「真係好奇怪呀……我一直以嚟,都唔希望再見到有人犧牲,但係……每一個同伴,每一個幫過我嘅人接二連三咁死,我從未試過對現實感到咁無力……甚至,去到而家呢個哋步,竟然要搵一個人嚟犧牲,我簡直覺得我呢十幾日嘅努力完全係白白浪費。」

「我呀……」她說到此處忽然一笑,「我終於明白……過去嘅我實在太天真喇……現實真係好殘酷,我連自己條命都唔可以好好咁保住,仲講咩大道理,我覺得我自己真係好可笑……」

「我諗咗好耐……我冇死嘅勇氣,我只係想生存落去,所以……」

權叔仰天長長嘆了口氣,沈默不語。

見形勢倒向我們這邊,sam乘勝追擊,「權叔,而家連呀嵐都同意,你嘅取態係……?」

「……唔好講得咁簡單呀,參加咗,唔單止係要食人,更有可能會比人食呀。」

「如果我哋全部人都參加,咁樣每個人被抽中嘅機會率就會係大約16.7%。但你可以確保,如果你再等落去,可以走到出去嘅機會率,會起碼高過呢個數字咩?」

權叔環視我們,低頭思索了一會,又抬頭重重嘆了口氣:「……好啦,我都抽籤。」

人類是自私的。

sam高聲道:「好……大家都同意,要抽籤決定……決定邊個要犧牲,係咪?」

沒人答話,僅有一兩人微微點頭。

「呃…….如果你哋係唔同意嘅話,而家退出仲嚟得切呀。」

依舊是沒人答話,但也沒有人退出。

Sam的樣子似乎是胸有成竹,認為他不會是被抽中的一個。

「好,咁樣按照講好嘅方法咁抽籤……」

我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抽籤的公平性,如何抽籤才算公平等等。最後我們決定,首先每人擲兩次骰,共計點數最高者先抽,如此類推。然後,之前已經預備好六張啤牌,抽中小丑的人便是犧牲者。

鐵盒,骰子和啤牌事前已經被各人仔細檢查,確保上面沒有任何摺痕,缺角之類,然後放入一個鐵箱中,在眾人監視下在箱中以面向下抽出,直到所有人都已經抽牌,然後一齊翻牌——這是為了防止有人突然棄權退出。

對,一旦參加就不可退出。

經過一輪擲骰後,我是第四個抽籤的人。雖然我明知無論那個順位抽籤,機會率也是一樣,但這種情況下誰也想當先抽的。

諷刺地,先抽的是對生死也沒所謂的白詩婷,然後是呀禮,杜嵐,我,sam,最後是權叔。

抽籤的那一刻,我猶豫了很久要抽那一張,畢竟這關乎性命。反而白詩婷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抽了,而杜嵐緊閉雙眼,顫抖著的抽了一張。Sam和呀禮和我一樣猶豫了很久,特別是sam,盒中只有兩張牌,他掙扎了很久才決定選那一張。

權叔聳聳肩,把最後的牌拿出。

……現在每人面前都有一張啤牌。

Sam緊緊盯著眼前的牌,呀禮則不斷嘆息。白詩婷背著牆,對抽出的牌不聞不問,她身旁的杜嵐緊閉雙眼,而我身旁權叔抱著手,雖然臉上不露聲色,但喘息聲十分濃重。

雖然已經是黃昏,天氣不算太熱,但我背脊好像在不斷流汗——但隨手一掃,又沒有真的流汗,只有一種像被千萬根針刺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由背部漫延到胸口,然後是大腿,最後是全身。手臂在輕輕顫抖,舉手細看可以見到上面毛孔放大,雞皮疙瘩……

此刻竟然無人說話。也是,開口說翻牌,等同敲響喪鐘——可怕的是,你不知道這是自己還是別人的鐘聲。

「……揭牌啦,仲等咩呀?」白詩婷冷冷的說道。

sam結結巴巴:「呃…..呃……不如,不如……不如我哋……」

「明明係你提議先,你唔係想反悔下話?」

「我……」

Sam咬牙切齒,握著啤牌邊緣的那隻手正劇烈顫抖,「屌!揭就揭啦,我數一二三,大家一齊開牌!」

「一!」

我不想死……我當然不希望自己手上的是小丑,但這等於我希望小丑在別人手上嗎?

「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種時候還在想這些實在夠蠢……正如杜嵐所言,參加這次抽籤代表你有信心自己不會被犧牲!

「三!」

無論如何,我不想死……小丑在誰的手上也好,只要不在我手上就可以了!……

「開牌!」






「呼——」

我先是一呆,然後大大鬆了口氣。

是紅心三。

「怦怦……怦怦……怦怦……」

心跳聲大得好像它正在我耳邊跳動。雖然猶有餘悸,但顯然我的性命是保住了。

那麼……到底是誰要被犧牲呢?

我抬起了頭,發現眾人望向右方,順勢望去,只見那人呆滯的表情,和手上的小丑牌。










……是杜嵐。她抽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