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城北門出十里許外,有一條小村,名為買馬村。
        此村人口不過五百,北連羅縣,南接長沙,位處資湘兩江交匯入洞庭湖之地,盡享天然之利,土地肥沃,牧草盛長,故此非常適宜養馬。 
        從南口進買馬村,一過村口便會見兩行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泥屋,分列兩排,中間被一條廣闊的街道劃開。這是全村唯一的市集,亦是買馬村最熱鬧的地方。
        除了賣馬的馬販,長沙城的販子也會推著各色各樣的黍、稷、牲口來這裡交易。未到日隅時分,村內村外來買賣的人已擠滿整條泥街。  
        然而,今天的市集,比平常出奇地熱鬧紛紜。泥道旁一處,有數十村民跟販子團團圍著,群起吶喊,呼聲此起彼落:「哈哈!小子!快逃!快逃!」

        只見人群之中,有數人在中心纏扭成一塊,村民們圍起來趁噓。遲來的人,從人縫之間好奇探頭往裡看,方看清楚,原來扭鬥的數人之中,混著一個小孩子。
        一共五、六個穿著兵服的壯漢,聯手想抓捕一小孩。大家看得興起,都在為小孩打氣。
        眼見這名小孩衣衫襤褸,手腳臉蛋均沾滿髒髒污泥,活像個小叫化。雖然背著一個大包袱,身手卻倒是十分敏捷,左一閃、右一躲的,窮那五名雄赳赳狀兵合力,也拿這小孩沒輒,一直踉踉蹌嗆、跌跌撞撞,便是拿他不住。村民們愈是見得兵士們狼狽不堪的樣子,愈喊精彩,在旁歡呼如雷:「這小子身手真好!」
  
        眾兵心想,又豈能在眾目睽睽下失威?「我啛!」其中一員已虎身躍起,直撲向那小孩。然而那小孩身手靈巧,小肩一側,士兵撲了個空,一時站不穩腳,重重摔倒在地。士兵吃得滿口灰塵,邊吐邊破口大罵:「媽的!你可別給我捸到!」

        小孩伸伸小舌,道:「啊呀,你娘煮你飯你不吃,偏偏愛吃地上的泥巴!」    




        圍觀的村民笑聲不絕。便在此時,另一士兵把握時機,乘著小孩得意滿滿,一時鬆懈,猛從他後背撲出,大呼:「你這頭兔崽子話真多,就由我來拔光你的兔牙!」

        眼見士兵便要撲至,要把小孩一擒進懷裡。怎料原來小孩早已聞得其動靜,「哼」的一笑,身子一彎。士兵忽然撲了個空,收制不及,胸膛直撞上另一士兵,二人同聲「哎啊」慘呼,痛得在在地上蜷曲低吟,久久也站不起來。
        村民又一陣撫掌大笑。便憑眼前五員士兵的一身彪然身影,也知位位孔武有力,訓練有素,偏偏對著一個眼前一個十歲不足的小孩,卻竟是束手無策。
        然而與此同時,其餘眾兵也不忽怠,已悄悄逼近,慢步走至。機靈的小孩聞其聲息,一個閃身,急鑽到圍觀販子牽著的一頭棕馬腹下。
       其中兩兵有見及此,互打一記眼色,伏下身子,緩緩進迫,包圍於馬腹的兩旁,準備同步撲出,誓左右夾擊,把小孩擒倒。在旁看著的村民們在旁,均看得心驚,似乎均為小孩的處境憂心。卻見小孩只狡黠地笑了笑,然後順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條小柴枝,輕輕搔了搔馬腹。棕馬一受驚,發狂起來,抬起雙啼翻騰狂踏,往兩兵後背猛踩。兩人也來不及抱頭護著後腦,棕馬提足重力一頓,咚的一聲,便把二人踢得暈倒過去。小孩看著像頻死蚯蚓般在地上蜷曲的士兵,樂得咭咭咯咯的嘻笑。
      「混帳!混帳!一個兩個,全都是不中用的東西!由我來!」餘下的最後一人,七尺許高,比其他兵士更壯更胖,頭紮一條紅巾,想必是他們的領頭。這人瞧見其下屬們一個接一個俯地不起,不屑破口大罵:「臭小孩,看你躲到哪兒去!」
      領頭說罷,毫不費勁的隨手捏住一方才敗倒在地的士兵後頸,一手提起,像貨物般的把他一記擲往旁邊的泥牆。「砰」的一聲,那士兵伏倒在地,呻吟聲絕,再也沒有了反應。
      大家均知此舉無疑是向眾人示威。圍觀的村民們盡皆失色,見這個領頭怪力非比尋常,而且對待自己的屬下也出手如此狠辣,加上與小孩體力懸殊,均面露擔憂神色,為小孩的處境擔心。
    「哈哈!他媽的小雜種!怎麼樣?看到了罷?告訴你,任憑成年漢,也受不了我的一拳!」領頭邊破口大罵,邊步步趨至,弓起拳頭,一拳便往小孩的面門摳過去。村民見此拳來勢不輕,簡直不欲留小孩活命般的,皆顧慮孩童的安危,欲搶出勸阻。但見拳風將至,孩童已然矮身一避,像靈巧的小動物般的,竄進了圍觀的人群裡。小孩身高只及圍觀者腰間,他一個閃身,便已沒進人海中去,沒了蹤影。
    「你奶奶的!滾出來!滾出來!」領頭發了瘋般的邊怒吼,也跟著鑽進群眾裡去,誓要搜他出來。




     領頭在人堆中左探右索,然而小孩早己不知去向。圍觀者眾多,東一簇西一堆的,人頭踴踴,領頭就是找不著,叱道:「小雜種!要麼乖乖出來!不然迫得我肝火大動,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便別怪我把你毆成肉糜!」

     「嘻!」突聽得背後傳來一笑聲,領頭便要提步回身,卻忽覺左足被甚麼東西牽扯著。低頭一望,竟然在不知何時間,腳上被綁上一根繩子,在腳踝處結了一個圈。
     「甚麼?」領頭還未明所以,小孩卻又已不知何時又溜出了人群之外,向領頭現身。小孫淘氣地笑了一笑,提起鞭子,往剛才那匹棕馬的屁股輕輕一抽。馬吃了一驚,噓溜溜的一聲長叫,領頭此時終驚覺,原來自己腳踝綁著的繩子,是馬的韁繩,繩的另一端竟正繫於馬上。口中「咦」字還未及說出,受驚的棕馬就直搶出去。領頭左腳一扯,被棕馬急拖至數丈遠外。
      小孩看得捧腹大笑,見一眾兵士均倒地不起,得意洋洋的拍拍雙手灰塵,便要轉身離去。 

      便在此際,小孩只覺後領被甚麼東西猛然一揪,還未了解是甚麼來著,一下瞬已被重重砰的一聲重摔在地。
       「嘎……」小孩痛得在地上打滾,痛苦地嗟嘆呻吟,圍觀的村民無一倒抽一口涼氣,朝那向小孩動手的人去看,只見動手者為人老漢,年邁六十,臉留一部長鬚,長垂至胸。眾人見他縱然一把年紀,卻只消輕輕一抓,便把那小孩摔個半死,足見實力非同小可。
       「放肆!哪先家沒教養的狗兒子出來撒尿?」老漢撫著白鬚道。
         驀地,人群以外又傳來一雄渾笑聲:「嘿哈哈,他畢竟還是小孩,程大哥,你也太過分了喇!」 村民們被這震耳欲聾的笑聲一嚇,回頭往發聲之處瞧去。又見有三人步至,喊者為當中一中年胖漢,五十來歲年紀,滿腮虬髯,挺胸凸肚,腰中掛了著一把鐵鞭。此男聲線洪厚,中氣十足,精力不輸少年。中年胖漢續道:「孫將軍,你看到麼?這少子挺本事哩!」
        
旁觀者中,一禿頭村民向旁邊的酒糟鼻村民柔聲問:「這幾個傢伙何方神聖?」
       酒糟鼻男人答輕聲答:「喂喂,你真不知還是佯不知?大名鼎鼎、威震江南的『三虎臣』你也不懂?」




         禿頭道:「聽當然聽過,就是沒見過真面目。」
         酒糟鼻道:「那個中間白鬚垂胸、紀最老的,正是『程公』程普;剛才笑聲震耳的那粗漢是黃蓋;站竹後頭那個表情木訥、面容黑黝的,便是韓當。」
         禿頭道:「三虎臣,果真聞名不如見面!三人也氣宇不凡,英氣迫人!那麼,站在前頭那個八字鬚的,想必是他們的主子長沙太守孫堅啦?」
         適才倒臥於地上的兵士們,即便痛得再苦不堪言,現也勉強立正,對站在最前頭的八字鬚男半跪施禮,道:「孫將軍……!」
        該被稱作孫將軍的男子,外貌英俊,雙目有神,唇上留著八字黑鬍,身上滲出一股英悍之氣。他慢步上前,對士兵們吆喝道:「起來!」
         禿頭村民輕聲續道:「真料不到,太守看來方三十來歲年紀,比後頭那三虎臣要年輕上一大截,便已當上一郡之首,當真厲害!不過,說起來,堂堂太守,何以到訪這條偏郊小村來?」
       酒糟鼻村民低聲回答道:「也叫你平日不要只顧著餵馬放驢,要多留意天下事!聞說,早前孫太守受南陽太守袁術所召,加入討董大聯盟,進擊洛陽,共討董卓……」
         禿頭道:「哦,所以長沙出城北走,便經買馬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圍觀者還在竊竊私語間,孫堅森然對士兵道:「咱軍前往洛陽路途遙遙,漢室之危又迫在眉睫,大軍出城之前,我以曾多番叮囑,一路時間緊迫,實在不容遲疑怠忽。你們竟然在和一個小孩吵鬧喧嘩,難道剛出城便把我的說話拋諸腦後了?」
       「是!」士兵們不敢怠忽,當即站起。
       士兵方才與小孩纏鬥一輪,喘息猶未平伏,吁著氣如實向孫堅稟報:「孫將軍,咱們奉命,擔當先頭,走在大軍到之前,先入此村探路。豈料在村口遇上這個混帳小子,硬要說甚麼甚麼要跟咱們上路……咱們叫他滾,他又跟過來,咱們再打發他,他還是死纏不休的硬追上來,不知怎的,便開始跟他糾纏,便鬧了起來……」
        「以多欺少,以強欺弱,真不成話!」緊隨孫堅之後的那位長鬍老漢程普,不屑出聲道:「堂堂數名狀漢,還枉稱為孫家軍的子弟,連個小傢伙也應付不了,外傳開去,可真貽笑大方!」
       在
旁邊的黃蓋又一陣粗聲大笑:「嘿哈哈!不我我說這小孩身手真好,三兩下功夫,便把他們收拾了!」
         程普搖頭嘆道:「公覆弟,他們好歹也是你的手下,你怎可以擺一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嘴臉?」
          前方的孫堅右手輕輕一舉,示意他們住口,俯視著眼前這個只有及腰高度、目測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小孩雙眼還金星亂冒,邊喊著痛邊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




         孫堅似在鑑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珍物般,在其身上下打量一番。隔了半晌,問道:「少年,到底你來你鬧甚麼?」
         小孩擺出一張苦臉,搓著痛得發麻的腰骨,答道:「我要到洛陽去!」       
       孫堅問:「洛甚麼陽?」
       小孩道:「我聽大家說,你們會往洛陽去,對麼……?」
       孫堅道:「又如何?」
       小孩雙眸直盯著孫堅,道:「你們要到洛陽,我便要跟你們去!」
       孫堅道:「你到洛陽去幹甚麼?」
       小孩理所當然般的答道:「到了洛陽,就可進皇宮;進了皇宮,就見得到皇帝;見得得皇帝,就能看到『龍』!」
       圍觀者們不約而同齊聲大笑:「這小孩到底在說甚麼鬼話!」「嘿嘿嘿嘿!有沒有聽錯?他說甚麼『龍』?」「『龍』!啊哈哈哈!」
       孫堅不明所以,側頭問道:「龍甚麼龍?」
       小孩一瞼正經續道:「大叔,我不會打擾你們的。只要讓我跟著你們,到洛陽就好。」
       圍觀者又傳來一陣又一陣訕笑:「誰家跑出來的傻小子?瘋言瘋語!」「我猜這小孩可能幼時燒壞了腦袋不成!」
孫堅後方的老漢程普叱道:「放屁!咱等追隨孫將軍,馳騁各郡,天下南北走過了,從未碰上過甚麼邪神鬼怪,更加從沒聽說過去到洛陽便會見到『龍』云云。孫將軍,我看這小鬼定是聽太多坊間神怪之說,信得入迷,滿腦袋盡是奇怪不正經的思想。甚麼龍龍鳳鳳,這些神話,焉能得信?將軍,無謂再跟這個小孩糾纏不清,讓我馬上把這小鬼打發過去!」說著邊磨拳擦掌,往小孩走去。
         孫堅又向程普罷手示意,著他住口,其一雙剛毅堅定的視線由此至終沒有離開過小孩圓汪汪的雙眼。孫堅向小孩正色道:「小孩,你可知道,我們正前往疆場浴血奮戰,可不是去遊山玩水,吃喝玩樂。」
       「呸!這個我當然知道。要說長沙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傻的才會千里迢迢到洛陽去遊山玩水。」小孩不屑道。




        黃蓋在一旁不住大笑:「嘿哈哈!這小鬼了不起!從沒有人敢跟孫將軍這般頂撞過!同齡小孩也沒這般斗贍的!」
         孫堅道:「上洛陽之路,千里迢迢,餐風露宿,你又如何受得住?」
       「我不怕!」小孩道。
       孫堅一字一句的向小孩道:「你聽好。能跟得我上洛陽,皆抱負著隨時隨地送死的覺悟,絕不是鬧著玩的。你看,我身後站著的每一位兵士,縱然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也好,無一不是抱著視死如歸的決心,跟隨我拚死沙場,捨命奮戰的。戰場上生死一瞬,上一刻還叫著喊著奮勇殺敵,下一刻隨時敵人長相還沒看清楚就中箭一命嗚呼了。死你怕不怕?」
       「死我也不怕!」小孩道。
        小孩雖童聲未去,但道出每一句話語也堅定不屈,裝著大人腔調似的,在旁的村民聽起來只覺說不出的滑稽,又禁不著傳出陣陣竊笑。
        孫堅沒口氣的道:「哪管你抱甚麼理由,畢竟我才是這支軍的領頭,由不得你說隋隊便隋隊,要跟來便跟來。」
       「你欺我是小孩麼?」小孩問。
        孫堅嚴聲道:「哼!既然你繼續糾纏不休……,好!對有志入我軍者,我孫堅素來來者不拒。但先得過我這關。」
        小孩道:「誰怕誰。」
      「你畢竟是小孩,要步入我軍的門牆,乃不奢望你能為我們立下甚麼功勞,也不至於成為我們的負累。」說畢,腰間唰的一聲,長劍一揚,劍鋒伸至小孩的脖子前停下。
      村民和士兵們見孫堅手中利刃直指著小孩,出手果斷,無不嘩然,紛紛倒抽一口涼氣。「孫將軍,且慢……!可別搞出人命!」在旁的黃蓋見狀,連忙喝止。
       孫堅定睛於小孩,道:「若然你可走前三步,明便隨我軍上京。」
         劍尖冷光炫閃,如紙片般鋒銳的劍鋒,才輕輕倚著小孩的小頸上,便己在他的脖上劃破一道小傷口,滲流出兩滴殷紅鮮血。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孫堅有心為難,想出來打發這小孩的主意。莫說走上三步,恐怕小孩只稍為前挪些許,或孫堅的手腕稍動半寸,劍尖定必直貫入頸項。
         小孩只覺數滴鮮血滴濕了衣襟,往下瞧著如鏡般的劍身,方才還能從容自若的他,也難免收起輕佻浮薄的臉容,喉頭禁不著骨碌一聲偷咽口水。




        「怎樣?剛才一副得敕的嘴臉到那裡去了?」孫堅冷冷的道:「人生所世,所能體會各式各樣的恐懼之中,最深峭、最沉重的,是死亡。死亡這一種恐懼,無法以口耳傳達的。只在親身立於死亡的危牆邊緣,方能感受。」
         小孩沉默不語。孫堅續道:「男兒從軍,以身許國,生死早已置諸道外。我身後的孫家子弟兵,無不是別親人,出國門,走異邦的,沙場上刀光血影,不是人人也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小子,錯不於你,珍惜生命不為罪過!走罷,沒有甚麼丟臉的。」
       眾目睽睽下,大家都看著小孩如何反應。
         小孩「哼」的一聲,怒得小臉皺成一團,一轉身,開步離去。
         群眾看著小孩遠去,沒戲看了,便各散開去,繼續各忙各的,買馬的買馬,賣馬的賣馬。
          隔了一會,黃蓋方撫著胸口道嘆道:「哎喲喲,真嚇我一跳!孫將軍一劍差點沒要了那小孩的命!」
         程普冷語道:「枉你跟隨了將軍這麼多年,竟還不夠了解將軍的性格!將軍以仁居心,以義行事,又豈會濫殺老弱婦孺?一看便知將軍以此著來嚇唬那個小孩,難道你還瞧不出來?」
         黃蓋道: 「如是便好……不過那個小傢伙倒也真有趣!孫將軍,饒是如此,畢竟他還只是個小孩,不怕傷害了他的一顆童稚之心,挫了他的小小志氣嗎……?」
       孫堅視線投向看著小孩遠去的背影,接而又瞧一瞧自己染了紅的劍尖,隔了良久,方吁一口長氣,嘆道:「當真萬幸……剛才那小子眼神,剛毅倔強,眼珠裡,閃爍著百折不屈的意氣……這種眼神,我在尋常孩童眼框內未曾見過……真出我意料之外。我差點沒以為他會真的迎上來……險些兒便負上殘殺年幼的污名了……」
         程普輕蔑道:「孫將軍,我看你也想得太多了。你看他還不是嚇得一溜煙跑走了麼?」
         眾人便看著小孩的身影,鑽入了一條小巷,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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